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戎
近些年,我的社會調查與研究寫作集中于中國民族問題研究領域。這與我的生活閱歷與研究實踐的感受密切相關。
我出生于1950年,經歷了新中國成立后的歷次社會變革。1968年,我赴內蒙古牧區(qū)插隊;1973年上大學,1987年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后到北京大學社會學研究所任教,曾先后赴內蒙古、西藏、新疆、甘肅、青海等少數民族地區(qū)開展問卷調查和社區(qū)戶訪,又到10個省調查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1988年在北大開設“族群社會學”課程,指導來自14個民族的研究生,集中民族問題研究。
我對中國民族問題的實地調查
我對中國民族問題的認識與思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在生活經歷中感知中國基層社會的族際交往,第二個階段側重于少數民族地區(qū)實地調查,第三個階段轉向核心議題的理論思考。
在生活經歷中感知中國基層社會族際交往
這個階段從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初。
我的父親長期從事民族工作,少年時在父輩交談中得到一些民族理論政策和各地情況的初步知識。1968年去內蒙古插隊,在一個牧業(yè)大隊放了5年羊,學習蒙古語,把當地牧民視為政治、生產和生活中的指導老師。雖然有語言隔閡和習俗差異,但蒙古族牧民和北京知青始終關系很好,那是在特殊年代不可復制的跨族群特殊情誼。
插隊期間,我學習毛主席的農村調查報告,收集了所在大隊戶籍、集體財產與分紅賬目等經濟數據,當時我想了解人民公社體制下農村/牧區(qū)經濟運行與社會關系。
當時生活中的政治氛圍很濃,在人們意識中,階級斗爭重要性遠超民族邊界,盡管語言不同,人們不把民族身份差異看作是大問題。當時,我認為擁護黨和政府是各族群眾團結的政治基礎,民族平等和民族團結是戰(zhàn)勝一切敵人的法寶。這也是當時我理解民族問題的知識體系和基本立場。
20世紀80年代到2000年在少數民族地區(qū)的實地調查
1985年我在美國布朗大學讀博士,回國后開展遷移調查。費孝通先生認為赤峰地區(qū)的農牧交錯、族群混居和移民傳統(tǒng)在內蒙古更具代表性,建議我去赤峰。
人口學關注遷移模型、移民—本地人融合等專題,族群研究關注族群分層、居住格局、語言宗教、社會網絡、族際通婚等專題。在赤峰調查中,我把西方人口學的遷移研究和社會學的族群研究這兩個領域的理論、方法結合起來。我的問卷調查采用自然村整群—農戶定距抽樣,照貓畫虎地把西方理論方法移用到國內,應用回歸分析和路徑分析,僅根據當地情況做一些調整。
1987年回北大任教后,我開展內蒙古、西藏、新疆問卷調查,主題和方法大致是1985年調查的延續(xù)與地域的擴展。當時我理解的學術創(chuàng)新大致分為三個層次:資料創(chuàng)新、方法創(chuàng)新和理論創(chuàng)新。通過調查獲得新資料, 把已有理論和方法應用到前人未曾涵蓋的重要地域和人群,填補知識涵蓋面的地域——群體空白。在尚不具備理論創(chuàng)新和方法創(chuàng)新的能力時,我把西方理論模型和問卷調查—量化統(tǒng)計方法應用到特定地區(qū),檢驗相關理論和方法是否具有同等解釋力,探索能否得出不同于其他地區(qū)的理論解讀,從而思考為了適應中國社會國情,這些研究方法應作哪些改進,我覺得是有意義的。
在內蒙古農村和西藏拉薩居委會訪談時,我獲知與民族關系相關的大量具體信息。這些與基層干部群眾的交談和切身感受,使我開始思考理論分析模型和問卷數據之外的問題,如政治話語、制度政策對族群意識演變、族際邊界構建和各地區(qū)族際互動帶來的深刻影響。這些鮮活的社會現(xiàn)實不僅展示了各地區(qū)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也給我們提出在特定體制和政策引導下真實反映中國民族關系的新議題。而對于如何理解和分析這些活生生的社會現(xiàn)象和族際矛盾,國內教科書沒有涉及,西方文獻也沒有提供答案。
1985年,我在赤峰農村戶訪,當地蒙漢群眾關系很好,蒙漢幾代人同住一村,彼此熟識,“遠親不如近鄰”,生產生活互助是常態(tài)。村干部選自本村,彼此關系也很好。但當我在旗政府下屬各機構訪談時,發(fā)現(xiàn)這里的蒙漢干部之間已出現(xiàn)很深的隔閡。一個具體實例是1984年旗政府選舉。1956年熱河省撤銷,以漢族農民為主的烏丹縣并入以蒙古族牧民為主的翁牛特旗。全旗人口中漢族約占70%,蒙古族為30%。1984年在旗人代會的旗長選舉過程中,代表們出現(xiàn)分歧。上級部門推薦一位原巴林右旗蒙古族副旗長作為旗長候選人,得到牧區(qū)蒙古族代表擁護。而占多數的漢族代表希望推選一位現(xiàn)任本旗漢族副旗長,理由是他推動西部農區(qū)發(fā)展有成效。旗人大組織了四次投票,蒙古族候選人在第四次投票中當選。我在旗里訪問到哪個部門,干部們都要和我“理論”此事。蒙古族干部說,翁牛特既然是旗而不是縣,那么按照民族區(qū)域自治的規(guī)則,旗長必須是蒙古族。漢族干部說,人民代表會議制度是公民民主權利的體現(xiàn),選舉規(guī)則是少數服從多數。族際隔閡和意見分歧不是萌生在民間基層社區(qū),而是出現(xiàn)在干部精英隊伍中,并從上向下蔓延。我當時的感覺是:我們需要在體制和政策方面進行調整。
當年構建國家政治制度的整體戰(zhàn)略,撤銷熱河、察哈爾和綏遠三省,構建了面積118萬平方公里的內蒙古自治區(qū)。但三省撤銷后又進一步調整行政區(qū)劃,以蒙古族牧區(qū)為主導來整合漢族農區(qū),導致各旗縣民族人口比例變化,并使尊重多數的民主選舉制度在一些地區(qū)的實施過程中面臨尷尬。
據當地干部介紹,當年旗縣合并后雙方都有收益:一是東部修紅山水庫時所需的數千勞動力主要來自西部農區(qū);二是經濟模式互補:牧區(qū)所需糧食飼料來自農區(qū),農區(qū)所需耕畜和畜產品來自牧區(qū)。但是,遇到民族情感時,這些經濟利益就被置于第二位。我在喀喇沁旗的戶訪過程中,發(fā)現(xiàn)不少被訪戶的民族身份是蒙古族,但既不會講蒙語也不了解蒙古傳統(tǒng)文化。20世紀80年代初,該旗3萬多人把身份從漢族改為蒙古族(當時更改民族身份很容易),這樣一不受計劃生育政策約束,二可享受少數民族的優(yōu)惠政策(高考加分、企事業(yè)招工、選拔干部等)。當時全自治區(qū)約有36萬人更改了民族身份。當地蒙漢通婚家庭子女無一例外申報蒙古族,這與80年代實施的一系列民族優(yōu)惠政策有關。
赤峰調查后我開始思考: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人們最重要的身份是什么?如何看待民族優(yōu)惠政策與公平、平等之間的關系?現(xiàn)行政策如何在客觀上有利于真正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1988年,我組織了西藏城鄉(xiāng)戶訪問卷調查和拉薩老城區(qū)的戶訪。老城區(qū)居民中都為藏族居民,對我們的訪談十分配合,在訪談中,我們了解到一些人們熱議的社會問題。在街道辦事處和居委會座談中,當地藏族基層干部抱怨最多的是對“文革”后“落實政策”做法的不理解,他們訴說工作中遇到的具體問題。“文革”后政府給一些1959年參加叛亂的貴族平反及提供大量現(xiàn)金賠償,拉薩老城區(qū)有許多貴族大宅院,1959年后主人跟隨達賴流亡印度。民主改革時,這些住房無償地分給本地農奴和貧民,例如有個三層樓的大院子分給15-16戶支持政府平叛的貧苦農奴居住。而現(xiàn)在政府要求街道辦事處限期把目前住戶全部遷出,修繕院落,歸還給原來的貴族。由于實在無法安置現(xiàn)有住戶,街道干部非常為難,他們不明白,為什么要給這些階級敵人“落實政策”?
另一個例子,是叛逃印度的一個貴族回拉薩后獲得隆重接待,請他提交因平叛和“土改”受損失的清單。他拿出一個上千萬元的清單、政府照單補償后,他又說自己還有一串價值百萬珠子忘記寫,政府馬上又給補償。那時當地藏族基層干部的工資每月僅幾十元,他們感覺很不理解。這些藏族干部講的是感到政治路線和宗教政策的變化。說是尊重宗教,活佛成了“香餑餑”和座上賓,而當年支持政府平叛的藏族積極分子卻被冷落。落實政策的一些做法,使“民族”和“宗教”在藏族社會再次成為群體身份認同的基礎。
藏族干部熱議的另一個話題是學校教學語言的調整。1986年7月,自治區(qū)人代會提出小學至大學一律以藏語授課。但許多藏族干部認為漢語教材和漢語授課的教學效果好。當時城鎮(zhèn)中小學嚴格推行了漢藏“分校分班”。拉薩市城關區(qū)17所小學,僅保留兩所漢藏同校,1987年秋季這兩所小學實行嚴格漢藏分班。校長告訴我,許多藏族學生家長強烈要求孩子上漢語班,但學校只能按文件安排藏語班。我們在“落實民族政策”中推動民族分校。
我在分析西藏與中央政府的經濟關系時,發(fā)現(xiàn)20世紀80年代中央財政補貼在自治區(qū)總收入中所占比例高達104.7%。西藏不僅由中央提供所有政府開支,企業(yè)虧損也要中央填補。所以,西藏形成了單向“輸血經濟”。我感覺,西藏的主要問題不是民族關系問題,而是當時出臺的一些政策脫離了實際情況,既脫離漢族干部群眾,也脫離“民主改革”后大多數基層藏族干部和民眾。我發(fā)現(xiàn),要把西方的政治觀念和理論應用到中國時,未必適合國情,那年在西藏調查的問卷設計,我確實在政治上很幼稚,有些問題是不可能通過問卷獲得答案的。
在1988年及隨后幾年的西藏調查中,我最大的收獲是:我曾將西方的研究指標和方法嘗試著應用于中國,但許多深刻嚴峻的社會矛盾不在于西方傳統(tǒng)理論框架之中。社會學研究指標和方法必須考慮中國的歷史與具體國情,考慮現(xiàn)實體制和政策因素。
對中國民族問題的理論思考
20世紀90年代,我的研究集中在“民族”和“教育”兩大領域:一個是“保底”,即國家不能分裂;一個是社會“發(fā)展”,即學校教育如何改善。自2000年后,我把主要精力用于民族問題的思考和實地調查,在田野調查基礎上轉向核心議題的理論思考,大致集中在基礎概念、敘事話語、社會結構、國際比較這四個方面。
(一)從分析“民族”這個核心概念的定義和解讀入手
思考民族問題,首先需要研究“民族”核心概念的定義、內涵外延、演變歷史及解讀中出現(xiàn)歧義的原因。除了“中華民族”這一提法,國內話語體系中的“民族”主要用于56個“民族”層面,如“民族平等”“民族區(qū)域自治”“××民族”等。直至2018年憲法修正案,我國憲法首次提“中華民族”。1984年頒布、2001年修訂的《民族區(qū)域自治法》至今沒有使用“中華民族”的表述。56個“民族”層面的“民族”話語,與“民族主義”“民族自決”“民族獨立”等西方概念的漢譯用法直接聯(lián)系,客觀上不同于以“中華民族”為單元的現(xiàn)代民族意識。
學者們考證,漢文“民族”一詞是鴉片戰(zhàn)爭后自西方引入的,最早出現(xiàn)于歐洲人譯文中,王韜、梁啟超等陸續(xù)使用;1902年梁啟超首倡“中華民族”概念。1939年顧頡剛的文章《中華民族是一個》曾引發(fā)大討論。我建議保持“中華民族”提法,把56個“民族”改稱“族群”、“××族”,以便把性質不同、位于兩個層面上的群體在用詞上區(qū)分開。這也符合費孝通先生1988年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框架。
我們應該嚴格定義“民族”概念的使用范圍,在實際應用中,“民族”概念如使用不當,可能造成風險。例如,“跨境民族”這個經常出現(xiàn)在學術論文和日??谡Z中的概念,在應用中涉及蒙古、哈薩克、朝鮮以及西南地區(qū)的許多群體。我曾寫過《如何認識“跨境民族”》一文,我的觀點是,蒙古國的蒙古人屬于“蒙古民族”(Mongolian nation),中國的蒙古人是“中華民族內部的蒙古族”(ethnic Mongolians of Chinese nation)。如果中國蒙古族屬于“蒙古民族”,就混淆了國家界限,在政治認同上就會出問題。我借用顧頡剛先生的話強調:“我們今后要絕對鄭重使用‘民族二字,我們對內沒有什么民族之分,對外只有一個中華民族!”
(二)國內體制中的“漢—少數民族二元結構”
所謂“漢—少數民族二元結構”,即在“民族識別”完成后,民族間的人口邊界以官方“民族身份”彼此區(qū)隔;政府設立的民族自治地域,劃定“轄地”區(qū)隔;各自治地方母語教學的“民族中小學”、以少數民族師生為主的“民族院校”、為少數民族學生設立母語教學“民語專業(yè)”劃分了教育體系的民族區(qū)隔;此外,學科體系中以研究少數民族為對象的“民族學”對應主要研究漢族的其他學科,“少數民族傳統(tǒng)運動會”對應“全運會”,少數民族影視“駿馬獎”、“騰龍獎”對應“百花獎”、“金雞獎”。凡此種種,加之在計劃生育、高考加分、干部任職、招工提干、社會福利、“兩少一寬”等許多方面對少數民族實行優(yōu)惠政策等,在多領域不同程度地構建起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各少數民族之間的制度性區(qū)隔,“民族意識”不斷強化的“二元結構”不利于民族團結、不利于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政府和學術界應努力化解這種族際區(qū)隔,調整現(xiàn)存的“二元結構”。
調整目前的“二元結構”阻力極大,少數民族在許多方面獲得“既得利益”,我們需要分類分區(qū),審時度勢,逐步調整。
民族研究的理論與實證經驗的來源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有關“民族”的論述
討論民族問題需要借鑒的理論體系,首先是馬克思主義理論,以及在這一理論指導下創(chuàng)立的社會主義國家(蘇聯(lián)、東歐國家、新中國等)在民族問題方面的社會實踐。
新中國成立后的民族理論、制度和政策,和建國初許多領域一樣,是“以蘇聯(lián)為師”的。費孝通等回憶,在當年的“民族識別”工作中,斯大林“民族”定義、列寧關于民族問題的許多觀點是重要理論參考。“民族識別”后,每個國民明確自己的“民族成分”,建立民族區(qū)域自治地方,設立民族院校,實施一系列以少數民族為對象的優(yōu)惠政策,這些做法和思路跟蘇聯(lián)大致相似。因此,我們需要系統(tǒng)梳理和總結前蘇聯(lián)在民族問題方面的經驗教訓。
我國在20世紀50-70年代保持了和諧的民族關系。80年代改革開放后,以經濟建設為工作重心,加上全面“落實民族政策”,新中國初期各族民眾間的“階級認同”已被完全化解。國內的民族理論教科書的現(xiàn)實作用,已呈現(xiàn)為各族年輕一代被啟蒙和強化的“民族”意識。我們追溯這些制度政策的源頭及演變脈絡,目的是面對社會現(xiàn)實,反思和分析演變的邏輯,探索改善民族關系的新思路。
我閱讀了《馬恩全集》并梳理了馬克思、恩格斯有關“民族”的論述。我認為,馬克思、恩格斯從未提出“民族”定義。國內的民族理論教科書核心部分是列寧、斯大林的論述;而斯大林有關“民族”的觀點,則可認為是當年布爾什維克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革命策略。由于斯大林任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近30年,這期間的蘇共文件和蘇聯(lián)社會史涉及民族問題內容都應閱讀,研究工作量很大。
西方學者對前蘇聯(lián)解體中民族因素的研究值得關注。一些學者長期生活在蘇聯(lián),他們的分析很深刻。這些文獻和資料可以生動地向我們揭示蘇聯(lián)的民族理論、制度和政策是如何影響蘇聯(lián)各族精英和民眾的日常生活和政治—文化認同。在20世紀30年代,蘇聯(lián)在各加盟共和國推行各領域的“民族化”,例如在烏克蘭,如果不掌握烏克蘭語言,即使是烏克蘭族也不能在政府任職;劃分中亞5國時,為了增加俄羅斯人在哈薩克斯坦的影響力,把多個俄羅斯人聚居的省份也劃給哈薩克斯坦,導致哈薩克斯坦獨立后,哈薩克族人口不到總人口的半數;政府號召居住在其他國家(蒙古、中國、烏茲別克斯坦等)的哈薩克族“回歸”(實際回歸了近百萬人),同時在就業(yè)等方面出現(xiàn)的排斥歧視政策導致俄羅斯人大批遷出;為了控制俄羅斯人占多數的北部省份,把首都遷到北部。這些資料和分析,為我們理解族際互動的規(guī)則和政府的引導作用提供了許多重要啟示。
中國傳統(tǒng)群體觀念/認同倫理與族群關系史
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主脈是儒家學說,儒家學說作為主導的意識形態(tài),在其話語體系中,對于國家政權、共同祖先、文化倫理、不同語言信仰人群,都提供了完整的觀念體系和認同機制。雖然中原政權行政管轄邊界時常變動,但是中華文明體系及對周邊群體的影響力存在幾千年,說明中華民族是個具有“多元一體”特征的政治—文化共同體。以二十四史串起來的歷史脈絡,不受朝代更替的影響,把中國文化核心延續(xù)兩千多年,這在世界上獨一無二。我們思考中國民族問題,需要從寶貴的歷史文化遺產中尋找祖先的政治智慧。
清末和民國時期許多涉及“民族”問題的著述需要系統(tǒng)梳理,其中對梁啟超、楊度、孫中山、傅斯年、顧頡剛、錢穆等人的著述需要給予特殊關注。在幾本《中國民族史》中,王桐齡以朝代延續(xù)而不是分族介紹的體例,和他以族際交往融合為重點的敘事討論值得關注。我曾把《左傳》《國語》等先秦文獻中的“族”字加以檢索,寫了一篇“族”字內涵的論文,特別指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中的“族”實際上指的是“家族”而不是“民族/族群”。
兩千多年來,把東亞大陸作為一個行政實體聯(lián)結起來的,是源自中原地區(qū)的中華文明。其主脈儒家學說的基本特質是非無神論的世俗性,這決定了中華傳統(tǒng)的群體觀是“有教無類”和“和而不同”。周邊族群的信仰體系(如薩滿教、自然崇拜)、外部文明傳入的信仰體系(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等)只要不威脅世俗王朝體制和儒家學說的主導地位,都有發(fā)展和傳布的空間。而外來宗教為使人們接受,也必然對自身進行某些改造,如明末清初回回學者的“以儒釋經”,佛教在漢地演化出禪宗,在青藏高原與當地“苯教”結合演化出藏傳佛教。在儒家傳統(tǒng)中,所謂“夷夏之辨”看重的是文明倫理,這與一神教傳統(tǒng)的基督教國家、穆斯林國家之間有本質不同。邊緣地帶的“蠻夷”和位于中原的“華夏”之間的關系是動態(tài)和辯證的,不存在“非此即彼”的絕對互斥。主政者的道義基礎是“天道”,與皇族的族屬、語言等無關。否則,我們就無法解釋“入主中原”后雖朝代更替但文化傳統(tǒng)保持延續(xù),“亡國不亡天下”。
中國民族研究的其他專題
除了中國民族問題研究,其他亞、非、拉美等國的民族/族群歷史演變,在殖民地行政區(qū)劃內推動“民族—構建”(Nation-building)的理論討論與實踐,也應當引起關注。
20世紀50年代,國家開展的“民族識別”工作,是今天中國民族體制(由56個“民族”組成的“多民族國家”)的基礎。各地少數民族廣大普通群眾最關心的,還是民生、文化、教育、就業(yè)、環(huán)境等切身議題,需要對這些具體專題開展實證性調查研究,切實地把這些民眾最切身的現(xiàn)實問題解決好,讓他們享受所有中國公民應有的平等權利。但是這些權利并不是以“民族”為單元的群體特殊權利。在漢族地區(qū),涉及到方言和地方性文化保護的實地調查與對策研究同樣迫在眉睫。社會就是一本厚重的大書,學者的研究選題應當來自對現(xiàn)實社會的觀察和體驗,書本提供的只是前人的知識積累。我們能否提出真正有意義的研究選題,我們的知識探索、提出的觀點是否深刻及反映世界發(fā)展規(guī)律,必須在社會實踐中得到檢驗,經受歷史的考驗,在理論創(chuàng)新方面盡力就是。
民族問題是一個敏感領域,但也是一個與所有人生活和命運密切相關的領域。民族情感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感性色彩,世界上今后還會發(fā)生民族沖突,這些非理性行為有時還會被宗教極端思想涂上“神圣”的光環(huán)。但是我們不能放棄,必須努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是今后一個歷史時期中國民族工作的大方向。費孝通先生期待的“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大同世界”,是中國人幾千年的夢想。
知識和學術沒有國界,但科學家和學者有自己的祖國。在國際競爭中,各國利益會發(fā)生沖突,當本國在國際交往中屬于被侵略、被霸凌的一方,愛國主義就是正義的,是學者們應有的立場。國內的群體和個人利益之爭必須服從于這個基本立場。在這方面,老一輩學者給我們做出了榜樣。顧頡剛先生在文章中談到他為什么堅持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的主張:“我所處的時代是中國有史以來最艱危的時代。我所得的經驗是親身接觸的邊民受苦受欺的經驗,我有愛國心,我有同情心,我便不忍不這樣說?!比毡痉鲋矀巍皾M洲國”和“蒙古自治政府”,又鼓動成立“西北回回國”。1939年顧先生在西北地區(qū)親眼目睹回漢民眾之間的深刻裂痕后,發(fā)表了這篇動情的文字。這是一位愛國知識分子的心聲。這是在現(xiàn)代通常以“民族國家”來劃分政治實體邊界的態(tài)勢下,在國土被撕裂的急迫歷史時刻,愛國學者顧頡剛不得不明確說出的基本立場。
同樣讓我感慨的,是美國學者戈登《Assimilation in American Life》一書的結束語:“對于一個社會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那就是人們在這個社會里可以并排站在一起,以同等的自豪并毫無顧慮地說:‘我是一個猶太人,(或者是)一個天主教徒,一個新教徒,一個黑人,一個印第安人,一個東方人,一個波多黎各人;‘我是一個美國人,還有‘我是一個人。”這是戈登教授對美國種族—族群關系未來發(fā)展前景的期待。與他的心愿相同,我希望有一天中國各族成員們也能夠并排站在一起,以同等的自豪并毫無顧慮地說:“我是一個藏族人,(或者是)一個維吾爾族人,一個蒙古族人,一個朝鮮族人,一個彝族人,一個滿族人,一個漢人?!薄拔沂且粋€中國人?!弊詈螅拔沂且粋€人”!
(編輯 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