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想史著作的表述中,文學常常是作為文化與思想的子屬及表征的一種參與進來,葛兆光在《中國思想史》一書中將“小說話本唱詞”看作思想史的材料途徑,并認為運用他們“來討論思想史的一些重大問題,特別是觀念的世俗化過程,將是十分有效的”①。這樣的解釋方式與分類途徑在古代與近代中國的確如此,但回看新文學運動以來的中國文學文本,葛兆光的“材料說”卻不能涵蓋所有的現代文學文體,尤其是現代散文。現代散文在這里的定義不與當代散文對照出現。作為歷時性的斷代文學概念出現,我更強調散文這種與五四啟蒙運動同步出現、同氣連枝的文體在一百年的發(fā)展史中始終試圖保持的“現代”氣質。作為白話文運動和思想啟蒙的一個部分,散文在新文學運動是最先成熟的文體,因其具有天然的優(yōu)越性。第一,散文文體的文學傳統(tǒng)尚未完全斷絕;第二,散文在語言與修辭上直接代表了普通話運動與白話文運動;第三,散文以最非虛構的方式接觸與展現了中國社會邁向現代生活的具體步伐;第四,散文最初的文體目標與中國近現代思想革命對現代性的發(fā)掘與建構一直保持著同頻?!斑@種對理性的追求對各種文體的發(fā)展都有過直接的影響?!逅牡淖骷夷軌蜃杂X地尋求能夠包容更多的社會學、倫理學、歷史學、哲學,以至政治學內容的‘邊緣性質的文學形式?!雹谏⑽那∏【褪沁@種典型的“邊緣文體”。正是這種邊緣與交叉,決定了中國現代散文在文體上的靈活性、創(chuàng)作目標的傳承性與創(chuàng)作群體的廣泛性,決定了它對中國社會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的深度介入。雖然就目前看來,散文最輝煌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但我們目之所及,散文仍然是社會文學生活中最為常見的文體,并在以新的形式、新的方法、新的材料進入中國思想史的脈絡。
一、文體定義變遷與散文文體的現代性
關于散文文體該如何定義,在當代似乎是一個難題。1935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輯包括了周作人與郁達夫所編散文一集與散文二集,其中收錄了徐志摩、豐子愷、郭沫若、徐祖正等人的寫人、寫事、寫景美文,魯迅、周作人、林語堂等人的議論性、時評性作品,劉半農、劉大白、郁達夫等人的短篇文藝雜評與白話文短論文等,可以看出,在新文學發(fā)展之初,散文文體的包容性是很強的,根據周作人與郁達夫的導言來看,這種包容也并非出自文體初生的含混與迷茫,而是出于當時散文創(chuàng)作者對散文文體目標的堅定追求。周作人在《美文》中曾這樣表達他對散文文體的界定方式:“外國文學里有一種所謂論文,其中大約可以分作兩類。一批評的,是學術性的。二記述的,是藝術性的,又稱作美文?!诂F代的國語文學里,還不曾見有這類文章,治新文學的人為什么不去試試呢?……有許多思想,既不能作為小說,又不是與做事,便可以用論文式去表他?!蚁M蠹揖硗林貋?,給新文學開辟出一塊新的土地來,豈不好么(嗎)?”③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也有類似的表達:“于是乎近世論文章的內容者,就又把散文分成了描寫(Description)、敘事(Narration)、說明(Exposition)、論理(Persuasion including Argumentation)的四大部類……但有些散文,是既說理又抒情,或再兼以描寫記敘的……”④由此可見,散文發(fā)軔之初,其文體的定義邊界便不在虛構與否、篇幅長短、是否有固定修辭、藝術技巧及結構方式等技術層面,而在于是否能夠以直接的方式抒發(fā)作者對世界的感受與思考,并向社會輸出自己的思想與觀點。但歷經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等一系列歷史事件,以《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三、四、五輯的編纂情況來看,作為文體的“散文”在定義上似乎是在不斷收縮的。首先是議論性、說理性的雜文獨立于散文,擁有了單獨成輯的權利,聶紺弩在《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二輯的雜文卷序中寫道:“而雜文又是最輕捷的武器,說它是匕首,投槍,感應的神經,攻守的手足,都是極恰當的……魯迅把雜文提到一個很高的水平,以他為標志,現代雜文的歷史才開始形成……他不是作為一個作家在寫雜文,而且是作為一個思想家在寫雜文……他給舊世界的打擊是真正沉重的?!雹萘文吃诘谌嫷碾s文卷序中也談到雜文創(chuàng)作者隊伍的壯大,包括唐弢、巴人、可令、周木齋、聶紺弩、宋云彬等,但有趣的是,柯靈恰恰是第三輯散文卷的作序者,他在散文卷序中已經發(fā)現了文體分裂后,散文所面對的困境:“到了三十年代,氣候一變,風格漸趨昂揚,調子漸趨單一,同時忌諱漸多,‘風花雪月,‘身邊瑣事,成了散文的貶義詞、同義語,活像是對付孫悟空的緊箍咒……這種提法,卻是有意無意地給散文創(chuàng)作出難題,穿小鞋?!雹揠m然柯靈在之后的論述中為風花雪月與身邊瑣事正名,但顯而易見的是現代散文在內容與思想上的轉型與彷徨。其次是出現了報告文學的文體分類,將新聞類作品與長篇非虛構敘事類作品進行了單列,并在第五輯將文體名稱改為紀實文學,雖然從內容看仍屬我們文學常識中的報告文學門類。從散文卷選本來看,也一直延續(xù)著第二輯以來的選文標準,以短篇、非虛構的寫人、記事、抒情、寫景“美文”為主,如魯迅《朝花夕拾》中的一些篇目,徐志摩、郁達夫、葉圣陶、鄭振鐸等人的寫景散文及鐘敬文、朱德、冰心等人的寫人散文,但同時也包括了許廣平、周作人、聞一多、巴金、孫犁、楊朔等人的哲理性散文和帶有雜文色彩的議論性文體及展現敵占區(qū)生活、解放區(qū)生活的敘事類篇目,由此可見,雖然雜文、散文、報告文學在文體上似乎是有了相對獨立的領地,但是對于編者而言,如何區(qū)分他們之間的界限仍然是需要商榷的問題。
2000年之后的《中國新文學大系》仍在編撰之中,但自1990年代以來,散文創(chuàng)作已經有了更為廣闊的文體發(fā)展,除了《文化苦旅》《湮沒的輝煌》《故宮六百年》等大文化散文、大歷史散文歷經曲折之外,《我的父輩》《一個人的村莊》《時代與肖像》等長篇家族、社群系列散文也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有了一席之地,《云邊路》《建水記》《村莊在南方之南》《白鷺在冰面上站著》等地方散文、地域創(chuàng)作也形成了自有的體例,《青鳥故事集》《九個人》《革命后記》《梅邊消息》等學者散文也在拉長思想性散文的篇幅,拓展其寫作方式??梢哉f,文化運動所建設的思想型小品文、美文正在逐漸消失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主陣地,但這是否意味著新文化運動以來的現代散文傳統(tǒng)也由此斷絕呢?我想這個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作為散文最重要內核的“散文的心”還依然存在,在經歷了人為的文體分流之后,現代散文的題材和主題受到了相當的限制,但是正如郁達夫與周作人所言,只要言志的思潮尚在繼續(xù),只要中國文學的思想路徑仍然在沿著發(fā)現人、探索人、張揚人的現代性道路,那么散文的傳統(tǒng)就不會斷絕。無論是文化大散文也好,還是地方散文也罷,或是家族敘事、非虛構的入侵都不能撇開對創(chuàng)作者人格魅力的依賴,對社會生活的深入觀察和充分展示,以及對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和現代性進程的思索與追問。從一百年前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輯開始的散文文體的爭辯,到目前來看已經成為一個偽問題,作為文體的散文,具有充分的包容性和彈性,正如周作人與郁達夫在散文創(chuàng)生初期所期待的那樣,散文是可以為中國文學帶來新東西的文體,也是創(chuàng)作者充分表達自身的重要舞臺,更是現代中國文學文化乃至哲學思想得以陳述并世俗化的重要途徑和載體,在這個前提下,散文具體應當呈現出怎樣的面貌,不應當就篇幅、題材、寫作方式進行人為的切割。
二、“散文的心”與中國現代性思想的表達
當我們確認散文是最接近中國思想史方法而非材料的文體時,我們有必要追根溯源,探索它成為方法的理論依據,“這是在中國司空見慣的事情,當人們處在無可奈何的現實中的時候,便會發(fā)掘出歷史記憶中這些可以‘鞭尸的東西,這種試圖割斷歷史的取向一直延續(xù)到當代社會,他們喚醒歷史記憶,是為了消滅歷史記憶,他們把傳統(tǒng)放置在批判的位置,是為了給新知騰出空間來,他們對歷史的批判實際上是為了凸顯和放大新知識和新思想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在心理上使自己盡快地融入新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⑦。葛兆光對中國思想變革與建設的思路放在中國現代散文史上也同樣成立,中國現代散文的建設過程,也是中國現代思想的表達過程,而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部分便是現代生活的發(fā)現與建設,以及現代人的生成與發(fā)展,周作人在散文一集導言中曾論證過中國現代散文的兩個源流:一是以公安派為代表的明代小品文,二是以英國散文為代表的西方小品文。而這二者都體現了葛兆光的歷史批判思維,從批判中國傳統(tǒng)載道文學的角度,提升公安派的文學歷史地位,證明了五四啟蒙時期新思想建立合法性的曲折路程,而將英國散文置于源流之一,則是為了增強批判的力度,從周作人的理論總結與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他更傾向于建立與明代小品文一脈相承的文學道路,雖然這條道路并非真正源于公安派的創(chuàng)作,而是基于周作人個人對公安派創(chuàng)作歷史的某種改寫和重新闡釋。與他截然不同的是,郁達夫更為激進地拋棄并批判了作為整體的中國古代散文,而將中國現代散文的源流完全放在了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essay與prose共生的散文系統(tǒng),并以此為基礎,發(fā)展出了與周作人異曲同工的散文理論,而其中最重要的概念就是“散文的心”。郁達夫梳理了“散文的心”的古今發(fā)展,并通過“散文的心”這一表述方式重述了周作人對現代散文的期待,也就是在散文的主題和寫作方法上實現散文的現代性和思想性。郁達夫認為,“散文的心”是“散文的體”的決定性因素,只有擁有了現代性的“散文的心”,才可能生產出現代性的“散文的體”,而這現代性的“散文的心”則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作者必須在散文里充分地表達自身的個性,甚至于產生一種自敘傳的色彩;第二,散文的范圍應當擴大,這里包括散文創(chuàng)作者范疇的擴大、散文內容范圍的擴大,以及散文語言范式的擴大,所謂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無不可談,高雅的文字與引車賣漿之流的語氣,都可成為散文語言的正則;第三,是調和人性、社會性與大自然,所謂調和,便是不以宏大敘事為主要的散文視角,強調在社會中發(fā)現人,在自然中實現人⑧。綜上,郁達夫對“散文的心”的論述,是建立在五四啟蒙運動對人的發(fā)掘的基礎之上的,強調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充分實現人的主體性與能動性,這一觀點不僅可以指導以美文為代表的現代散文,也應當同樣能夠指導包括雜文與非虛構在內的思想性或敘事性散文文類。
郁達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將散文分成了描寫、敘事、說明、論理的四大部類,這在技術上概括了散文寫作所需要的基本手法,而在“散文的心”的統(tǒng)攝之下,這四種手法都直接指向散文思想性的表達,相較于小說將敘事作為寫作的目的,詩歌通過意象與抒情實現文體的自洽,郁達夫認為散文將更為直接地展示人的精神世界,也即沒有思想升華的散文文本不是合格的散文文本。而現代散文發(fā)軔至今日,這一散文傳統(tǒng)正在遭受侵蝕,面臨消散。這不光是因為五四及20世紀80年代的兩次現代性思潮的高峰已經瀕臨瓦解,更是因為工業(yè)時代降臨與日常生活的剝奪導致部分的散文創(chuàng)作向著空洞與媚俗的方向發(fā)展。臺灣散文學者向陽曾指出,“我們應打破傳統(tǒng)散文圈的柵欄,迎接‘長篇的散文,‘知性的散文,‘批判的散文,以及現在不叫散文的‘散文進入散文圈”⑨。這正是郁達夫、周作人、魯迅、朱自清等人所建立的五四散文傳統(tǒng)的一種回歸,也是對長期的散文“作文化”風氣的一種扭轉。正如上文所言,1990年代以后的中國散文在逐漸向著生活化、思想化、長篇化的方向行進,展現當代生活,提煉當代思想。
在很多英美的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書籍中,有一組高頻詞匯叫作“show & tell”,這與郁達夫散文四法有異曲同工之處,但這組詞匯只能解釋散文的技法層面,不能幫助建立散文本身的升華機制,達不到思想的提煉和進階。如果說“散文的心”是現代性思想的話,那么在我們這個時代,尤其是1990年以來的中國,日常生活就是現代性最重要的組成部分,隨著改革開放與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對日常生活的關注度以及對日常生活中的人的發(fā)現與反思,已經成為重要的時代主題。列斐伏爾曾說:“我們自己的日常生活是非常,它渴望和尋求某種已經無可救藥的避之遠去的風格……世界的單調四處漫延,它已經入侵了一切事物,文學、藝術和實物——而所有的生存的詩意都已經被驅逐出境了?!雹膺@是對日常生活的悲觀表達,也是我們當下的散文出現技術性精巧與內容空洞并存的矛盾現象的一種解釋。翻開《中國新文學大系》的散文卷和大多數的散文刊物,鄉(xiāng)土散文、寫景散文、憶人散文充斥著版面,精致華美的語言之下,仍然重復著的還是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鄉(xiāng)土主題,還是晚明散文式的《湖心亭》與《項脊軒志》,許多的散文作者在主動地使當下的審美表達變得更為貧瘠。復旦大學的張怡微老師曾提到了這樣的一個觀點,她認為散文是不能虛構的,散文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接受生活給你的答案”。她還提到作家王安憶曾經寫過的一篇關于散文的長文,王安憶說:“散文在語言上沒有虛構的權利,它必須實話實說??雌饋硭菦]有限制的,然而,所有的限制其實都是形式,一旦失去限制,也就失去了形式。失去了形式,就失去了手段。別以為這是自由,這更是無所依從,無處抓撓。你找不到借力的杠桿,只能做加法。你處在一個漫無邊際的境地,舉目望去,沒有一點標記可作方向的參照。這就是散文的語言處境,說是自由其實一無自由。它只能腳踏實地,循規(guī)蹈矩,沿著日常語言的邏輯,不要想出一點花頭?!?1她們二人,一個從內容出發(fā),一個從形式出發(fā),都在陳述同樣的一個主題,散文的根基實際上是在日常生活當中的,這并非列斐伏爾所言被異化和典型化了的日常生活,而是德賽爾托所說的“在細微之處喃喃自語的日常生活”,也是戈夫曼所說的舞臺性質的日常生活。因此,在“show & tell”中,我個人認為,“show”這個詞應該帶有一定觀察、展示、表演的意味,從寫作的素材中挑選需要的部分,并將它們結構起來,呈現出一種超越庸常的審美價值。這個問題其實可能不是專屬于散文寫作者的問題,而是當代日常生活的參與者共同面對的問題,一方面我們可能面對的是重復、簡單、景觀化的生活場景,一種被人工智能、大數據捕捉和呈現的非生活化的場景和感情,正如《景觀生活》當中所說的“景觀作為一種讓人看到的傾向,即通過各種專門化的中介讓人看到不能再直接被人們抓取的世界”12,包括齊美爾所說的虛擬的“情緒”的部分,散文中最重要的“感情”部分很可能是“受到他所必須遵循的規(guī)則的趨勢,而非出于任何意義上的真正的個人興趣”13。這種狀況也因此讓人產生可能對日常生活有一種視若無睹的麻木,不能將生活盡收眼底之后去蕪存菁(因為都是泛泛一觀也不知道哪兒是重點),也難以將日常生活中審美化的一面捕捉并呈現出來,或者只能建立過分普遍的模式化、程式化的情感體驗和生活場景,甚至通過省略、縮寫達到一種“大家都懂”的目標,并以此錯誤地認為這樣的文本與讀者達成了某種共鳴,這實在是一種可怕的誤讀。另一方面,對日常生活個人化的考察可能會陷入一種過于個人化、孤獨化的表達,這其實也是我們現代日常生活面臨的孤獨處境,個人化縮小的、幾何形狀的、簡單的空間所決定的,這樣的處境使人很難具有強烈的、不規(guī)則的、擴大的寫作空間。因此,當代散文中最應當解決的是對當代個人日常生活的發(fā)現與建立,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以日常生活實踐為根基的下沉式的思想方法,以非虛構的直接的形式創(chuàng)作散文,使其成為生活文化與書面記錄文化的紐帶,也就是能夠讓散文重拾郁達夫所說的“散文的心”。
三、全民散文與中國思想史的方法與材料
正如上文所言,目前的現代散文創(chuàng)作已經發(fā)展出了家族回憶史、地方回憶史、文化回憶史等多種下沉式思想史的發(fā)展路線,但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并沒有像當代小說那樣發(fā)展出像樣的屬于散文的日常生活史和日常思想史。但如果說要在這一方面進行彌補,或者說要進一步豐富反映當代生活的散文門類的話,網絡、公眾號、微博乃至長短視頻因其即時性的特點和追逐熱點的本能,正在成為這一門類的新生力量,散文作為創(chuàng)作門檻較低的文學類型,參與者眾,參與形式多樣,如上文總結,散文作為充滿彈性與包容性的文體,那么我認為也應當將這類創(chuàng)作吸納進散文和散文研究的范疇之內。它們的文學性雖然有待商榷,但很明顯,移動互聯網高速發(fā)展的這十年是網絡創(chuàng)作者不斷提升創(chuàng)作自覺性的十年,從無差別、碎片化、未修剪的日常生活復刻性展示,到有意識、有主題、剪裁明確的日常生活場景化表達,同時還涌現出一批以思想性、智識性見長的網絡散文創(chuàng)作者。
我們可以看到從短視頻到公眾號非虛構文體爆炸式的繁榮,吸引著巨大的讀者流量。好像每個人都在通過不同的形式,發(fā)抖音、快手,自建公眾號,包括向三明治等媒體平臺投稿,每個人都想要為自己發(fā)聲,每個人都想作為自己發(fā)聲,而不是被別人賦義,這充分說明了郁達夫“散文的心”中發(fā)現人、建立人的現代性思想已經通過文化啟蒙運動根植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而互聯網的去中心原則進一步放大了這一思想,在素人創(chuàng)作者這場巨大的展示秀里面,人人都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標本”,展示超越他人經驗的東西,而這些經驗又逐漸演變成個性化的標簽,甚至是可以普遍使用的通用標簽。在這個過程中,人設與標本的泛化固然會導致烏合之眾、隨波而文的傾向,但他們當中的很多人是在堅定地反思自己的日常生活,是在試圖建立與被普遍話語和典型場景所遮蔽的甚至是與之相反的生活世界,在這些人中,涌現出了一批郁達夫所謂充滿了個人性,調和了人性與社會性的,充滿了人格魅力的散文創(chuàng)作者。
當然這樣的嘗試并非一帆風順,即使全民散文創(chuàng)作已成為風潮,但要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超越思想史、生活史材料的范疇,成為建立當代生活史、思想史的方法,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按照人工智能時代認知語言學理論的具身模擬猜想理論,所有語言和意義的生成和表達并不是出現在精神內部,而是建立在你的身體與物理經驗的基礎之上。你能接觸到什么,你的生活有什么樣的經驗,就能生成什么語言,并且有什么樣的理解。人對于意義的理解和生產絕對基于自身處境和個人經驗,而個人認知范圍是受到局限的,智能手機和互聯網運用又使得人對自身經驗的信心空前增強,可以獲得無限量的情緒上的認同和經驗的證明,形成了難以打破的信息繭房。因此我們會重復傳統(tǒng)散文作者同樣的問題,在紛繁華麗的寫作技巧下,難掩單一和重復的話題與情感。但互聯網時代爆炸的信息同樣可以給予我們新的解決方案,創(chuàng)作者必須質疑和主動調整自己一貫學習的數據庫,包括日常生活數據庫、虛擬生活數據庫和寫作技術的數據庫,有意識地以各種文本介入公共生活,從內容、形式上對網絡的深度和廣度進行增強。寫作者身份需要更加多元,或者說是具有更廣泛經驗,或可模擬和想象的范圍更廣、能力更強,能夠突破更多層級的繭房進行傳播,并被閱讀和觀看。如何在信息爆炸的時代篩選出適合講述的生活,如何全面而客觀地展示自己與他人的生活經驗,如何在信息繭房、具身模擬的時代超越自己狹隘的認知,提供闡釋、提煉日常生活精神的方法,都是傳統(tǒng)散文寫作者與網絡散文創(chuàng)作者共同面對的問題。
這篇文章構思于2021年我教授的散文課程,成形于2022年疫情中心上海。在疫情中,我再次見證了中國現代散文在互聯網時代的又一次寫作高潮,和武漢疫情時期不同,本次的“上海散文”呈現了更為復雜的面向,它們所使用的材料不同,生發(fā)的感情不同,唯有一點是共通的,幾乎每一篇聲情并茂的文字,都立足于個人當下的具體生活,都在表達對當下個人生活處境和精神處境的思考,在這里沒有宏觀而空泛的話語,沒有整體的、集中的載道化表達,有的是涓滴的生活情感、微末的生活細節(jié)和從知識分子到普通市民每個人努力的思考和追尋,最終形成了對個人權利、個人價值、個人生存空間的一致呼聲。散文可能再也無法重復五四時期振聾發(fā)聵的繁榮巔峰,但它會是中國人最倚重的、最依賴的文學類型,是表達的渠道,是記錄的方法,同時也會是整個時代的思想與生活記錄。
【注釋】
①⑦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復旦大學出版社,1998,第93、81頁。
②陳思和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25頁。
③周作人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第199頁。
④⑧郁達夫編選:《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第131、132-135頁。
⑤上海文藝出版社編:《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第十二集·雜文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第2頁。
⑥上海文藝出版社編:《中國新文學大系(1937—1949)第四十一集·散文》卷2影印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第2頁。
⑨袁勇麟:《當代漢語散文流變論》,上海三聯書店,2002,第15頁。
⑩[英]本·海默爾:《日常生活與文化理論導論》,王志宏譯,商務印書館,2008,第274頁。
11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論選》,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第253頁。
12[法]居伊·德波:《景觀社會》,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第8頁。
13[英]戴維·英格利斯:《文化與日常生活》,張秋月、周雷亞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第53頁。
(汪雨萌,上海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