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建偉老弟,跟我回一趟老家吧?”大哥在電話里弱弱地問我。
“你老家哪里的呀?”我腦子里快速搜索著他的老家的地名,呈現(xiàn)出一片混沌來。
“山西清徐縣,”大哥說,“我的出生地,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我小時候啊,家里實在太窮,就跟著舅舅生活。舅舅家是太谷縣城的,縣城畢竟比農(nóng)村的生活條件好一點,我人生的頭幾年是在那里度過的,跟幾個老表一塊,吃住都在舅舅家,某種意義上說,舅舅家更像是我老家,舅舅他們?nèi)胰?,對我有恩??!?/p>
“好?!蔽彝崎_桌上一大堆報紙雜志,不忍聽他繼續(xù)說下去,立馬答應(yīng)了他,也趁機擺脫一下周遭這亂七八糟的雜事。
“啥時候走?”
“明天。咱們坐高鐵去,先到太原。明早上,小安開我的車從北京出發(fā),不耽誤中午到太原和我們會合。然后我們坐車到平遙古城,到太谷縣,自己的車,想在哪兒停就在哪兒停,玩到哪兒算哪兒,方便。老弟,你說呢?”
“好。”我回答道。明天,就是2018 年12 月30 日,然后的幾天,就是跨2018、2019 兩個陽歷年,呵呵,算是跨年游啰。其實我知道,我這位隨時隨地幽你一默的大哥早已經(jīng)癌癥纏身,他的生命時間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他想老家??!
什么是老家?埋葬祖先的地方,就是你的老家。
我的這位大哥,不是我親哥,他叫喬悟義,長我將近三十多歲,老家山西的,是個詞作家。陸陸續(xù)續(xù)地知道,他的生日是3 月26 日,距離清明節(jié)10 天。早些年,他當(dāng)兵去了內(nèi)蒙古,當(dāng)文書,部隊復(fù)員后就留在了通遼的霍林河(也就是霍林郭勒市),當(dāng)過國營電廠的副廠長、廠長,后來自己辭職下海,開過幾個煤礦、電廠,建了五星級賓館,企業(yè)做得很大,走路大步流星,虎虎生威,獲得過全國“五一勞動獎?wù)隆?,業(yè)余愛好散文、詩歌、歌詞、音樂、書法,幾乎全才,牛哄哄的。不想,干到頂點的時候,自己卻干趴下,肺癌晚期。我也喜歡寫歌詞,所以我們是詞友,交流起來整天電話微信不斷,當(dāng)然,更多的是見面詳談,他寫出一首歌詞,立馬打電話給我分享,我寫了歌詞,也第一個想起我的這位大哥,沒有一絲一毫的利益上的瓜葛,算是他亂七八糟的朋友當(dāng)中最知己的人,比親哥還親吧。
和他交往最密的時候,正是他患病這幾年。他時不時來北京,組飯局,請朋友們吃飯,請各種各樣的朋友,有政界的商界的,有演藝界的音樂界的,有文學(xué)界的新聞界的,甚至是,僅僅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這樣,老朋友叫上新的朋友,通常是,一二十人的滿滿一桌,走著來著,杯盞交錯,歌聲繚繞,好像河南的“洛陽流水席”似的。拐彎抹角的,酒杯子“咣當(dāng)”一碰,就成了兄弟。暗暗想,這老哥的愛好真多,多多少少深深淺淺曲曲彎彎直直拐拐的,略懂個八八九九。另外,他有一個小愛好,喜歡滿天飛,飛機,便成了他的交通工具,今天飛到這兒,明天飛到那兒,后天再飛到哪兒,忙?。≌f實話,他從單槍匹馬的一個人,去內(nèi)蒙古霍林河,開煤礦,到今天的企業(yè)發(fā)達(dá),兒孫成群,該受的罪也都受了,享福的都享了,沒必要還這么拼命?!对娊?jīng)·周南》里,有一支祝福多子多福的民歌,叫《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螽斯是一種蝗蟲,繁殖能力超強。聯(lián)想起來,就等于說,老喬的能力也超強。可是,有著子孫振振狀的他,猶如世界上最快的每小時車速350 英里(約563 公里)的一輛Devel Sixteen 跑車,快要趕上飛機速度的跑車,突然于一秒鐘內(nèi)戛然而止,不論是誰,也絕不可能做到的事啊。他,怎能舍得這人世間的親人哪?怎能放心離去?可是偏偏自己好像中彩票一樣中了“頭獎”,大限將至,生命進入了倒計時,你有什么辦法?我的親大哥,他此刻正在搶奪哪怕一分鐘一秒鐘,趕在自己說不定哪一天走以前,給兒子女兒孫子留下今天龐大的家業(yè),鋪好兒孫們后面的路,預(yù)見自己所能考慮好的所有一切,給朋友們爭分奪秒去做完他眼里的大事、別人眼里的小事,延續(xù)好所有的人和事,然后,他才可以安安心心走。人這輩子啊,沒有辦完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他還要寫新歌,他還要辦書法展,他還要向一家聾啞學(xué)校搞義賣捐款,他,希望上帝能寬限自己幾個月,哪怕幾天,讓自己能晚一點點走。
你說,遇見這樣一位有情有義、有骨氣、有情懷的大哥,在生命的燈火即將熄滅之前,他有一天約你回趟山西老家,你可有下狠心拒絕的勇氣?何況,我們的老家,不就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底下遷徙出來的嗎?
對,回家,回我們的山西老家!
2018 年12 月30 日,12:38 的樣子,我們坐上了北京西站至太原南站的G611 次高鐵。時速286 公里的高鐵,飛一般,車窗外的莊稼地也在飛速后退著,樹木也后退,但車內(nèi)卻是出人意料的穩(wěn),沒有顛簸感。我看見剛剛,鐵姐送過來的那一杯橙汁,幾乎不起什么波紋。
我強迫自己睡覺,但是睡不著,只好無聊地看看車窗外綠油油的莊稼地。悟義大哥睡不著,向秘書韓華要了紙和筆,把紙攤在膝蓋上開始奮筆疾書,寫完之后陷入無盡的沉思里,時不時,他望向車窗外的景致,大約有十來分鐘,作歌詞《不是媽媽的媽媽》一首,通過一個5 歲孤兒的口氣,表達(dá)他對孤兒院女老師的感激之情,進而對遼寧省孤兒院的女老師群體進行了歌頌。他扭過頭來,滿臉嚴(yán)肅地對我說,他目前正在研習(xí)書法,打算把這首歌詞寫成書法作品,然后明年搞一場書法展,現(xiàn)場拍賣自己的300 多幅書法作品,所有拍賣所得,捐給遼寧省孤兒院做慈善,他保守估計,拍賣金額在500 萬元。又跟我談到,他從小家里非常窮,窮到怎么個程度呢?親戚鄰居都不理他們家,事事處處受氣,沒人搭理他,他的父親常年在東北偽滿鐵路賣苦力,解放后分配在遼寧沈陽鐵路系統(tǒng)工作,母親后來也尋了去。沒辦法,他只好跟著舅舅到太谷縣生活,讀小學(xué),上了一兩年,就和弟弟去了沈陽找父母,然后當(dāng)了兵。而今天,他太谷縣的舅舅早早去世了,沒有享上他的福,遺憾??!好在,他還有表哥、外甥女幾家親戚,人不能忘恩負(fù)義啊。他把大外甥女、外甥女婿安排在自己的企業(yè)里,時不時接濟老表家一下,只有如此,方才安心一些。說起老家清徐縣,他因早年遷居至內(nèi)蒙古,親戚之間離得老遠(yuǎn),不走動,感覺也就不親了。只有,他大爺家的一個叔伯大哥,大學(xué)教授,待他好,當(dāng)年吶,他回山西老家沒錢住旅社,他大哥借錢幫他訂旅社,管他吃喝,舍命陪君子嘛,兄弟情到了這份上,打死都忘不了啊!可惜的是,他大哥死得早,侄子又在外地上班,太原家里頭,撇下大嫂孤單單一個人,苦著哩。高鐵“呼呼”西南而下,他一直在那里說著說著,沒有什么語氣和表情,好像在說另外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我木木然地聽著,突地,聽見他長嘆一聲“這回,得看看我的好大嫂啊”,眼淚聚集一團,溫溫的,想掉下來,只好自己使勁忍住。
15:38 到達(dá)太原,再進入市區(qū),我們挑選了長風(fēng)西街一家賓館。司機小安最辛苦,從北京一路開車趕來,早已經(jīng)等候在賓館大堂,我們一起辦理入住。我放罷行李,簡單洗漱一下,便去了悟義大哥的房間,一推門,小茶幾旁邊坐了一個六十出頭的老大姐,悟義大哥說:“建偉,這是我大嫂!”一時間,感動、感激和感恩什么的,一股腦兒涌了上來,我卻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好:“嫂子好!我哥,他一路上都在念叨著你哩!”大嫂笑笑說:“誰叫他跟他大哥最親呢?”悟義大哥說:“可不是嘛。我說嫂子啊,我這趟回完太谷以后,就返回內(nèi)蒙古,你跟我一塊回內(nèi)蒙古,我們一塊一個鍋過唄!反正,你一個人在哪兒不是過?!贝笊┬ν崃俗靸?,說老喬:“你看我這弟弟,還整天跟他嫂子開玩笑!哈哈,哈哈!”我們笑了,他這個人吶,無論跟誰,都想幽人家一默,特別逗,老小孩兒。
12 月31 日,早上8 點,我們驅(qū)車從太原上高速公路,前往平遙古城。平遙緊鄰太谷,都是晉商發(fā)源地,且名氣很大。路上,悟義大哥說:“上午我們先到平遙,吃平遙菜,吃山西刀削面,喝地道老陳醋,午飯后看古城,順道觀看大型實景劇《又見平遙》。下午,我們?nèi)ヌ瓤h?!蔽覇査骸安换厍逍炜h老家了?”他說:“唉,自從父母跟著我遷到內(nèi)蒙古之后,老家這條線就斷了,房屋和老院子、莊稼地都送了人,其他的,啥也沒有了。因為太窮,他們看不起我們家,經(jīng)常受欺負(fù)遭白眼,想起來就生氣,所以啊,幾十年都不來往,斷了。他們不知道我們活得如何如何,我們也不想了解他們的今天,回去的話,凈落得傷心?!甭牭贸觯穆曇羯n老了許多,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下了高速,進入平遙縣城,悟義大哥的表哥一家人,領(lǐng)我們?nèi)ヒ患耶?dāng)?shù)赝敛损^,午餐很豐盛,刀削面、九大碗和平遙牛肉,吃起來,比較開胃,爽,耐嚼,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特點。為了顯示重視,這個二老表還邀請了縣里女婿單位的科長陪同,看起來,似乎讓他這個表弟感到臉上有面子。上下樓梯的時候,悟義大哥由于術(shù)后遲緩,走路就像騰云駕霧一般,兩個外甥女左右攙著,一步一步,都是慢鏡頭,堅定中,帶有更多的遲疑,似乎是,又不全是。走完最后的一步,他的一個腳尖猛地一跳,兩腳一蹦,說,終于走完了。我們,紛紛長舒了一口氣。吃飯時,他揀清淡的東西吃,末了,再來一碗刀削面,連湯帶水,喝它個一干二凈。我望望他,不便問他。他望望我,苦笑著說:“跟以前不一樣啰,該吃什么,該喝什么,病,都管住你哩?!币痪湓?,引發(fā)了一桌人的感慨。
看罷了實景劇《又見平遙》,已是下午三點,我們驅(qū)車直奔太谷縣。太谷縣的晉商發(fā)端,不僅比平遙早,而且晉商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也比較大,可謂富甲一方。進到城區(qū),方知太谷縣的古城保存完好,古樸,雋永,民居、街巷樓牌和門樓漫過的青磚灰瓦,一層層一疊疊,一層層一疊疊,鋪蓋卷似的,你壓我我壓你,直抵高天。
又恍如,走進明清時代的某一出戲文中,你若是女,他若是男,我若是某個鄉(xiāng)紳財主、縣太爺、公子爺,或是進京趕考的書生,春游上香的一眾小姐丫鬟,茫茫人海,熙熙攘攘,一起騎馬,一起坐轎,踏遍天涯尋芳草,到后來,成就了一個才子佳人的傳說。他們太谷商人發(fā)達(dá)之后,喜歡蓋房子置地,跑到西南邊的平遙城里開鏢局,立商號,做各種買賣,生意做到了內(nèi)蒙古的包頭、呼和浩特,俄國的恰克圖等地。一條北上護鏢之路,猶如去闖一道道鬼門關(guān),人性對于金錢財富的貪婪和占有太可怕了,而且沒有止境。唉,發(fā)財?shù)漠吘箻O少數(shù),大多是,百十家的青壯男丁落了難,命斷他鄉(xiāng),變成了一個個千里還鄉(xiāng)的鬼魂。后來,這家的生意衰敗了,留下一群剛剛過門的年輕女人守活寡,山西女人命苦哇。白蒙蒙的平地里,一股刮骨刀般冰冷的小陰風(fēng)打著旋兒,刮到我們臉上、身上,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一團急急閃閃、尖尖細(xì)細(xì)的鑼鼓嘈雜聲里,飄出了一個大青衣的戲腔兒。想那一陣香,狐貍精的臉兒,細(xì)扭扭的腰兒,線穗子梨乳兒,磨盤兒屁股,金蓮小腳兒,小眼神滴溜溜滴溜溜的,隨便那么一撩,完了,你的魂兒保準(zhǔn)被她勾跑了,任憑你孫悟空再翻上幾個十萬八千里的跟頭,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她,羞答答,梨花帶雨,早踩著鼓點兒,東天流云似的,急匆匆閃過,小手已挽著那幕簾子在唱:“家住山東在臨清,李家大宅有門庭。老母生我姐弟二人,我名就叫淑萍女,兄弟小名桃哥兒,他大名叫……他叫李鳳鳴。我的父曾經(jīng)中皇榜,劉瑾賊貪賄賂轉(zhuǎn)賣文憑,二爹娘雙雙氣死在報恩寺,無錢埋葬——姐弟被困在北京……”滿腦子,晃動著一副清純可人的俏模樣,聽見的,又是一個民女陳三兩告狀時的悲悲戚戚,一怔,才想起是剛才《又見平遙》里的那個水靈靈的小繡娘來。小丫頭也不過十六七歲,花骨朵似的,水嫩,媚,有一點點妖,被選為平遙城首富家的少夫人,大婚那天,幾乎是鑼鼓喧天、傾城而動,熱鬧非凡。不想,一夜之間吶,他們家失去了頂梁柱,天變黑了,世界變成了萬丈深淵,一個高高飛翔的金鳳凰突然折翼墜了地,變成了落湯雞,等待一個青蔥女人的,是她的慢慢衰老,老成一把灰燼,湮滅在一片黃土地深處。一絲苦澀感宛如那片羽毛,掠過不遠(yuǎn)的半空中,飄飄曳曳,“咝”,定住了,凝固不動,好像電腦中病毒死機了,忽而解密,被風(fēng)的一雙雙大手緩緩?fù)衅饋恚都堬w機一樣射出老遠(yuǎn),緩緩滑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幾下幾上,踉踉蹌蹌著,卻始終不落。不由自主地,嘴里,哼出了幾句豫劇的曲調(diào)。然后問他:“聽說《陳三兩爬堂》,純正的戲味是山西晉劇,而不是京劇、豫劇?!彼f:“當(dāng)然啦,山西的晉劇多古老啊,那家伙,比黃土都要厚。不過遺憾吶,我竟然到現(xiàn)在,一句也不會哼唱。”我表示理解,人各有所長嘛,不必樣樣都優(yōu)秀,有的人,一輩子搞明白一件事,就非常了不起了。更何況,許多的人,活到老,往往一事無成。
一個窄窄的巷子里,我發(fā)現(xiàn)了里面的一所民國時期建的大學(xué),現(xiàn)在已是省級高校。商業(yè)興,教育自然也會跟上,這一點,山西人就是比別人看得遠(yuǎn)。車子拐進里面的一個小道,悟義大哥對司機小安說:“就在前面,150 米吧,那是我上小學(xué)時常走的小路,我舅舅家就在最里頭。等會兒,你停車,我和建偉老弟下去走走?!彼緳C應(yīng)聲答應(yīng)了,隨即停車。我們下了車,他走前面,我隨后跟上,闖進了里面。他指著一街兩行的小商家小飯館,說以前哪有這些,哪有今天的柏油路呀,都是泥巴路,坑坑洼洼,深一腳淺一腳,也沒有什么吃的,那時候啊,家家窮,我舅家更窮,一家老小都得養(yǎng)活,吃一碗刀削面,啃一口烤紅薯,日子就算好到天上去了。論走路,我快,他慢,不知不覺地超過了他,只好返回去,退回去幾步,緊跟著他。他喘著氣,擺擺手,表示理解,又說:“我舅待我親啊。兩個老表吃啥,我吃啥,從來沒有缺過嘴。大表哥去世得早;現(xiàn)在活著的是老二,有三個女兒,家境還不錯。老理講啊,人家?guī)土四悖愕靡惠呑佑浿?,得還。做人,講究一個‘義字。我爹給我起的這個名字里頭,無形之中,給我立下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走了5 分鐘吧,悟義大哥累得已經(jīng)氣喘吁吁,額頭上沁出一層薄薄的汗珠兒,他脫下外套,掛在一個胳膊上,用一只手擦了擦汗,停下來,朝著車子方向喊:“韓華,韓華,把車倒回來。
嗨,我剛剛走了兩圈,就走不動了。怎么搞的?想當(dāng)年我……不說了,不說了。我們上車走!”一陣蒼涼感泛過我的心湖,久久不能平靜。但我又不能勸慰大哥一句,我害怕自己還沒有張口呢,淚珠子早早掉了下來。
晚上,我們住太谷賓館。入住登記時,身上不再那么冷了。服務(wù)員無意地說了一句:“今晚上,2018 年12 月31 日,是2018—2019 年的跨年夜?!蔽蛄x大哥一聽,立馬警覺著問:“電視里,是不是有跨年演唱會?”
服務(wù)員說:“當(dāng)然了,聽說北京臺、黑龍江臺、河北臺、湖南臺、浙江臺、江蘇臺、上海臺有?!蔽蛄x大哥自信滿滿地說:“那,你今晚收看北京臺吧,我的新歌《華夏之春》將全國首播?!狈?wù)員一驚:“你是……歌手?”我回答:“他是歌曲的詞作家,比歌手厲害。只有他首先寫了歌詞,歌手才能演唱啊?!毙⊙绢^“哦”了一聲,對我們是一臉艷羨。進了房間,悟義大哥心情大好,對兩個外甥女說:“你們倆有微信沒有?我們加一下?!币粋€說:“喲呵,表叔好潮?。《加形⑿爬?!”一個發(fā)嗲說:“表叔,發(fā)個紅包哎——”悟義大哥樂不可支,連說,“別慌別慌,這就發(fā),”只聽“當(dāng)兒”“當(dāng)兒”兩下,補充著問下一句話,“收到?jīng)]有?”兩個人驚喜著尖叫:“哎呀,這么多!2000 塊錢哩!謝謝,謝謝??!”稍稍安靜些,他對表哥說:“兄弟啊,明天上午呢,我到你們家看看表嫂子去。聽說她腰不好,心腦血管也不好,到了這歲數(shù),可得注意啊?!彼砀缑婷娴卣f:“別去家里看了,她那是老毛病,自家人,別去啦,別去啦!”悟義大哥堅持說:“那不行。我呢,這回也沒有帶禮物,就給你包個紅包算了。表嫂子一定得看,好人??!”寒暄一番,悟義大哥伸伸懶腰說:“就這么說定了,明天上午去你們家看表嫂子,下午返回太原。1 月2 日上午,酒店休息,下午開車返回北京,晚上請一幫作家朋友吃安徽菜。3 日中午、晚上,再請音樂界的朋友們……”他表哥感嘆道:“忙!”悟義大哥接了一句:“忙了好。現(xiàn)在,打開電視搜北京臺,聽我的新歌啰。”一幫人嗷嗷叫著,打開了電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跨年演唱會。
可是,一直等到21:50,連個歌曲的影子都沒有,他表哥、兩個外甥女打著哈欠走了,司機小安、助手韓華也回了房間??头坷铮m說燒了暖氣,還是有一絲絲的涼意。然后我也回了自己房間,準(zhǔn)備休息。剛打開電視機,悟義大哥的手機打了過來:“老弟,別等了,歌唱家王洪波說,得零點才能播!”好家伙,誰熬得起?不去想明天早晨他的欣喜,不去想那歌曲怎樣的視聽效果,困,只想倒頭便睡。
2019 年1 月1 日,中午,我們在太谷縣吃了地方菜,喝了一點土酒,想匆匆上路。臨別,他表哥給我們準(zhǔn)備了幾壇子酒棗,10 斤裝的,密封保存在壇子里的山西小棗,拿山西的汾酒泡過,讓我們過年時候嘗嘗,滿臉誠懇。難怪悟義大哥說,表哥是個實性人。車子剛剛駛上高速公路,悟義大哥的手機就響了,里面有一個女的聲音問:“喬大爺,你們還要多久才能到太原?晚上,我們請你們吃炭火烤肉,自己家開的店!”
他說:“那多不好意思啊。我們一來,就吃你們的?!笔謾C里,兩個人好一番推讓,才掛。女的叫陳曦,二十多歲,是大哥一個老朋友的女兒。老朋友2008 年8 月6日走的,8 月8 日在大連海葬。他這個女兒,如今開始學(xué)經(jīng)商,她和老公李欣一合計,就在太原投資一家燒烤店,剛開張不到一個月,這回,得知悟義大哥回老家了,說無論如何也得請請她這個伯伯。下午五點多,我們的車子駛?cè)胩袇^(qū),還住在前天那家賓館,然后,美女陳曦和她老公就到了。閑聊了一會兒,陳曦看看表,說咱們出發(fā)到晉陽街北美N1 那兒吧,順便,幫我們“厚道本味”店參謀參謀。這客氣話,惹來一陣笑聲,我們哪懂呀?上了路,路況還挺順暢,開了20 分鐘,店就到了。店里的裝修,有點日式風(fēng)格,簡約雅致,墻壁和桌椅呈暗黑色系,給人一種莊重感,所以說,吃飯是一件非常莊重的事情。我們剛剛落座,幾個服務(wù)員就忙碌開了,上菜、上肉、上酒、上水,兩三分鐘搞定,接下來,就是她老公大秀燒烤手藝。他手拿一把肉夾子,擺好一鐵箅子的肉片肉塊,點點,按按,烤烤煎煎,切切翻翻,一大塊牛肉便開始“滋啦滋啦”
冒著油泡泡兒,慢慢地,牛肉變得焦黃黃的,香嫩嫩的,一縷一縷的香味,好好誘人啊,一排海浪一排海浪般的撲向你的舌尖,突然打開了你的胃,勾起了你的魂兒。食欲大開的節(jié)骨眼上,這個男人毫不含糊,瞅準(zhǔn)火候,刀叉齊上陣,大塊切成小塊,小塊再切成長條,等烤到不老不柴的時候,迅速叉起來,一塊塊放入我們的碟盤里,說蘸著蘸料吃,饞死狗,香著哩!我們逗笑了,這個胖乎乎的大男人啊,外表看起來粗枝大葉,其實心細(xì)著哩,挺會照顧人呢。要不,陳美女怎么會偷偷愛上他?他呀,這里面,肯定有絕招。因為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了,這頓飯吃得也很高興,悟義大哥喝了兩小杯清酒,我和韓華喝了一兩大杯高度的山西汾酒,出言豪放,熱鬧哇。司機小安開車,自己不喝酒,反倒使勁勸我們喝,趁我們一仰脖,一個人偷偷地壞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自鳴得意,還是思想發(fā)叉了,胡思亂想起那平遙城把他魂兒勾跑的小繡娘,一身紅的俏模樣,也懶得去問,管他呢。
悟義大哥看了看一盤土豆燉牛肉,非常挑剔地夾了一塊“滋滋啦啦”冒著熱油泡泡兒的土豆,吃了一半,又把剩下的一半擱在盤子里,說油氣太大,只想著吃一口清淡的東西。嘿,這病給整的!韓華慌忙喊:“小陳經(jīng)理,能不能給喬總上一碗清湯面?”一個尖尖的女聲回答:“沒有?!毙“矄枺骸坝袥]有刀削面?一人來一碗。”女聲的回答依舊很響亮:“沒有。”我繼續(xù)問:“那、那,有一根面、剪刀面、刀撥面、剔尖面、貓耳朵、不爛子、饸饹面、蘸片子、抿尖、掐疙瘩、炒莜面魚魚什么的嗎?”大哥“嘿嘿嘿嘿”笑了,說我懂得的山西面食還真不少。這時候,她胖乎乎的老公李欣從最里面的雅座一溜小跑過來,喘著粗氣說:“哎呀喬總,各位大爺叔叔,我們這店剛剛開業(yè),廚師還沒有招全乎,很多東西都不會做,多擔(dān)待點啊多擔(dān)待。等會兒,給各位再加一個紫菜蛋花湯,慢用啊……你們。”大哥一只手?jǐn)[了擺,說你們忙去吧,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氣。等她的胖老公走遠(yuǎn),悄聲對我們說:“年輕人吶,創(chuàng)業(yè)多不容易??!”我們免不了一番感慨,舉箸換盞之間,只有心底默默祝福他們倆。就餐完畢,出了店,我們迎著“呼呼”亂叫的西北風(fēng)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我問悟義大哥:“今晚上吃好了嗎?”他云淡風(fēng)輕地說:“啥叫吃好?山珍海味也是那,龍蝦鮑魚也是那,粗茶淡飯也是那,人哪,吃來吃去,啥都比不上一碗清湯面啊!”韓華補充說:“喬總就差一碗清湯面。”我也對他們說:“是的呢。在我們河南,如果你請客,最后一道程序必須是給每個人上一碗面條。不吃碗面條,等于你沒有吃飯。”在國人“南米北面”的飲食習(xí)慣中,大米和小麥,用了幾千年的時間改造了每一個中國人的胃,特別是我們中原人北方人,一頓不吃面就想得慌,老感覺缺點什么,沒著沒落似的??磥?,我和悟義大哥一樣,還是念念不忘那一碗面條啊。
我想起悟義大哥老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還是留點兒肚子,每人來碗清湯面吧?!憋堊郎希炕囟悸氏冉o在座的朋友要一碗面,“呼嚕嚕,呼嚕?!?,人人捧著一碗漂著幾片綠葉菜的面條先吃一陣子。然后服務(wù)員上菜,主人舉杯,眾人歡聲笑語中開懷暢飲,好不熱鬧??磥恚轿魅藧鄢悦?,到什么時候都改不了這習(xí)慣,而且,潤物細(xì)無聲之間就把周圍的一幫子朋友都給“傳染”了。說到底,老家就埋在每個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人越老,越是一大把年紀(jì)了,越喜歡坐到一塊兒喝喝小酒,吹吹牛,懷懷舊,講故鄉(xiāng),聊童年,訴往事,那是我們一頭連著母親長長的親了又親的臍帶啊。鄉(xiāng)愁就像那一根根面條似的,細(xì)細(xì)長長,熱熱乎乎,扯不斷,千萬里,風(fēng)雪里,夢境里,隱隱約約中似乎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你身后喊:“ 兒啊,我的兒啊——”我鼻子一酸,低下頭,不敢繼續(xù)想,也不能想。
悟義走在前面,自顧自地說:“建偉老弟呀,你知道我小時候最大的渴望是吃到什么嗎?不瞞你說,清湯面?!?/p>
原來,小時候,他隨父母來到內(nèi)蒙古科爾沁草原那幾年,由于父親是鐵路職工,家住偏僻小站一隅,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生活,日子太苦了,主食是高粱米、窩窩頭,能吃頓清湯面就是改善生活了。讀小學(xué)的他,每天坐通勤車到鎮(zhèn)上去上學(xué),中午帶了飯,到了傍晚,再乘那班火車原路返回?!澳翘煜抡n早,我坐在教室寫作業(yè),不知不覺間,竟把那趟車錯過了?!蔽蛄x大哥說,“天色暗了下來,教室空無一人,看一眼墻上的鐘,我徹底傻眼了。
小悟義心急火燎地跑出教室,朝車站奔去,幻想著那趟車還沒開,可空空蕩蕩的站臺,讓他徹底絕望了。“天啊,我趕不上火車了,咋辦呀?”無奈中,他背著書包,走在小鎮(zhèn)的大街上,路燈亮了,稀稀落落的人影,涼風(fēng)吹在他瘦瘦的身上,一股股寒意凍得他連連打寒戰(zhàn)。恰好,路旁有間小飯店,掛的彩色幌子在晚風(fēng)中搖曳著,招搖著。小悟義頓覺饑腸轆轆了。他繞著飯店走了幾個來回,身無分文的他,愣是沒敢邁進去。隔著窗戶,他看到店里生意清淡,沒幾個人光顧。在那個年代,逛飯店,也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又過了好長時間,小悟義餓得不行,肚子也“咕咕”地叫起來,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起初,他不過想看一下桌上有沒有客人留下的殘羹剩飯。誰知在腿邁進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他看到,只有一個顧客在吃飯,還有個乞丐待在一旁候著呢。生意冷清,不過,店主并沒因為來者是孩子就冷漠,而是笑臉相迎地走過來,他實在太需要顧客了。
大哥繼續(xù)說道:“我當(dāng)時也顧不上害怕了,順勢在靠墻角的桌旁坐下來。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店主的模樣,頭戴一頂小白帽,肩上還搭了條白毛巾,他笑呵呵地注視著我。”他說,“人家問我想吃點什么?我就問,啥最便宜?店主說,素面,八分錢一碗。”
“什么叫素面?”我不解。
“就是清湯面呀,沒有肉,只漂幾片蔥花的那種?!?/p>
悟義大哥說。
清湯面很快就上來了。小悟義顧不上多想,低下頭就狼吞虎咽起來。我眼前浮現(xiàn)出當(dāng)時的場景:一個小男孩兒,在店主的眼皮底下,忐忑不安中吞吸著稀溜溜的面條,似乎在等候著即將到來的“審判”……
果然,店主生疑了,站在不遠(yuǎn)不近處緊盯著他。
結(jié)賬的時候到了,小家伙果然沒有錢。“原來,你想吃白食呀!世界上,我還沒有見一個吃白食的人呢?”店主橫眉冷對,最后,擺給小悟義兩條路:一條是扣留于此,讓家長來贖;一條是告訴學(xué)校,讓校長處理。無助的他絕望了,淚眼蒙眬,怎么解釋也沒有用,只有待在店里聽天由命了。
他說:“就在這時,那個乞丐朝我這邊走過來,我想,我完了,連要飯的都來看我笑話了,我真想一頭鉆到桌子底下。我萬萬沒想到,那個乞丐卻徑直走到店主跟前,用那臟兮兮的手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揉得皺巴巴的一角錢,說:‘我替那孩子交了!也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店主也被乞丐出人意料的舉動驚呆了。直到乞丐大聲道:“找錢!”他才回過神來,掏出兩分錢,交到乞丐手上,目送他眼中的叫花子揚長而去。小悟義也愣住了,好一會兒才醒過神來,追出門去,但大街上早就沒了乞丐的身影。他就呆呆地站在夜色里,頓時感到吹過來的涼風(fēng)里,竟夾雜著一絲綿綿的溫暖。一個守候在顧客旁邊等候施舍的窮人,一個舍不得花一分錢吃飯的乞丐,卻在一個孩子萬般無奈之際,出人意料地施以援手。那皺巴巴的一角錢呀,在今天掉在地上也許都沒人撿,可在六十多年前,卻顯得格外珍貴。八分錢一碗的清湯面啊,若放在今天,用一萬倍的錢都買不到的。
“那后來呢?”我問他。
悟義大哥說:“后來,我母親聽了這件事,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她從箱子底掏出五塊錢交到我手心,讓我留著當(dāng)零花錢,想吃啥,就隨便買啥,還對我語重心長地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這一輩子,你都要記住你的這位恩人。從那天起,我每天都揣著那五塊錢,在上下學(xué)的路上,尋找那位乞丐,卻再也沒有見到他。我甚至多次趴到那家飯店的窗臺,朝里面張望,也都失望了。我曾想,等我日后有了錢,我也一定像那位乞丐一樣,不屑錦上添花,只愿雪中送炭,做一個好人?!?/p>
“做一個好人?!彼f得多好啊。亦如著名作家梁曉聲呼吁中國社會要提倡好人文化,他在長篇小說巨制《人世間》里無時無刻不在書寫著人性里的善良。
他說:“我們需要好人的存在!好的文化會有許多的標(biāo)準(zhǔn),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關(guān)于好人。好人最重要的一條標(biāo)準(zhǔn)就是善良,這是根。秉持著善良這一點,對許多事情的判斷都不會那么復(fù)雜,變得相對簡單了。我們希望有一天,做一個好人能成為生活幸福指數(shù)的一部分。”《人世間》是梁曉聲老師的又一力作,是中國人五十年的生活史。這部新現(xiàn)實題材的史詩級小說,上中下三部115 萬字,從1972 年講起,講的是北方省會平民區(qū)里周氏一家三代、十幾位平民子弟跌宕起伏的人生,作家梁曉聲傾力創(chuàng)作了將近五年時間,榮獲我國第十屆茅盾文學(xué)獎第一名。我的悟義大哥人緣極好,他和高洪波、張銳鋒、巴根等名家都是好友,梁曉聲老師還為他獲得“中國散文年會一等獎”后頒過獎。只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去世后,2022 年的春節(jié)期間,根據(jù)這部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人世間》正在熱播,觀眾“看一集,哭一集”,其海外播映的版權(quán)已被“迪士尼”買走,這是梁曉聲“好人文化觀”的集中體現(xiàn)。那么,什么樣的人才是好人呢?也就是說,不論在任何時代,尤其是在特殊年代,都需要好人多一些。換句話說,好人作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個體,可以阻止時代向不好的方面倒退。在這里,梁曉聲所說的好人并不是老好人,而是他自身是有文化、有知識、有價值觀的。
那碗清湯面的故事,很多朋友都深深記得,有人寫成了文章,有人寫成了歌曲。甚至于,悟義大哥還創(chuàng)作了一首歌詞《流淌的真情》,其中有這么幾句:“愛如滴滴春雨/枯黃的小草也能發(fā)出新綠/愛是一股清泉/苦澀的日子也能變得甜蜜/有支歌我們怎能忘記/每一個音符都是愛的旋律……”不久前,央視綜藝頻道《天天把歌唱》欄目播出了這首歌,由曲丹和湯非演唱。這是后話。
離開山西老家六十多年的大哥,他對于面的那份情感,比我更重。
返回北京城時,我們沒有坐高鐵,由小安負(fù)責(zé)開車,500 公里路程,他一口氣開了五六個小時。一路上,悟義大哥還在擔(dān)心別遲到了,怕影響了晚上的飯局,畢竟又是他做東請客,去晚了,不合適。車過河北保定,他問我春節(jié)和他們?nèi)ト齺嗊^年吧,那里,他買的有房子,朋友多,氣候暖和,海鮮隨便吃。我笑笑,說到時候再說吧,年底要趕前兩期雜志的出版進度,不一定走得開。他嘆了口氣,說:“忙點好啊。等你忙完了,別忘了跟你哥打電話,到時候,買一張飛機票就到了,多簡單啊?!闭f話間,我們的車緊趕慢趕,到達(dá)北三環(huán)的那家安徽菜館時,還是已經(jīng)過了晚上六點半。一桌子的人,就差我們四個的空位置了。好在劉建軍、蕭立軍、巴根、趙李紅、沈俊峰、華靜這些個作家,都是熟悉的,個個不拘小節(jié),一碰杯,一干,再好不過,沒有什么隔閡啊陌生啊什么的。突然之間,“呼”一下,好像是小小的包間熱鬧了起來,喝酒進入到東周列國混戰(zhàn)的時代。酒至高潮處,作家巴根頭頂一個小酒杯,一邊唱,一邊跳起了蒙古族舞,后來,華靜和劉建軍老師也開始表演詩朗誦……在這個北風(fēng)呼呼的嚴(yán)冬,室外零下十來度,自己,竟然能感覺出盛夏般的火熱。
然后日子飛逝,然后年關(guān)將至。單位雜事多,我果然沒有和他們成行,一直忙到春節(jié)放假,活兒還沒有干完。
不想,2019 年2 月十幾日吧,春節(jié)剛過,就收到了“老喬癌癥,住院化療”的壞消息。上次,他得的是肺癌。這次,他是淋巴癌。淋巴癌最奪命,一般從發(fā)現(xiàn)到去世只有兩三個月時間,這這這,怎么可能?但是,這消息,來得又是那么千真萬確呀!后來,聽韓華秘書的哭訴,我知道我親愛的悟義大哥突發(fā)疾病,于臘月二十九從三亞飛回北京,直接住進了清河醫(yī)院。發(fā)病的前一天晚餐上,悟義大哥還強撐著病體,請幾個朋友吃飯,還談笑風(fēng)生呢。乃至聯(lián)想到我們的山西老家之行,他在冥冥當(dāng)中,莫不是已經(jīng)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一個堂堂七尺男人,應(yīng)該承受多大的身體病痛和精神壓力?。?/p>
我和愛人去清河醫(yī)院看他。
下午三點,重癥病房門口,人少了些,悄悄詢問護士可否進去探視病人,護士看了看手表,說再過五分鐘,不過,和病人要少說話,他需要休息靜養(yǎng)。五分鐘后,護士開了一道門縫,示意我們可以了。我們的心提著,小心翼翼地走進一間特護病房,門開著,掀開簾子,就看見了我日思夜想的親大哥。他拼命擠出一臉的笑,卻難掩萬千痛苦和疲憊不堪,弱弱地問我:“老弟,通州離這里那么遠(yuǎn),你們還專門跑來看我?打個電話不就行了,你們看看,我多大點事兒??!”說完,還一個勁兒地上下?lián)]動著兩只胳臂,強裝一副二十出頭的棒小伙子狀。我慌忙從椅子上站起來,悄聲說:“別動別動。大哥,你還是半躺著和我們倆說話吧。”他方才背靠著墻半躺下,輕描淡寫般,說起了他的三次病危搶救經(jīng)過。最厲害的一次,他疼得死去活來,呼吸極其困難,昏死,醒醒昏昏,迷迷糊糊,他恍惚里,看見了山西老家的那個小院子,他爺爺叫他的名字,他奶奶叫他,他爹叫他,他娘也走過來了……他說:“他奶奶的,都來啦。我,就是不答應(yīng)……我害怕一答應(yīng),人就醒不過來了。”我窩著兩眼的淚,不敢接他的話茬兒。
醫(yī)生和病人家屬在為“要不要給病人喉管切開術(shù)”的問題爭論不休。他的女兒麗慧、兒子麗博堅決不同意做這個手術(shù),因為手術(shù)一旦做了,病人接下來的免疫力將更低,危險系數(shù)太大,小命難保。但是不做的話,病人眼前就挺不過去,怎么辦?老天保佑啊,悟義大哥突然醒了。病情,竟然出現(xiàn)了令人不可思議的穩(wěn)定狀況,莫非是回光返照?晚飯時間到了,他吃了一碗家人專門送來的刀削面,最后跟老伴賈艷彩說:“你趕快叫孩子們來這兒,我要立遺囑!趕快去!”人,“呼啦”一下到齊了,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外甥等等,30 多人哪,跪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屋子。在他說出“我馬上要回老家,找我爹我娘去了”,下面頓時哭聲一片,蓋過了他后面的話,記錄者只好停下來。等哭聲弱了許多,他才開口繼續(xù)講,一條一條的,像是背課文似的,自顧自地說著,記錄者記著。他跟我和愛人說:“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不哭。我不能哭。一哭,話,就說不成啦?!绷⑼赀z囑,他算是完成一樁大事,無比清醒地說:“我這一輩子,繁衍出這一屋子后代,打下這一份家業(yè),值了。窮人富人,誰最后不是一個死呢?從現(xiàn)在起,我把小命交給老天爺了?!?/p>
他的小命,一秒鐘一秒鐘地倒著數(shù),都在老天爺?shù)氖中睦镞?。一絲一絲的病痛,從每一個細(xì)胞里、每一道毛細(xì)血管里、每一條皮膚的褶皺里鉆出來,撕扯著他的身體,試圖要摧毀他的意志力。疼得受不了了,沒人的時候,他緊緊咬著牙,在病床上翻來覆去地打滾兒,疼痛從頭到腳地跑出來,“嗷嗷嗷”地大聲叫喊著,實在是沒辦法忍,他的牙齒一個勁兒顫抖著,“娘,我的娘啊——”就這樣,從兩排牙縫里擠了出來。那得多疼??!可是,我的悟義大哥他是那么輕易能被打倒的嗎?這時候,看著他木然憔悴的臉,我愛人很心疼地問他:“喬總大哥,疼嗎?”他笑笑說:“弟妹啊,說不疼那是假的,咋會不疼呢?整夜整夜地疼,分分秒秒地疼……不過,我有抗疼的秘密武器。”手一指病房內(nèi)靠窗的一角,擺放著一張小方桌,上面鋪了一塊氈布,還有筆墨紙硯,原來,他是在練書法呀!他得意揚揚地說:“一疼,我就練書法,用毛筆寫,有時候還拿醫(yī)用棉簽寫,什么隸書草書楷書篆書啦,什么王羲之趙孟頫顏真卿米芾啦,我想臨誰就臨誰。臨來臨去,還是隸書好看,你們看,我已經(jīng)寫了90 多幅隸書書法了。一寫起來,就是幾個小時,什么疼不疼的全都忘得一干二凈了?!蔽覇査骸澳銓戇@么多,將來要開書法展嗎?”他笑了:“還是老弟知道我的心思。等我出院以后,不僅辦,還要辦好,把好朋友們?nèi)颊埳?!”他呀,幽默慣了,豪氣慣了,這一刻,好像原來那個牛哄哄的喬悟義又回來了。
他后來化療的階段,也是我們比較擔(dān)心的時候,但是沒辦法呀,只能發(fā)微信、打電話問候。他呢,還不忘我這個小老弟,不忘他的這幫子好朋友,他每天早上醒來,必須群發(fā)一張“早上好,心情好”“萬事如意”之類的微信圖片給大家,希望每個人一整天都快樂幸福。他喜歡交朋友,請朋友們聚聚,看似很多,其實他早已經(jīng)在心里過濾掉一大半了,剩下的,沒幾個。他說:“我這一輩子遭難啊,當(dāng)過兵,下過海,創(chuàng)過業(yè),員工有5000 多人,資產(chǎn)幾十個億,被人抬舉過,也被人綁架過,幾番生死,大起大落,但是關(guān)鍵的時候,靠的都是朋友幫我。朋友多了路好走,這話,太經(jīng)典了。所以啊建偉老弟,我認(rèn)下的朋友,都是真朋友。我跟誰好,就會一輩子跟他好?!绷攘葞拙?,我記得牢牢的。
2019 年11 月22 日,早上7 點11 分,我在朋友圈讀到一條36 字懷念微信,得知他21 日晚上因肺癌、淋巴癌去世的噩耗。當(dāng)時唉,一下子蒙了。跟他的秘書韓華打電話,一句話還沒有問呢,自己卻哭得一塌糊涂,反倒是韓華勸我別哭別哭,稍停了會兒,韓華說,“喬總走得急啊!下午5 點多一點,我陪他老人家在醫(yī)院樓下散步,原本,我們想6 點鐘偷偷拐回租的住處,上樓吃一碗山西刀削面呢。哪想到,他突然開始大口大口地咳嗽,拼了命地咳嗽,后來,一口痰就堵在喉嚨眼,我看見他的臉一下子憋紫了。我就趕快喊醫(yī)生,喊護士,緊急搶救,不料后來,后來,他老人家還是走了……”他大哭,嘶啞著說,“我二十出頭就跟著他,跟了十多年了,他待我,真的就像親兒子一樣啊。這臨走了,竟然連一口面都沒有吃上,都沒有吃上啊……”手機兩端,我們哭作一團。我知道,我的悟義大哥出生在貧窮的農(nóng)家,卻一輩子不服輸,在內(nèi)蒙古偏僻的科爾沁草原拼出了自己的大事業(yè),他這轟轟烈烈的一輩子,可謂傳奇,可謂輝煌,算沒白活,落在紙上,濃縮成了三百多個漢字:
喬悟義,男,漢族,中共黨員,祖籍山西清徐,內(nèi)蒙古源源集團董事長,全國“五一勞動獎?wù)隆鲍@得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音樂著作權(quán)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于2019 年11 月21 日21 時10 分在北京因病逝世,享年71 歲。
著有散文集《感悟》,創(chuàng)作了《我是一條小河》《山水戀情》《華夏之春》《鴻雁湖》《勞動贊歌》《最美世界》《知秋》《愧疚的陪伴》《想你就能夢見你》等大量歌詞作品,被布仁巴雅爾、王麗達(dá)、王洪波、趙云紅、付笛聲、任靜、劉大成、李青、郭歡、阿木古楞、湯非、小春、曲丹、劉躍強等歌手演唱,其歌曲多次在中央電視臺、遼寧衛(wèi)視、黑龍江衛(wèi)視、內(nèi)蒙古衛(wèi)視、吉林衛(wèi)視、青海衛(wèi)視播出。曾榮獲2018 年、2019 年中國散文年會一等獎,內(nèi)蒙古“五個一工程”獎等。
這人世上,恐怕只剩下“喬悟義”這個名字。他太拼命了,他太為別人著想了,他要辦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他太累了,沒有辦法,喬悟義的故事全都結(jié)束了,劇終。
他的葬禮,我因為害怕過度的悲痛沒有參加,聽說有幾個朋友驅(qū)車千里送他,還聽說他的靈車?yán)@城一圈,有人念他種種的好,有人念他的善,有人說他是自己的恩人,哭暈了過去,萬人相送啊,一直送到市郊30里之外的一處山坡上。
想來,我和悟義大哥的感情,當(dāng)屬于古代漢唐詩人之間的那種性情,放歌草原,胸懷大海,開懷暢飲,扶醉而歸,最快活。當(dāng)年,面對故人西去,中唐詩人韋應(yīng)物寫下了《三月三日寄諸弟兼懷崔都水》:“對酒始依依,懷人還的的。誰當(dāng)曲水行,相思尋舊跡?!蔽遥彩呛晚f應(yīng)物先生一樣的,夢里頭,時常碰見某個好像兄長的人,看不清他的臉,一句句一字字,說著這樣那樣的笑話,可就是,一下子叫不出他的名字,猜不出他是誰。一直是,猜到夢醒。他呀,快樂的君子,“樂只君子”罷了。要不,怎么會騰云駕霧,別我們而去呢?
有時候,我會在中國地圖細(xì)細(xì)尋找“霍林郭勒”,然后呢,尋找“清徐”和“太谷”,最后,會把目光久久停留著“太谷”這個小地方。一次,跟一個河南周口的朋友說起“太谷”,問他知不知道這個縣,他在電話里“哎呀”了一聲,說:“咋不知道呢,太谷人過去都是在山西做大生意的,富得嘎嘎叫,平遙都沒有太谷有名哩。
可惜,我沒有去過太谷縣,只是從一些典籍里讀到過。建偉,你去過嗎?”
我答道:“去過?!?/p>
他感到非常驚訝,問我:“咦,你去哪干啥?”
我說:“陪一位我的大哥回他的山西老家?!辈挥勺灾鞯?,我把后半句“悟義大哥已去世”的話,硬生生咽進了肚子里。
“哦,山西老家,那也是我們的老家??!”
“誰不知道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