素言
“木石前盟”四個字完整出現(xiàn)在書中只有一次,還有一次是木石姻緣。第五回,寶玉夢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子引他聽紅樓夢曲,第一首《終身誤》中是這樣說的“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寶玉沒有明白其中的含意,更沒有聯(lián)想到自身,明明看到了自己的命運(yùn),卻以為那是別人的故事。第三十六回,寶玉挨打后睡著了,襲人躲出去留下了寶釵和沒繡完的鴛鴦戲蓮兜肚。寶釵“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jì)實(shí)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在夢中把紅樓夢曲重復(fù)了一遍,聽起來像是寶玉的愛情宣言:別跟我說什么金玉良姻,我這里只有木石前盟,這話雖說像是說給寶釵的,卻也是他對世界的宣言,但這宣言只敢在夢里說出。在夢中他對著“金”說,我是“石”,只要“木”,對著木,他才是石,對著金,他是玉,玉是表象,石是本質(zhì)。現(xiàn)實(shí)要他做玉,初心讓他為石。他跟著自己的心走,卻被現(xiàn)實(shí)絆住,只能為玉。但終要回歸本質(zhì),玉或失或碎,他要做回石頭,舍棄一切,去守護(hù)他的絳珠仙草。
“木石前盟”中的“木”是指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那棵絳珠仙草,在神瑛侍者的甘露澆灌下,修成女仙,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食蜜青果,喝灌愁海水,心心念念著如何報(bào)恩。
佛家認(rèn)為,天有三十三重,最高為離恨天。離恨天是男女生離之地,是抱恨之地。
元曲有云:“三十三重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p>
鄭光祖的《倩女離魂》有:
“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白仁甫的雜劇《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中有:
【呆骨朵】“寡人有心待蓋一座楊妃廟,爭奈無權(quán)柄謝位辭朝。則俺這孤辰限難熬,更打著離恨天最高。在生時同衾枕,不能夠死后也同棺槨。誰承望馬嵬坡塵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
明朝徐于的《柳絲別意》是這樣說的:
“蘇蘇官柳曳輕煙,畫出尊前離恨天。
“情債欲償拼累劫,柳魂須返只明年?!?/p>
清末何振岱《十四日游舊繪春園 花十余本盛開》中有:
“相待不相遇,凄凄離恨天。
“孤清如此樹,冷落向荒煙。
“閑步足閑賞,山邊又水邊。
“心期無說處,百匝為芳妍。”
離恨天連著情債、連著離別、連著相思病,這是絳珠仙草在仙界、林黛玉在塵世間的未治之病,未了之情。
密青果即為秘情果,因?yàn)樗喔戎挛催€,于五內(nèi)郁結(jié)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卻不能道與外人,謂之秘情。
灌愁海是指月圓時那片藍(lán)色的海,是嫦娥澆愁的海水?!氨毯G嗵煲挂剐摹保╗ 唐 ]李商隱 《嫦娥》),星空無際,碧海無邊,愁緒無涯,灌愁海水澆不盡絳珠仙子的愁,于是飲入口內(nèi),化于心中,本想清愁之本,除苦之源,卻是愁緒化相思,相思轉(zhuǎn)愁緒,愈澆愁愈多,愈灌苦愈重。可謂:“滴不盡的相思血淚, 忘不了新愁舊愁, 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p>
吃著秘情果,喝著灌愁水,徘徊于離恨天外的絳珠仙子,只能是詩意的凄苦。
“石”是指大荒山無稽崖下,女媧之手點(diǎn)化有了靈性卻無材補(bǔ)天的石頭,在一僧一道的幫助下與神瑛侍者一起下凡,也就是賈寶玉出生時口中含著的那塊通靈寶玉。到了凡間,頑石與神瑛侍者合為一體,神思清明時它可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但蒙塵墮落時,便失去了護(hù)衛(wèi)之力。石頭的墮落是由軀體被情色蒙蔽引起,軀體墮落,石頭蒙塵,如果石頭能拒欲念侵染,可隨時護(hù)佑軀體,但石頭卻隨軀體一起墮落,從而失去護(hù)衛(wèi)之能,到底是石頭護(hù)佑軀體,還是軀體在自我護(hù)佑?神仙清除了石頭上的污垢,救贖了軀體,石頭只是做了中介,卻成為救贖者,神仙有功不居,真正的“功成而弗居”([ 春秋] 李耳 《道德經(jīng)》),果然超脫。
石頭下凡是為了享受世間的榮華富貴,神瑛侍者是造劫歷世,兩者都是被自己的命運(yùn)帶到凡間,而絳珠仙子是為了還恩而來,這個恩還挺難還,因?yàn)樗返氖歉事吨?,還無可還,只能流盡一生的眼淚,也許就能還了。
還淚的份量有多重?
柳永在《憶帝京》中說“系我一生心,負(fù)你千行淚”說的是男女之情; 我的心一生都給你,卻不能陪伴,只能負(fù)你流下的無數(shù)相思淚。男人總能以深情狀惹女人流淚,女人也情愿淚水付東流。
孟效在《悼幼子》中寫道“負(fù)我十年恩,欠你千行淚”是父子之情,道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哀。
白居易《傷唐衢二首》中寫道 “終去墳前哭,還君一掬淚”是朋友之情,深深的朋友情,似乎只有還淚來表達(dá),不過朋友間的眼淚還是少些,一掬就夠了。
還淚表達(dá)的是傷情,是綿綿不盡的哀痛。
黛玉在《桃花行》中流盡眼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
艷麗的桃花被比作了眼淚, 生命中還會有其他的顏色嗎?“林黛玉的情性是: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干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xiāng),受了委曲,只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后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無論有因無因、有故無故,林妹妹隨時、隨景、隨情、隨性的還淚:滾淚、墜淚、流淚、垂淚、滴淚、含淚、落淚、灑淚、添淚、痛淚、拭淚、抹淚、擦淚。所謂灑淚泣血,“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第四十九回黛玉對著寶玉拭淚道:“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鼻窚I的,無論能否還清,淚終究要盡。流盡了,也許就能還了。
流淚是耗,耗心、耗血、耗生命,黛玉就是這樣浸在淚水中守著她的木石前盟。
當(dāng)我們把場景從天上轉(zhuǎn)到人間的時候,寶黛的第一次相見來了:
“黛玉一見寶玉,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黛玉剛到賈家,還是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的時候,只敢心里想,寶玉則毫無顧忌地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p>
這是前世情緣,這樣的一見鐘情不沾世俗,不染凡塵,只是與這個人有淵源,至于哪里的淵源,不追、不問。通常人們第一次相見,關(guān)注的是外貌,尤其是美貌之人,黛玉美的驚世駭俗,她“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有詩為證:
“顰兒才貌世應(yīng)希,
“獨(dú)抱幽芳出繡閨;
“嗚咽一聲猶未了,
“落花滿地鳥驚飛?!?/p>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算什么?黛玉的美貌讓花自殺,花無顏生存只能落地;鳥逃走,鉆地縫兒都不能在她面前,太慚愧了。寶玉看到了嗎?看到了,但忽略了,他只捕捉到撲面而來的熟悉,那種失散重逢之感,當(dāng)然,那是前世未了的情緣。
“熟悉”是初次見面最高境界,人與人之間立刻有了融洽之感。而最熟悉的莫過于青梅竹馬了,這樣的情意無可替代,而他倆的青梅竹馬始于前世,你有的比嗎?說什么金玉姻緣,寶釵看到了嗎?
這種熟悉演變成后來價(jià)值追求的一致,也就是林妹妹從來不說那些個讀經(jīng)科舉、為官做宰的混帳話,不然早就跟她生份了。黛玉對寶玉的態(tài)度是,只要你感情在我這兒,你做什么都可以,淘胭脂吃水粉,咒和尚罵道士,那都不叫事兒,不過癮我跟你一起罵;對寶玉來說,黛玉體弱,那就護(hù)著,黛玉尖刻嗎?那是聰明;黛玉寫詩太悲戚,那是因?yàn)樗?,總而言之,言而總之,親戚朋友中所有人都不及黛玉。自己灌溉呵護(hù)著的仙草果然不同凡響。
但這種不染世俗氣的情感,在現(xiàn)實(shí)社會中卻未必最佳。
婚姻,尤其是那個年代的婚姻,基礎(chǔ)并不是感情,是糾纏在一起的家族利益關(guān)系。
迎春的婚姻是她的父親賈赦做主,賈母不愿意,但她知道管也沒用,只能隨他去。而賈赦結(jié)親的基礎(chǔ)是利益關(guān)系,孫紹祖所說的送了賈赦五千兩銀子多半是真的。金玉姻緣的支持者甚多,有王夫人以及王夫人影響下的元春,薛家在賈府結(jié)下的關(guān)系網(wǎng),不斷擴(kuò)張勢力的王家,當(dāng)然少不了薛家的財(cái)力。最重要的是還有賈政,第七十二回抄檢大觀園后,王夫人要放一批丫鬟出府,趙姨娘求賈政把彩霞留下來給賈環(huán),賈政對趙姨娘說:“我已經(jīng)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給環(huán)兒?!闭f明當(dāng)父親的不用跟任何人商量就可以決定兒子的婚姻,而賈政雖然欣賞黛玉的才華,但不打算讓她做兒媳婦。賈母支持寶黛,但她只有愛,單純憑愛維護(hù)不了木石姻緣。
婚姻從來不是單純的情感問題,它是家族傳承的基礎(chǔ),多病、無依削弱了黛玉的貴族身份。第七十一回賈母過八十大壽,家中留了些親戚住下。大家正聊天時寶琴進(jìn)來,賈母問她從哪里來,寶琴說道:“在園里林姐姐屋里大家說話的?!辟Z母忽想起一事來,忙喚一個老婆子來,吩咐他:“到園里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囑咐,留下的喜姐兒和四姐兒雖然窮,也和家里的姑娘們是一樣,大家照看經(jīng)心些。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未必把他兩個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辟Z母由黛玉聯(lián)想到貧窮的喜姐兒和四姐兒,并警告眾人不可輕慢。她知道黛玉的處境,雖然她給人、給錢地盡力護(hù)著,但打不破“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黛玉對寶釵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薄拔矣植皇撬麄冞@里正經(jīng)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jīng)多嫌著我了?!辟Z母、寶玉的真愛擋不住眾人的嫌棄,賈母知道,黛玉知道,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大概只有寶玉沒看透徹。
黛玉一介孤女,沒有家族力量支撐,沒有互助互換的實(shí)力,在賈府搖搖欲墜的日子里,沒有世俗婚姻的基礎(chǔ)。黛玉只是虛妄地努力著,薛姨媽說她要去給寶黛做媒,似乎讓她在絕望中看到了希望,焉知她叫那聲媽媽不是因?yàn)槟蔷€希望呢?但她也知道那是虛幻。寶玉也在努力,他讓黛玉看到了感情的忠貞,但無力對抗來自家族的力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晴雯離去,看著齡官離去,看著黛玉離去,最終忍無可忍自己離去。
黛玉是淚盡而亡,還淚而去,以生命堅(jiān)守著木石之盟,寶玉則離開紅塵,以另一種方式守護(hù)著他天上的絳珠仙草、世間的林妹妹。
金玉姻緣指的是戴著金鎖的薛寶釵和有通靈寶玉的賈寶玉的婚姻。一個是富,一個是貴,是金錢與權(quán)力的結(jié)合。雖然金玉姻緣貫穿整部小說,但完整、清晰的出現(xiàn)僅有兩次。一次是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聽到的紅樓夢曲《終身誤》中唱的:“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另一次是第三十六回夢兆絳云軒,寶玉在夢中喊出的:“什么是金玉姻緣,俺偏說是木石姻緣。”
如果說“木石前盟”是超凡脫俗的神仙境地,“金玉姻緣”則是充滿了煙火之氣的紅塵凡間。作者沒有給我們呈現(xiàn)寶玉和寶釵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應(yīng)該是平淡地不值一提,我們只是知道,薛姨媽帶著一兒一女來賈家住下了。
金玉的出場是在第八回, 寶釵生病,寶玉來探視,寶玉看到的寶釵與其他女孩并無二致:頭上挽著纂兒,穿著半舊不新的家常衣服,長得“唇不點(diǎn)而紅,眉不描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這種長相并不出彩,是我們見慣了女主角的長相。如同崔鶯鶯的“眉兒淺淺描,臉兒淡淡妝”,大概美女都長這樣兒。做著針線活的寶釵,見寶玉來了忙問好、讓座、上茶,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也是熟悉之感,但與寶玉和黛玉之間的熟悉不同,那是前世呵護(hù)與被呵護(hù)的關(guān)系,是前世走散今世相見的熟悉,而對寶釵則是你是我鄰居多年,我卻對你無感的熟悉。
寶釵的平和穩(wěn)重掩不住她對通靈寶玉的好奇甚至渴望。讓完座、上完茶,便迫不及待地要拿玉來看。只見那玉“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hù)”?!斑@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所謂: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yùn)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p>
寶釵不會想到,這只是一塊石頭,是慕富貴榮華而來到塵世間的石頭,是一塊化身為美軀妙形的石頭,一切皆是幻相,一切皆為荒唐,幻相亦是欲望、是虛妄、是美好,虛妄的美好帶著光暈放大著幻相,釋放著輝煌,滿足世人的欲望,當(dāng)虛幻歸于虛幻,誰還記得金是否有彩?玉是否有光?況且金彩會失色,玉光會暗淡,“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寶釵看到了美好,并沉溺于此。她看玉的樣子很是虔誠,托于掌內(nèi),正面看完看反面,看完反面又翻過來再看正面,口內(nèi)念念有詞:“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莫失莫忘,仙壽恒昌?!迸赃叺您L兒接話道 :“這兩句話與姑娘項(xiàng)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边@句話成功地勾起寶玉的好奇心,說:“原來姐姐那項(xiàng)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要鑒賞鑒賞!”寶釵有金,金上有字,寶玉入套了。但寶釵否認(rèn),說:“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么字。”寶玉執(zhí)意要看,寶釵拒絕,樣子做得很足,在“被纏不過”的情況下只能給他,并說:“是個人給的兩句吉利話,所以鏨上了?!柄L兒說:“是個癩頭和尚送的,說必須鏨在金器上。還要往下說時被寶釵打斷了。”其實(shí)不說我們也能猜到,就是“遇到有玉的才能嫁”,但這樣的話不能由鶯兒說出來,更不能當(dāng)著寶釵的面說,薛姨媽說出來更合適。薛姨媽也確實(shí)不遺余力地宣傳推廣,第二十八回,有這樣一句,“薛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jié)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yuǎn)著寶玉”。這里的差別是金鎖是和尚給的,而不是像金鶯兒說是金鎖上的兩句話是和尚給的。我相信癩頭和尚給的是冷香丸。癩頭和尚讓黛玉出家這件事是黛玉來賈府時當(dāng)著眾人面說的,王夫人及賈家人都知道,而贈寶釵金鎖并選指定有玉的才能嫁這件事恐怕只薛姨媽知道真相。
薛姨媽也不僅僅只對王夫人說過,而是對王夫人“等”說過,還有誰?不知道,大概是能說的都說了。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大家懷疑是薛蟠使壞,薛蟠不服氣,回懟寶釵說:“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彼越鹩裰f薛蟠是聽薛姨媽說的,寶釵呢?也是聽母親說的?還是與母親一起說的?我們不得而知,但她與薛姨媽一樣,也是這個信息的傳播者,只是她的方式更含蓄,在別人看來她不主動說起,只是迫于無奈回應(yīng)追問滿足別人好奇心罷了。
沒有寶釵反復(fù)提及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就引不出“不離不棄,芳齡永記”八個字,就沒有寶玉說的“姐姐這八個字到真與我的是一對”。此語在寶釵的誘導(dǎo)下由寶玉之口說出,讓我們看到的是寶釵的主動與算計(jì),寶玉的被動與漠然。寶玉只是描述眼前物,就文字而文字,沒有意識到這句話連著金玉、串著婚姻,金玉姻緣就這樣在日常對話中悄然引出,不見風(fēng)起、不見波瀾,似乎在少男少女的好奇中生成并傳播開來。
金玉之說可不僅僅是傳說,它演變成天賜神授,并得皇家助力的既定姻緣。第二十八回元春所賜端午禮寶釵與寶玉相同,寶玉不解,在他心目中應(yīng)該跟黛玉是一樣的,那是與他“一桌子吃飯,一床上睡覺”的青梅竹馬,而寶釵是親戚、是外人。他質(zhì)疑:“別是傳錯了罷?”并趕著讓人拿給黛玉挑,黛玉知趣,只淡淡地讓人帶話:“昨兒也得了,二爺留著罷?!币痪洹岸敗睅С隽耸桦x感,黛玉敏感,怎能不知其意,她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無力地靜等事態(tài)發(fā)展。薛家更是懂其特殊意義,這是來自皇家的榮耀,更是對金玉之說的肯定,不愛花兒粉兒的寶釵便迫不急待地戴上了元春所賜的紅麝串子,惹得寶玉情思萌動。寶玉要看紅麝串,但寶釵體胖臂膀粗,首飾摘得有點(diǎn)慢,寶玉在旁看著,目光由首飾轉(zhuǎn)到了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摸的時候,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diǎn)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fēng)流,不覺就呆了。”果然紅麝串起作用了,由麝串引到色相,由色相引發(fā)不得親近的遺憾,又引到金玉之說,寶玉第一次有了“金玉”共鳴,元春的禮沒有白賜。
有了金玉之說,有了來自皇家的元春的認(rèn)可與加持,金玉姻緣似乎勢在必得,寶釵沉浸其中并信心滿滿;而寶玉在金玉之說的狂轟亂炸下幾近崩潰,在夢中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而薛寶釵聽了這話 “不覺怔了”,“怔”字很是巧妙,不解、不服、不甘,她震驚于寶玉內(nèi)心對于木石姻緣的堅(jiān)定和對金玉姻緣的反感。原來寶玉所說的“跟姐姐倒真是一對呢”是無心之言,被紅麝串兒引發(fā)的情動,也是意淫者瞬間的精神出軌,金玉姻緣長路漫漫。
漫漫長路,總要做些什么,世俗的姻緣要用世俗的手法解決。寶釵既懂兵法,合縱連橫之術(shù)得心應(yīng)手,又善統(tǒng)戰(zhàn),利誘心惑之法游刃有余。她的“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使“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她去玩,她卻“渾然不覺”,曹公真會欺人,很難說她出錢讓湘云請客、給趙姨娘送禮物、給襲人送首飾、讓鶯兒拜茗煙的娘為干娘等等都是出自本性的善良,她將金釧之死歸結(jié)于金釧的糊涂,把尤三姐之死和柳湘蓮出家歸因于“前生命定”且并不在意,她的善良只給助力她上青云之人。
對“有些識見”“言語志量深可敬愛”的襲人,寶釵極盡親密。湘云送的戒指有她一份;與香菱同款的裙子,猜猜誰送的?襲人讓湘云為寶玉做針線,寶釵說,別了,湘云不自由、沒時間,我來做如何?于是有了襲人第三十四回當(dāng)著眾人提醒寶玉讓鶯兒留下來打絡(luò)子,賈母聽后說道:“好孩子,叫他來替你兄弟作幾根。你要無人使喚,我那里閑著的丫頭多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了來使喚?!?一句“好孩子”破了賈母的淡定,感激之情都快溢出榮府了。寶釵套路襲人,襲人套路寶玉、寶玉套路賈母,連環(huán)套中,賈母動情了,雖然只是瞬時動情,但畢竟動了。
第三十八回,寶釵出錢湘云請客吃螃蟹宴,到了藕香榭,見“茶筅茶盂各色茶具”俱已擺好,賈母喜的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干凈。”湘云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yù)備的?!辟Z母道:“我說這個孩子細(xì)致,凡事想的妥當(dāng)?!北娙硕伎吹搅藢氣O的好,都聽到了賈母的贊許,湘云又一次做寶釵的宣傳使者。
于是眾人眼中的金更加完美,更該配玉,但金與玉相比,是卑微的,金玉姻緣中的寶釵也是卑微的,卑微得在寶玉面前提都不能提,卑微得對嘲諷打擊只能聽著、忍著。她勸寶玉讀書時寶玉摔門而去,她忍著;黛玉嘲諷她“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yī)不好棒瘡”時,她“并不回頭, 一徑去了”;當(dāng)賈母說“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時,她也只能當(dāng)好話聽。
第三十回,當(dāng)黛玉因?qū)氂褶陕鋵氣O為楊妃而得意的時候,寶釵不再隱忍,但她的憤怒也只能借題發(fā)揮。小丫鬟靛兒找不到扇子,開玩笑說寶釵她拿了的時候,她很硬氣地說道:“去問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焙蛯氂裎ばδ樀墓媚锸钦l?黛玉,還有誰,諷刺一個貴族女孩兒嘻皮笑臉真的是有些刻薄。當(dāng)寶玉問:“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寶釵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fù)荊請罪》?!睂氣O笑道:“原來這叫作《負(fù)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fù)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fù)荊請罪!”寶玉剛剛給黛玉道過歉賠過罪。霸氣嗎?霸氣,但能提金玉姻緣還是木石姻緣嗎?不能,也不敢。
黛玉則霸氣得多,在寶玉面前她無所顧忌,當(dāng)寶玉問她:“我的東西叫你揀,你怎么不揀?”她可以任性地說:“我沒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 而寶玉的回答是:“除了別人說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毒誓,太毒了,為了讓林妹妹安心居然發(fā)此毒誓,寶玉是多有信心和黛玉廝守終身?他不知道木石姻緣的阻力嗎?而寶釵在寶玉面前只能夸黛玉的好,否則會引來寶玉的拂袖而去或反唇相譏,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qū)別。黛玉有愛可依恃,無所顧忌,寶釵求的是婚姻,在感情面前只能卑微。
即便卑微著,寶釵的現(xiàn)實(shí)實(shí)力依然遠(yuǎn)遠(yuǎn)大于黛玉,木石前盟的神仙境界終會在塵世間暗淡,寶黛也終究是一場夢。黛玉結(jié)的包玉的絡(luò)子不是金線,且在金玉之說中親手剪碎了,寶釵用金線絡(luò)玉,其間又夾帶著黑珠兒線,包是包住了,可終究繞不開黛玉。雖然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的,是那世外仙姝寂寞林。
(責(zé)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