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飄小鎮(zhèn)

張懷帆 陜北人，在延河邊一小鎮(zhèn)生活過30年，現(xiàn)居西安。著有“小鎮(zhèn)系列”等作品集12種。曾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下雪啦

每到冬天，就盼著下雪，一天天等著下雪。但下雪時，卻總不能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那個時候，大多在埋頭工作，等抬頭向窗外看時，哇！戶外已薄薄落了一層，心頭微微一熱：哦，小鎮(zhèn)終于飄雪了！多么寧靜，多么安詳！下雪的冬天才是冬天，下雪的北方才是北方，下雪的小鎮(zhèn)，才是我心中的小鎮(zhèn)。下雪了，一切又回歸正常，天又可以信賴，人又可以安靜地生活。雪花紛飛，萬物自在，人間安詳。

暖 意

吃完晚飯，趕快出門，雪已下了厚厚一層，走上去，鞋子差不多就要埋沒了。雪還在下，飄在頭發(fā)上，臉上，肩膀上，涼絲絲，麻酥酥，仿佛攜帶著弱電流。但一點也不覺得冷，反倒有一種歲月深情的暖意。一個人安靜地走，不時回頭看一串腳印，留在小鎮(zhèn)的小街上，心里知道，它們很快被雪掩埋，直到整個小鎮(zhèn)，淹沒在粉妝玉砌之中，只有一根高高的煙囪，吐納著熱氣。

屁墩兒

路燈漸漸亮起來，望過去，看見雪下得熱烈，如一窩窩旺盛的蜂巢。一場如期而至的大雪，誰不歡心呢！孩子在興奮地玩雪，女人和她的閨友牽手漫步，老人也拄著拐杖小心翼翼出門，邊走邊停下來賞雪。還有人借著燈光拍照，不斷有年輕人興奮得大呼小叫。我當(dāng)然也心熱，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張開嘴巴，逮一兩朵雪花;找一塊沒人踩過的地方，美美摔上一跤，但不能太疼。

打滾兒

雪斷斷續(xù)續(xù)，又下了一天。小鎮(zhèn)周圍的山全白了，露出來樹的線條，被雪襯得更加清晰，像一幅鉛筆畫。但近處的樹，卻綴滿了雪，銀裝素裹，冰清玉潔，格外動人。路過時，偶爾碰到簌簌跌落下的雪，好像和身體里哪個部位共振。最高興的，當(dāng)然是孩子們，追逐嬉鬧，堆雪人，打雪仗，盡情玩耍。我歡喜的是，一個孩子在雪地上打滾兒，一只小狗追著他汪汪地叫，仿佛在興奮地喊“加油”。

心 愿

我相信，選擇落在小鎮(zhèn)的雪，都是素樸的，淡然的，入世的，沒有煩擾的心事，更沒有絲毫心機。讓小鎮(zhèn)美麗，便是它們最大的心愿。所以，你看：山，樹，小河，房頂，煙囪，小巷，都像穿了一件素潔淡雅的新衣，那么貼身，那么貼心，那么美。也可以反過來說，讓雪美麗，也是小鎮(zhèn)最大的心愿，那么輕盈，那么安靜，那么素雅，那么自在，一如仙子，天外來客。

向上飛

飄雪時分，站在地上，向上仰望，會發(fā)現(xiàn)雪花向上飛行。紛紛揚揚，像不絕如縷的思念，像隱隱約約的記憶，也像揮之不去的淡淡愁緒。從物理學(xué)角度看，雪花也有重量，不大可能向上飛。但誰又能說得清呢？也許有的雪花，飛到半路上，忘了帶什么，就又返回去取;也許有的只是乘機來旅游一下，快要落下時，又飛了回去;也許有的作伴娘，只為了把她的閨友相送一程。向下飛的雪花，只覺得它熱烈，但向上飛的，仿佛就多了心思。我知道，那些雪花終究還是要落到地上的，但多了徘徊：試探，盤旋，選擇，然后，找到一個合宜的位置。

飄 雪

小鎮(zhèn)的雪，是“飄”，不是“下”。飄的，必是大片雪花，洋洋灑灑;而下的，則一般是雪粉，或者雪粒，它們很快就掉到地上。我當(dāng)然喜歡飄雪，仿佛整個小鎮(zhèn)，整個地球，滿世界地飄啊飄……李白在燕山看到的必是飄雪，那像席子的雪，該有多大呀！燕山雪花大，我相信，但如席，我就想不出了，古代的席子長什么樣？李白固然才高八斗，但寫雪真不如岑參。岑參把雪說成千樹萬樹梨花開，形神皆備，活色生香，真是神來之筆，盛唐名篇！等到一闋《沁園春》橫空出世，一代偉人毛澤東，轉(zhuǎn)戰(zhàn)陜北，東渡黃河，他看到的也是陜北的雪，卻意不全在雪，他指點江山，思接千載，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氣勢，真是千古絕唱！

美 顏

下過雪，發(fā)現(xiàn)走在雪地里的人，比平時好看了許多。因為有雪襯托，衣服的色彩就變得鮮艷，紅得像團(tuán)火，黑得像塊墨，顏色各顯了原形，又像加了油彩，看著便像畫一樣生動。人的面孔也變得漂亮：紅潤，有神，眸子中都反射著雪的光亮。尤其是，平素生活在灰暗的世界中，雪后就像是進(jìn)入童話世界。所以，下雪天，最好的選擇，不一定是待在房子里慢慢飲酒，也許是在雪地里細(xì)細(xì)看人。

雪中行

雪停后走路，不如在雪中漫步。停時走，會打滑，會傷眼，踩雪的聲音也有點刺耳。下雪時，信步就有點意思，路不滑，雪還沒擠實，踩著松軟，還會留下一串好看的腳印;雪落在衣襟、肩膀、頭發(fā)、眉毛上，慢慢就留住了，男人變成大俠，女人變成白雪公主。兩個人一起走，竊竊私語，估計不錯，但我喜歡獨自走，走得周圍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仿佛再走下去，可以走出這個世界。

雪鳴聲

天晴，太陽照了一日，雪下沉了許多，擠得實在，踩上去，就不再松軟，且會發(fā)出一種“咯吱、咯吱”的聲音。這聲音，不像是從空氣傳到耳朵，而是像從腳部沿著身體傳導(dǎo)到耳中，又傳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每走一步，仿佛都與耳膜產(chǎn)生共鳴，像是一只小鳥發(fā)出的叫聲，像是把雪踩疼了發(fā)出的輕叫，也或者，是把雪踩得舒服了發(fā)出的回音。

雪星星

雪后天晴的夜晚，抬頭看，發(fā)現(xiàn)天上的星星也像被雪洗了一般，稀少，卻非常明亮。平時望見的星星，多半是金黃色，現(xiàn)在，卻是純銀色。這些數(shù)得見的星星，不像冬天里常見的那種寒星，閃爍孤寂寒冷的光芒，而是散發(fā)一種干凈的銀光，既不寒冷，也不溫暖，非常純粹，獨立，安靜，高潔?？催@些星星，會相信有一種圣潔的信仰，照耀塵世。

披 雪

許多人贊美披雪的松樹，我看見過，果然風(fēng)采卓然：樹干傲然挺立，樹枝的松針捧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雪球，英姿颯爽，一派軍人風(fēng)采，讓人肅然生敬！大雪壓松，會更顯松之偉岸，卻不要等到雪化之時。其實，所有披雪的樹都漂亮，銀裝素裹，玉樹瓊枝，冰清玉潔，亭亭玉立，怎不令人心動！就是灌木，也變得時髦，萌萌噠。在北國小鎮(zhèn)，披雪的青松容易見到，但我更想遇見一枝傳說中披雪的紅梅！

處子之雪

雪如果有性別的話，無疑，雪粒是男兒，雪花是女兒。雪粒兒打在額頭上，像針尖兒，有輕微的疼;雪花落在臉頰上，則涼絲絲，清爽。雪粒兒徑直落了下來，雪花就要選擇半天，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去處。雪粒兒穿過樹梢，會有輕微的沙沙聲;雪花經(jīng)過哪里，都一概悄無聲息。最主要的，雪粒兒會在夜里落下，雪花則打扮好了，在白天飄來。

最美的雪

我知道，最風(fēng)雅動人的雪在文藝作品里和藝術(shù)大師身上，謝道韞的才情和聰慧，王子猷的曠達(dá)和灑脫，林沖頭頂?shù)拿\巨石和英雄驚天動地的挑戰(zhàn)，賈寶玉的出世佛心和生命繁華的虛無，川端康成的潔凈悲哀和惆悵唯美，托爾斯泰的迷茫求索和悄然歸隱……但是，在當(dāng)下中國，最輕盈的雪，最潔凈的雪，最熱烈的雪，最寧靜的雪，最天堂的雪，最人間的雪，最美最美的雪，也飄在小鎮(zhèn)。

白胡子老頭兒

雪夜，據(jù)說會有白胡子老頭兒出來賞雪，你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能走近他，或者你試圖走近他，卻發(fā)現(xiàn)他總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那老頭是什么樣子呢？為什么喜歡雪？是拿胡子和雪比看誰更白嗎？他的胡子怎么會那么白呢？他的家在哪里——在樹洞中？在山崖里？在打火機的火焰中？還據(jù)說，要看見老頭，須唇噙一枚驢糞蛋兒。

洗 肺

雪后，空氣清冽，可以洗肺。據(jù)說，人生不如意者八九，那么，每個人的胸腔里都會積攢下一些郁氣。我的會是什么樣的呢？領(lǐng)導(dǎo)的收拾，老婆的訓(xùn)話，工作的潑煩，寫作的滯塞……這些肯定都有，但好像全不是主要的。那盤踞不散的氣，要比這些復(fù)雜，但又無法確指，像無所不在的場。一定是比個人得失更大的東西，譬如，知我者謂我何憂的那種。晚上，我一個人站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中央，張大嘴，我以為我會像岳飛一樣仰天長嘯，或者像王粲學(xué)驢引頸長鳴，但發(fā)現(xiàn)怎么也喊不出像樣的聲音，“啊、啊”，像烏鴉，最后只好咳嗽幾聲。

殘 雪

小鎮(zhèn)的殘雪最有畫意，山在對面，望過去，黑白分明，明暗相間，比平時耐看許多。殘雪總有一種歲月深深之感，經(jīng)了人事，經(jīng)了興替，便有了沉靜。我是喜歡殘雪的，甚于渾然的雪世界。我是說，殘雪總像有更深的眷戀，有真實的不完滿，唯其如此，才更撥動我。殘雪終有一天消融無蹤，卻留下一縷不斷的香魂，在小鎮(zhèn)。

春 雪

立春后，小鎮(zhèn)總會又下一場雪，像是眷戀，又像是道別。春雪落在小鎮(zhèn)的地面上，很快就融化了，但落到樹根和角落的，卻留了下來。下了不久，就變成雨夾雪，不大，走在其中，一點都不冷，只覺涼爽。近處的山，漸漸變白，樹多的地方，卻看不見雪，只有一條山路，亮了出來，像一條蜿蜒的白玉帶。這個時候，走在小鎮(zhèn)，發(fā)現(xiàn)小街上的柳枝軟了，似乎下垂了一些。發(fā)現(xiàn)柳枝變軟，其實最不算發(fā)現(xiàn)，誰沒看見呢？但我還發(fā)現(xiàn)，柳樹邊，有一戶人家的嬰兒，哭聲變了：冬天的時候，哭得倔強、尖銳，像男孩;但立春后，哭聲就柔和許多，持續(xù)時間也短，似女孩。再過幾天，太陽暖和，媽媽抱出來，柳樹也許就發(fā)新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