拤朔迷離的“萬歷三樓”

曾麗琴

說到土樓，大家一般想起的是永定、南靖的土樓，華安的土樓則鮮有人知。而即使有人知道華安土樓，也一般只知仙都鎮(zhèn)的二宜樓，而不知沙建鎮(zhèn)的“萬歷三樓”。

我便是那只知二宜樓不知“萬歷三樓”的人。

二宜樓自然是早就知道的，因為它“宜山宜水，宜室宜家”。其名既與《詩經(jīng)》有關(guān)，我這讀中文的怎會不特別注意？再加上深山中的它竟繪有西方圖案的壁畫并糊有《紐約時報》，這么獨特，不記住也難。

然而“萬歷三樓”又是個啥？有個啥價值嘛？去之前我嘀咕著。身為漳州人，我知道福建的土樓不少，但并不是每一座樓都有參觀的價值。

但“萬歷三樓”的確震撼了我。

這三座樓都建于萬歷年間，內(nèi)部格局也都是土樓中比較少見的單元式，但它們并非一個整體，并且各自的歷史都撲朔迷離、語焉不詳。

齊云樓

岱山齊云樓建于萬歷十八年，即1590年，是目前可考的建造時間最早的圓形土樓，被譽為“樓姆”。它建于一座小山包之上，所以進西大門需走上不低的臺階。整座齊云樓從外觀上看大約有3層樓高，但土樓內(nèi)的建筑最高只2層。土樓外墻最下面的壘石將小山包圍了一圈，是加固的意思。

義務(wù)導(dǎo)游郭樹土先生指著土樓外墻某個豎面介紹說哪部分是元代老墻，哪部分又是明代重修的墻，而哪部分則是清代新建的墻。聽起來似乎有道理，那么這座樓的歷史就不應(yīng)只追溯到樓匾上所刻的“大明萬歷十八年”。然而這些說法沒有史料的佐證，終究只能聽聽而已。

但這座樓與太平天國的關(guān)系則是確實的。同治四年（1865）12月12日，時閩浙總督左宗棠會同福建巡撫徐宗榦寫了一封“剿除龍溪縣屬土匪殄除殆盡折”，其中便描述了其時齊云樓的位置、建筑以及與太平天國的關(guān)系：

“竊漳州府屬龍溪西北二十五都岱山社郭姓一村，在漳城西北八十里。村中舊有土寨，周圍約半里，高四五丈，壘石為墻，排開槍眼，形勢險峻，儼若一城。平日擄人關(guān)禁，嘯聚搶劫，鄰近各村往來商旅，無不被其擾害。上年賊據(jù)南靖，該社匪徒郭凸、郭好等，率眾投入偽來逆陸順德股內(nèi)，受封偽職……”

而這也給齊云樓留下了“生門”“死門”的傳說及習(xí)俗。齊云樓的日?；榧薅紡谋遍T走，因為北門是“生門”，而殯喪則從南門走，因為南門是“死門”。之所以將北南門分別定為生死門，據(jù)說是因為當時左宗棠下屬漳州鎮(zhèn)總兵羅大春炮轟齊云樓時，從北門出去的齊云樓居民都可以逃走，從南門出去的卻都被殺死。那些逃走的后來有的播遷到了臺灣與東南亞，近些年也都回來認親。

然而我更感興趣的是建造齊云樓的郭氏家族。按義務(wù)導(dǎo)游郭樹土先生的說法，他們岱山郭姓是開唐名將郭子儀長子之孫郭嵩的后裔。郭嵩入閩到長樂，后開枝到泉州、仙游、莆田等地。宋時，其裔孫郭瑤從莆田遷漳州龍眼營。元時，郭瑤裔孫郭文達從漳州東門外好景山遷岱山開基。郭樹土先生說這些都有族譜歷歷為證，在現(xiàn)場聽時我當然確信無疑了。

但喜歡爬梳史料的我在回來查詢齊云樓相關(guān)資料時，卻又發(fā)現(xiàn)岱山郭姓或為回回，其族譜系假托郭子儀后代的說法。

我的龍師老校友曾五岳先生曾任漳州市文物局文物科科長，他在《圓土樓起源與伊斯蘭文化》一文中舉了幾個例子力證岱山郭姓為回族，我覺得其中4點頗有道理：其一，經(jīng)黃仲琴教授研究，郭姓為回回十二姓之一；其二，岱山郭姓來自的莆田魏塘村已恢復(fù)為回族村；其三，岱山村后上章虎形山上保存著岱山郭姓祖墓，經(jīng)鑒定是伊斯蘭遺跡；其四，岱山郭姓祖祠的一幅楹聯(lián)“故居記得大名府，胥宇來從好景山”暗示郭姓定居漳州城的時候曾擔任胥吏小官，元代等級森嚴，當胥吏小官的一般是色目人，而回回正是色目人之一。

曾五岳先生認為元末明初漢人排斥回人，岱山郭姓便從繁華的城市遷到龍溪縣邊郊二十五都昇平堡隱居，更假托郭子儀后人以自保。

史實究竟是怎樣？不是歷史學(xué)者的我不敢妄斷，但我十分期待后續(xù)有嚴謹?shù)难芯空邅斫視灾i團。

昇平樓

人說建于萬歷二十九年的寶山昇平樓似古羅馬斗獸場，我初見其時亦是如此反應(yīng)。昇平樓亦是郭氏家族建造的，但此郭氏源自郭子儀第六子郭曖的后裔。郭樹土先生介紹說樓取名“昇平”正是因為郭曖的夫人是昇平公主。

個人覺得昇平樓這個樓名由來的說法不是那么靠譜。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取名都是“避尊者諱”，應(yīng)該不會將其先祖夫人的名號作為樓名。寶山村當時亦屬昇平堡，所以，其樓名因地名而起的可能性大一些。

我個人以為昇平樓的建造者在當時必是當?shù)鼐拶Z或做大官之人，因為昇平樓樓體夾土的內(nèi)外兩層花崗巖條石造價不低，非巨賈或大官之家造不出來。敢以昇平堡之“昇平”為樓名，且樓前有進士旗桿等都似乎印證著我這一猜測。雖然說昇平樓并非唯一一座以石為墻的土樓，但這樣的土樓的確非常稀少。主要的原因當是造價太高。

不像齊云樓是臥牛睡地的橢圓形，昇平樓是正圓形的。它建于平地上，因此，樓內(nèi)樓外是實打?qū)嵉?層。樓的正中由條石鋪成八卦，樓正門對面是正廳，今只剩6根石柱，上刻的楹聯(lián)文字已幾乎看不清了。

郭樹土先生說受風(fēng)水先生指點，寶山郭氏先祖將這樓建成類似于古代去稻殼的器具“礱”的樣子。這“礱”轉(zhuǎn)啊轉(zhuǎn)，既把旁邊與郭姓有嫌隙、為富不仁的林氏給轉(zhuǎn)敗轉(zhuǎn)走了，又把寶山郭氏轉(zhuǎn)得富貴騰達。

可惜的是這么富貴騰達的寶山郭氏卻找不到更多的資料來研究。目前只知他們與岱山郭氏同時入閩，后遷至同安鑼鼓山下郭山，南宋時郭明一支再遷至龍海白礁，明初郭明裔孫郭克仁遷寶山。其時寶山名文圃，因此，此支郭姓稱寶山文圃郭氏。

但似乎沒有人討論過這支郭氏是否如岱山郭氏一樣可能是回回假托這問題。

對我來說，昇平樓是“萬歷三樓”中最為神秘的，它給我留下太多的不解之謎。我尤其感興趣的是建造這么龐大石樓的經(jīng)濟來源。

日新樓

我見過一張暗色蒼穹下庭安日新樓的照片：右上方伸出一支干枝椏，暗色的天空鋪滿了近五分之一的畫面，天空下豎著幾堵殘垣、零星廢石、幾叢干草——這照片真是極好地詮釋了日新樓“土樓中圓明園”的廢墟感。

然而，我也見過穿著旗袍打著陽傘的女子在日新樓廢墟中扭捏作態(tài)的照片，不協(xié)調(diào)得讓我想起聊齋。這張照片每每讓我反思當下文旅生硬的策劃。

日新樓建于萬歷三十一年，是“萬歷三樓”中最年輕的一座。有人認為與其說它是土樓，不如說它是土寨堡。日新樓為方形，亦建于山之上，中有三排樓兩條街，儼然像個小城區(qū)。樓下還有與樓中單元房一樣結(jié)構(gòu)的房屋幾座，郭樹土先生說那可能是后來樓里居民住不下，又在樓下補建的房屋。

樓的正中是主廳，亦有6根刻著楹聯(lián)的廢石柱。左邊大石碑刻的是《庭安日新樓內(nèi)大宗追來堂序》，字跡已漫漶不清。右邊大石碑字跡更是幾乎磨滅，拓印者說碑上記載著鄒氏與蘇氏的糾紛。而這糾紛又戳到了我的興趣點。

鄒氏為泰寧南宋鄒應(yīng)龍后裔。鄒應(yīng)龍長子鄒順隆先遷龍巖，鄒順隆三子再遷漳州，其中兩支遷華安，一支遷南靖?，F(xiàn)鄒姓為華安第一大姓。庭安村一支是鄒順隆二子鄒智慧的后裔。樓是在鄒孟都手里建的，其曾知“鄭、濮二州”，也因此才有能力建這么大型的樓堡。

而華安蘇氏又是什么家族呢？他們就是生產(chǎn)大名鼎鼎東溪窯的商賈巨戶。華安蘇氏唐末隨閩王王審知入閩，定居同安，出過大科學(xué)家蘇頌。后遷德化，元末明初再遷華安昇平堡蘭溪社。蘇氏祖業(yè)燒瓷，遷居華安后依然承繼祖業(yè)，便開拓出了一條東溪窯產(chǎn)業(yè)線。富裕的他們亦建筑了吉臧樓、頂樓、內(nèi)樓、外樓、頂蝦形樓、下蝦形樓、豬槽樓等多座土樓。

因為燒窯伐木、地界爭搶等原因，蘇氏與鄒氏產(chǎn)生糾紛并發(fā)生了幾次家族性械斗，其中第一次械斗的官判便刻在了日新樓主廳右側(cè)大石碑上。

然而蘇氏是與郭氏交好并世代聯(lián)姻的，也因此，郭氏同鄒氏的關(guān)系自然也惡劣。這可以從道光年間岱山郭氏十八世郭繼伋的《岱山記》一方中得到印證：

“越萬歷年間，曾叔祖及功伯與二鄒較爭山界，蒙院司委勘案奪：二比各照契執(zhí)掌，給示印照永無后患矣。頃又與文口因山構(gòu)訟，皆緣其同姓接壤附近山麓，始而佃蓋居住、繼而寄殯村落，久之遂占為故土，釀成大釁。是蓋昔日之積弊，有以致之而然也。夫以祖宗數(shù)百年之遺業(yè)，雖未克贊美揚休，抑何至為人所睥睨哉。又如昔者本山獅形之下，鄒仰廷營佃構(gòu)筑小室、暫為居住，后賄姻親姑寬其歲月，久據(jù)不還故基。是若等貪一時之利，留為后患之階者也，可勝悼哉。余因記而并及此，以俟繼起者有公論云?！?/p>

通過這篇文章與上面審定碑，我們大概可以知道，原來鄒、蘇、郭三家均有姻親關(guān)系，后來蘇、郭兩家關(guān)系日近，卻與鄒家愈來愈交惡。根據(jù)現(xiàn)在留存土樓的數(shù)據(jù)，可能當時在昇平堡蘇郭兩家富裕程度大過鄒家。而蘇郭兩家都是燒制東溪窯的大戶，并且可能還有產(chǎn)業(yè)分工。鄒家則可能是耕讀世家。但就是這耕讀亦沒有留下更多的資料可考。

蘇鄒兩家的糾葛已被漳州知名小說家何葆國先生寫入小說《東溪謠》中，而我十分期待在“樓姆”“羅馬半獸場”“土樓中的圓明園”這些美稱之外，還有更多關(guān)于這三座樓的史料被扎實挖掘。我相信這三座樓背后的歷史與故事會極為精彩，它們的歷史正是明清漳州貿(mào)易史一個重要的環(huán)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