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尚發(fā)
當代文學研究的“史料化”傾向愈發(fā)明顯,大型的史料整理與叢書出版是表現(xiàn)之一,他們涉及文學流派、評獎與制度、雜志編輯與傳播等,屬于宏觀史料。與此同時,作家年譜的編纂、作家傳記的撰寫可以看作單個作家的微觀史料整理與研究。比起單獨的“作家研究資料”的匯編,年譜與傳記更強調史料整理與研究的并重,而非單獨的史料匯集。張煒在當代文壇的重要地位,使得其相關史料的匯編早已開始,自2018年《張煒研究資料長編(1956-2017)》出版,張煒年譜編纂收獲了一部資料翔實、體例完備、編排得當的成果;至2022年《張煒評傳》出版,皇皇47萬字的規(guī)模,也使得微觀史料整理與研究上,有了與張煒創(chuàng)作體量及其文學史地位相匹配的傳記作品。在這個維度上來觀察張期鵬、亓鳳珍的《張煒評傳》,其價值與意義也就不言而喻了。
若論《張煒評傳》的鮮明特色,一言以蔽之:以文學批評寫作家傳記。對于張期鵬、亓鳳珍而言,一部作家傳記的書寫意味著對一位重量級當代作家作整體性、全面性的史料文獻的搜集與研究的同時,更是一次大規(guī)模的作家作品研究。正因為此,這部作品不以秘聞私事、花邊消息、人生履歷著稱,反而是一種品讀、鑒賞的筆調,真正可稱為“評傳”。
可以看出,這部《張煒評傳》的基礎是2018年出版的《張煒研究資料長編(1956-2017)》。因為年譜的編纂,接觸到大量資料,使得這部傳記豐贍翔實,飽滿充盈,其間圖片的適當插入又能起到映襯與點綴作用。這種充盈首先表現(xiàn)在傳記的開頭部分。即以第一章為例,“大地海洋之子”的概括堪稱精準,這是文學批評的筆法。此一概括,提煉出了張煒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核心問題,即“地方書寫與文學”。第一章第一節(jié)的第一小部分簡單介紹張煒的出生年月后,接著在第二部分、第三部分、第四部分幾乎以地方志的方式,描摹了張煒的出生地龍口的歷史地理、風土人情、建置沿革等,詳細到不亞于一篇“龍口志”。何以要如此重點介紹龍口這個地方呢?
首先,它的衰敗與毀壞激起了張煒對其野地性質的懷想,試圖重建葡萄園的人文精神沖動,于焉可見出其源流。其次,張煒作品中許多故事的發(fā)生地即為龍口,它不單單只是一個地方那么簡單,而是作為一個原型,甚至“地方作為一種人物形象”凸顯在張煒的創(chuàng)作中,詳細的介紹無異于考索“地方的本事”,指認地方與張煒文學作品之間的精神關聯(lián)與內在默契。再次,作為當代文壇雖未明確歸入尋根流派的作家,但張煒在上世紀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中所扮演的角色,也相當于一個尋根派作家。那么追索其出生地、故鄉(xiāng),對于考索他精神的源發(fā)地,有著重要價值。最后,“融入野地”作為張煒重要的文學精神追求,“野地精神”如何產生、什么形態(tài)與內容、何種價值等,都可以在對龍口的介紹中尋覓得到。這既展現(xiàn)了二位作者史料文獻的搜集整理功夫,也同時是有眼光的文學批評家所精準把握到的作家的脈搏之跳動。
以文學批評的方式來寫作作家傳記,向來是當代作家研究的常用方式之一,尤其是以類似于“張煒論”的名頭出現(xiàn)的著作,更是層出不窮。這其中以謝有順主編的“中國當代作家論”最為典型,其中收入于堅、余華、陳映真、韓東、劉恒、王蒙、賈平凹、路遙、阿城、二月河、蘇童、莫言、昌耀、張煒、北村、嚴歌苓、韓少功等重要作家。但不得不說的是,即便以《張偉論》為主,它也只是囿于張煒作品評論,而無傳記價值。至于內容,又偏于張煒創(chuàng)作中的某一類問題深挖,甚至都無法作為一個完整的作家論來看待。這種作家論的方式,最恰當的做法,應奠基于作家傳記史料的梳理與編纂基礎之上,從歷史到作品、從作品到歷史,以“知人論世”的方式來管窺作品解讀,以作品解讀再返回頭來描摹作家形象。僅以全書第十章為例。這一章的內容主要聚焦張煒于《你在高原》皇皇巨著出版之后的間隙所創(chuàng)作的眾多兒童文學作品與兩部長篇小說,書中既羅列了這其中張煒所參加的眾多文學活動及其作品所獲得的關注,又注重張煒“轉向”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在原因分析,在傳記中尋求文學作品產生的蛛絲馬跡,以便去解讀這些作品。因此,在介紹、研究《半島哈里哈氣》《少年與海》《尋找魚王》等兒童文學作品時,總能切中作品的內在氣質:
“半島哈里哈氣”,就是自然與野性、純真與質樸、童心與童趣,就是人與自然的生命本源,就是人類的初心所在。這些最為珍貴的東西,都滋生于故土大地,保存在張煒童年的記憶里。
這些評論與開首第一章關于故鄉(xiāng)龍口的事無巨細的介紹關聯(lián)了起來,也與張煒的創(chuàng)作脈絡融為一體,作為整體風貌的概括,堪稱的當。
緊接著,交代張煒對古典重新回首閱讀闡釋之后,進入對兩部長篇小說《獨藥師》和《艾約堡秘史》的書寫之中。對于《獨藥師》,他們認為:
張煒所頌揚的,正是這種偉大的愛的力量。它可能無法止殺止戰(zhàn),也無法徹底拯救這個世界,但它卻能撫慰人的心靈,讓人在困境中不忘憧憬,在絕望中產生希望。
同時,他們且將這部作品作為《你在高原》的前傳性文本。即便如此,兩位作者并不一頭扎進對作品的自我欣賞上,而是廣泛采納從作者自述到批評家文章的資料,以透析張煒的作品。比如,分析《獨藥師》后大篇幅引用張煒的創(chuàng)作自述,以及賀紹俊等的批評文字;談及《艾約堡秘史》時,使用的是程光煒的批評文章……這就符合傳記寫作的原則:不以書寫者為中心,而以傳主為中心,以傳主的事跡與言論為中心,努力呈現(xiàn)一個鮮活的作家形象。“評”既少且精當,“傳”則豐饒而踏實,從這一點來說,《張煒評傳》可算作當代作家傳記中較有思想含量的作品。
整體上來說,《張煒評傳》給作家傳記寫作提出一個原則,即“傳記即作家作品的整體研究”,它不僅僅只是敘述作家的生平,還在于凸顯出他們生平中的重要構成,即創(chuàng)作活動。但又必須要知曉的是,傳記不能等同于作家論,它需要從歷史事實的披覽、作家心理與思想的發(fā)展、作品生產與消費的狀況等各個側面入手,以提供精確且豐盈的歷史事實作為旨趣。只是因作家的核心活動即為文學創(chuàng)作,才不得不進入作品內部,用作家作品整體研究的方式,既能照顧到傳記的本職功能,又能洞穿作品所包含著、貫穿著的作家的生平事跡與思想發(fā)展的脈絡。因此,舉凡作家生活、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批評、文學制度與評獎、作品的出版與消費、作家的交游活動等,都應該作為傳記的重要內容。事無巨細,又要擇取精妙,就需要傳記寫作者能調度得當、剪裁合宜,重點凸出又能照顧到日常細碎。
《張煒評傳》共十章,第一章是故鄉(xiāng)草描,第二章是成長歲月,第三章與第四章是文學起步,第五章、第七章與第九章是單個作品研究,第六章、第八章與第十章則是綜述性質的創(chuàng)作論。粗略來看,這個安排是合理的,結構簡練且完整,尤為稱道的是單個作品列為專章的創(chuàng)新。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古船》乃張煒的成名作與代表作,《九月寓言》是其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高峰,《你在高原》又是張煒的集大成之作,將這三部作品作為張煒生平最重要的三座藝術成就的高峰來描述,既是突出,又本身即彰顯了張煒的文學史地位。成名作、代表作、集大成,這樣的作品對于作家而言意義非凡,單獨列章,就如同天空中的太陽與月亮,能照亮作家創(chuàng)作的整個版圖。不唯此,兩位作者在具體處理三部作品、三個章節(jié)的時候,又都使用了差異性筆調與敘述方式,側重點各不相同,恰好也同時將張煒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坎坷與艱辛,都描摹了出來。
《古船》發(fā)表于上世紀80年代,傳記寫作者從甫一發(fā)表時的好評如潮入手,到此后思想較為守舊的老者對之進行批評,再到逐漸獲得歷史的承認,乃至于時代、思想氛圍好轉之后,批評者的道歉,可謂一波三折、傳奇又富于故事性,娓娓道來的語氣中充滿了時代的張力。這既是對時代的一種側面反映,也彰顯了時代加諸張煒身上的諸多影響,尤其是稍微熟悉《古船》出版?zhèn)鞑v史的人都知道,它所經歷的如許故事恰是新時期文學眾多作家多多少少都曾經碰到過的情境。也恰是如此的時代,反倒令張煒此后的道路走得更為堅實。
到了《九月寓言》一章,兩位作者又調轉了敘事的指向,徑直描摹作品發(fā)表過程中諸多鮮為人知的故事。二位作者也清楚,《九月寓言》的發(fā)表曲折,在于它太過于創(chuàng)新,作為引領文學發(fā)展的一部作品,它的超前性使得它有如許的磨難與波折。也是從這個側面,二位作者心照不宣地將《九月寓言》的價值和意義烘托出來,再加上他們對作品的解讀,可謂相得益彰。
《古船》和《九月寓言》的敘述方式,又無法滿足《你在高原》這部長河小說,于是兩位作者又改變了他們的敘事策略。其時,所謂文學的時代氛圍、作品的超前性都不成為問題,然而《你在高原》又因其長度,帶來了新的話題:文學的接受與閱讀,其程度或底線在哪里?于是概述作品核心內容、介紹其中人物形象、體悟作品所傳達的歷史思想、幫助讀者理解這部超長篇福的小說,成了傳記寫作者的重要任務。這一章一邊交代小說寫作的漫長22年歷時性過程,一邊摘引批評家的相關論述文字,其核心則是為讀者考慮。畢竟,這部作品擁有10卷450萬字的超大體量,不是哪一個作者能輕易扛得住的大作,換成這種敘述方式自然事半功倍,恰當其時。為閱讀者排憂解難,是兩位書寫者更換策略的原因,但這種原因本身也體現(xiàn)出了《你在高原》的存在品相,可謂一舉兩得。
因地制宜在《張煒評傳》中被更換為“因作制宜”,兩位作者在閃展騰挪間“因文施法”,獲得了奇妙的敘事效果,既精準把握住了作家傳記書寫中凸顯重點事件的原則,又為讀者考慮而豐富了敘述手法,實是“得當”。純然的理論性分析,雖然也能達到大部頭的效果,但卻會導致枯燥無味,對傳播作家形象是不利的。敘述方式的多樣性,賦予這部傳記以別樣的價值。
當代作家傳記書寫,向來是一個棘手的難題。難就難在,作家健在,不但會使其創(chuàng)作量繼續(xù)發(fā)展與延伸,且會因“為生者諱”而產生許多次生性問題。對于作家而言,“未完待續(xù)的人生”始終懸置著文學史最終定位與其創(chuàng)作的蓋棺定論,傳記書寫就無法給定一個適恰的評判,導致其只能敘述生活事跡而已。因此,一般極少有人愿意去碰作家傳記,即便有也居多以文學批評的方式寫一下“作家論”。質量較差者只?!白髌氛摗保晕⒑靡恍┑囊仓皇亲隽艘淮巍熬C合性的作家論”,再往深一些的史料化傾向去挖掘,會否得到作家的認可是其一,倘若因此牽涉到名譽損毀而帶來誹謗嫌疑,則對于作家傳記書寫者而言,是得不償失的。針對如許問題,該如何處理?考察《張煒評傳》所顯示出的寫作優(yōu)勢,重提并梳理傳記書寫的通則,都有助于后續(xù)的寫作。
其一,史料文獻的搜集與整理,是傳記寫作的首要的、基礎性的工作。當代作家史料極少涉及考證、輯佚等古典文獻學的方法,但大規(guī)模的搜集與整理則相當考驗傳記寫作者的功底。作家活動在當代是十分活躍的,研討會、新書發(fā)布會、讀者見面會、閱讀分享會……聚光燈下他們忙碌的身影都制造著新的史料;大量文學批評與閱讀札記的文本、作家接受采訪與所撰寫的任何文字中透露出與作品相關的材料……它們都構成了傳記寫作前期史料搜集的對象。沒有長期的積累,傳記寫作只能浮皮潦草,流于表面功夫?!稄垷樤u傳》之所以如此翔實,乃因兩位作者前此借助編纂《張煒研究資料長編(1956-2017)》而積累下了豐富的資料,奠基于此來撰寫傳記,自然會取得理想的成績。
其二,真實性原則是傳記的靈魂。這首先體現(xiàn)在傳記寫作從本質上而言,乃是歷史研究與書寫。16世紀英國文藝理論家約翰·德萊頓提出“傳記”這一概念時,將之界定為“特定的人的生平的歷史”,并將之歸入歷史研究的分支。郁達夫也強調,所謂傳記,“是在記述一個活潑潑的人的一生,記述他的思想與言行,記述他與時代的關系” 。這就意味著,真實地反映作家的一生,剖析其思想與言行,并將他與時代之關系納入其中,是傳記的基本任務。即便是出于“為歷史留材料”的目的,傳記也應該以真實性為核心。因此,班固在評價司馬遷的傳記書寫時就指出:“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實錄精神”便是傳記寫作的精神追求,而無論作家是否在世。
其三,文學性是傳記的重要特征。這文學性既體現(xiàn)在有限范圍內的文學性筆調的加入,也體現(xiàn)在獨特敘述方式的安排上。同時,文學批評的筆法入于傳記書寫,也是保證其文學性的重要手段??勺x性是文學性的側面,專業(yè)性同樣是文學性的構成,一部好的當代作家傳記應該在可讀性、審美性與專業(yè)性、理論性上達到完美結合的效果。正是奠基于此,文學批評、作家作品研究等,不但能構成傳記的有機組成部分,還扮演著獨特的角色,從而彰顯書寫者的文學識見力,傳記所塑造的傳主形象也就能更加令人信服了。《張煒評傳》敘事策略上依對象的變動而調整、文學批評作為基底的書寫模式、鋪排歷史故事時所采取的文學筆法、貫穿始終的文學批評特色……這些都保證了這部傳記的優(yōu)良品質。
其四,共情紐帶的建立是傳記書寫者與傳主之間形成的默契,是保證傳記“內在真實性”的手段。無端指摘、漫天吹捧,都不是傳記寫作應該有的態(tài)度?!巴橹斫猓斫庵椤?,應成為傳記書寫者所懷抱的“情感態(tài)度”。在《張煒評傳》中,兩位書寫者在交代《你在高原》長達22年的寫作過程時,就是以“共情的情感態(tài)度”來描摹張煒的艱難跋涉的,從而能應和了張煒給《你在高原》所寫的序中提到的“行走之書”的內涵。作家在寫作中所潑灑的熱情、遭遇的艱辛與困苦、長年累月書寫所始終保有的激情……若不能以共情的原則來去對待之,傳主可能就會成為一個干癟的人物,而非是豐滿的形象。如果缺乏這種“共情原則”,張煒思想中的“融入野地”,就不會在《張煒評傳》中以故鄉(xiāng)龍口的地理風景與人文風情的方式,被濃墨重彩地描摹出來。
其五,傳記不需要天馬行空的想象,但也不拒絕合理性的虛構。一般認為,“傳記家的想象必須以事實為依據,對細節(jié)的虛構要同真實的史料聯(lián)系在一起,不能歪曲史料的性質,也不能離事實過遠,傳記想象是對事實的推導和引申”。對細節(jié)性事實的想象、對心理狀況的合理虛構,不但是提倡的,也是應該的。尤其是從真實的史料推演出一定的故事性片段,在不影響主要敘事的情況下,適當地加入能豐富傳記的面貌。《張煒評傳》是一部平實的作品,這方面的虛構較少,即便有也都只存在于張煒早期的經歷中,尤其是鋪墊他上學時期閱讀作品的小故事。但所有這些,都是從張煒的自述出發(fā)所作的合理推測。
當代作家傳記不易寫,張期鵬與亓鳳珍二位卻偏偏寫之,還寫得樸素平實、豐贍厚重,置評簡略而得當,敘述多樣而靈活,它于作家“未完待續(xù)的人生”中,堅守傳記寫作的原則,增益擇取,可謂一次勇敢且成功的嘗試,亦促成了傳記書寫的碩果之誕生。
(作者系上海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