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印文化看東方文明精神與氣質(zhì)

譚中

一

孫中山1924年在日本作《大亞洲主義》演說，認為“亞洲就是最古文化的發(fā)祥地”，古希臘、古羅馬等文化“都是從亞洲傳過去的”，認為“亞洲從前有哲學的文化、宗教的文化、倫理的文化和工業(yè)的文化”。孫中山說的把文化傳給古希臘、古羅馬的亞洲以及有“哲學的文化、宗教的文化”的亞洲，指的主要是印度。這“大亞洲主義”現(xiàn)在沒人講了，代之而起的是季羨林的另一個著名理論。他說：“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關(guān)系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到了二十一世紀，三十年河西的西方文化將逐步讓位于三十年河東的東方文化，人類文化的發(fā)展將進入一個新的時期。”

從整體觀念來看，本不應(yīng)該把文明分割成“東”“西”兩半的，這種分割是西方文明強加于我們的。印度詩圣泰戈爾既是東方文明的一部分，也是西方文明的一部分;他既崇拜西方文明，又看到西方文明的嚴重缺點。1924年泰戈爾在中國的講演中說：“在別的（西方）國家有堆積如山的財富，生活好像是在古埃及國王的墳?zāi)怪?。那些財富兇惡地嚷道：‘滾開。當我在你們國家（中國）發(fā)現(xiàn)日常物資的魅力時并不感到它們在驅(qū)逐，而是聽到它們的邀請：‘來吧，請接受我們?！?/p>

泰戈爾甚至把西方的統(tǒng)治精英形容為碾死“東方和西方的偉大文明”的“超前的小學生們”，說他們“都是些自作聰明的、吹毛求疵的自我崇拜者，利潤和權(quán)力市場上的狡猾討價還價者……”1941年泰翁臨終前寫了《文明危機》（Crisis in Civilization），結(jié)尾說：“我環(huán)顧四面八方，看見一個驕傲的（西方）文明倒塌，變成一大堆枉費心機的垃圾?！庇终f：“可能從這地平線上、從太陽升起的東方，黎明將會來到?！奔玖w林的“三十年河東”與泰翁的評論取得共鳴。

以中印兩國文明的共同智慧為支柱的東方文明有三大氣質(zhì)：（1）中國的“世界大同”與印度的“Vasudhaiva Kutumba-kam”（天下一家）;（2）中國的“天人合一”與印度的“Brahmatmaikyam”（梵我一體）相輝映，發(fā)展出中國的“和諧”以及印度的“Santi”（和平）與“Ksanti”（容忍）美德;（3）提倡精神高尚的“清流”，提倡“真善美”。

中國文化對人類智慧的一大重要貢獻是“大同”概念，是一個無法翻譯成外國語言的思想符號。闡述這一光輝概念的著名文獻是《禮記·禮運》，開宗明義地道出“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我們把這句話移植到現(xiàn)代生活中來，意思就是：如果全世界都被真理照耀的話，公共的利益就應(yīng)該成為大家的普遍關(guān)注與行動指南。

從泰戈爾著作中可以看出“Vasud-haiva Kutumbakam”（天下一家）思想。他說：“在印度歷史上有客人不遠千里而來，那時這個國家（印度）和世界聯(lián)通。但是那間客舍早已關(guān)閉，基礎(chǔ)垮掉。我們必須從母親的倉庫中找出所有的物資來把它重建?！彼终f：“在現(xiàn)代世界地理的邊界已經(jīng)喪失意義。世界不同民族更為接近。我們必須認識這點，同時懂得這種接近應(yīng)該建筑在愛心之上。”

泰戈爾在自己的事業(yè)中試圖把“天下一家”的觀念付諸實踐。1920年12月11日，泰戈爾在紐約寫信給中國文學家許地山說：“讓我們使地理障礙的幻景消失，至少在印度的一塊土地上——讓圣地尼克坦（Santiniketan）成為這塊土地。”泰戈爾的國際大學名叫“Visva-Bharati”，是泰戈爾根據(jù)《吠陀經(jīng)》引語“yatra visvam bhavati ekanidam”（全世界在一個鳥巢中聚會）起名。1928年應(yīng)泰戈爾邀請去國際大學教書的譚云山，自認為是效法玄奘“白馬投荒”，進了泰戈爾這“世界鳥巢”就無法像玄奘那樣變成“大雁”飛回中國了。相反地，印度土地上卻多了一所“中國學院”。

“中國學院”是“中印學”的發(fā)祥地。它實際上也成為地球上少有的、實現(xiàn)印度“Vasudhaiva Kutumbakam”（天下一家）理想的世外桃源。它在印度獨立前與印度民間領(lǐng)袖例如國大黨不同時期的主席甘地、尼赫魯、蘇·鮑斯等都有聯(lián)系。印度獨立后，共和國的第一、二、三任總統(tǒng)（普拉薩德、拉達克里希南、侯賽因）都因為是早期“中印學會”會員而與譚云山保持接觸，開國總理尼赫魯更是“中國學院”的?？??！爸袊鴮W院”也是海外少有的迎來了兩位中國重要人物的學術(shù)機構(gòu)，其中，周恩來總理在1957年訪問于此。

季羨林對中國的“天人合一”與印度的“Brahmatmaikyam”（梵我一體）相共鳴的解釋是：“印度與中國都把宇宙（自然）當作自己的親密朋友。人類和大自然互相熱愛、互相友好，和睦共處?！?/p>

從中國“天人合一”和印度“梵我一體”的共鳴中，出現(xiàn)了中國的“和諧”以及印度的“Santi”（和平）與“Ksanti”（容忍）的美德。中國古代哲學以一個“仁”字為核心。這“仁”字右邊是“二”（社會由“己”與“人”兩個人組成），又是兩根平行線（各自發(fā)展不會互相沖撞）。印度“Santi”（和平）漢譯為“寂”，由佛教傳到中國，在中國文學中增加了“寂定”“寂寞”“圓寂”“禪寂”“寂滅”等新的概念。印度“Ksanti”（容忍）的訴求最為突出，佛陀也叫“忍仙”或者“忍辱仙”，印度“忍”的訴求對中國精神修養(yǎng)貢獻很大。許慎《說文解字》上的兩個“忍”字，上部從“刀”的是“怒”的意思，從“刃”的是“能”的意思。

中印兩大文明都提倡精神高尚的“清流”，貶抑物質(zhì)貪婪的“濁流”。印度教傳頌最多的《薄伽梵歌》強調(diào)“靈魂純真”，認為功利是對身心的褻瀆。中國文人以“濯清泉以自潔”（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骨可朽爛心難窮”（蘇軾《歐陽少師令賦所蓄石屏》），“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于謙《石灰吟》）等心情提倡氣節(jié)，不和世俗“同流合污”。中國的“真善美”概念來自印度，意譯印度教徒禱告中的理想境界“Satyam”（真理），“Shivam”（神的純真），“Sundaram”（美感）。印度這一格言意思是：真理就是神，神就是美，美就是真理，如此循環(huán)無窮。

著名佛學家僧肇（384—414）在《肇論》中突出“真諦”與“圣心”，正是“Satyam”（真諦）與“Shivam”（圣心）的準確翻譯。唐儒李百藥（565—648）在《化度寺故僧邕禪師舍利塔銘》中用了“舍俗歸真”與“德潤慈云”，也和僧肇的“真諦”與“圣心”同調(diào)?！翱喙虾蜕小笔瘽f：“治心功夫在定靜，治人功夫在誠信，治事功夫在精規(guī)，治身功夫在勤養(yǎng)。”又說：“修道人要遣其欲、靜其心、平其慮、改其惡、從其善?！笔瘽敲嫾遥坏巧剿嫷氖甲?，又有精辟的山水畫理論。他說：“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勢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边@不但把“禪”的思想境界貫徹到中國山水畫上，也把美術(shù)與“真”和“善”結(jié)合起來了。

印度前總統(tǒng)納拉亞南于2004年6月14日在北京紀念“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發(fā)表五十周年的研討會上講演說，這“五項原則”是中國傳統(tǒng)“和而不同”理念在現(xiàn)代的發(fā)揚光大，是中印兩國談判西藏貿(mào)易問題時，中國代表團先提出而為印度代表團接受的。尼赫魯總理在印度國會歡迎這“五項原則”，舉了佛教“五戒”（Panchsheel）為例，又說，他在印度尼西亞看到這“潘查希拉”（Panchsheel）被政府宣布為施政原則，他因此覺得這是個“吉祥的詞”。

納拉亞南1994年作為副總統(tǒng)訪華時，在復旦大學講話中說：

1955年在三藩市慶祝聯(lián)合國十周年的會上，中國問題得到了討論。尼赫魯在1955年7月20日寫給印度各邦首席部長的信中說：“私下的建議是吸收中國加入聯(lián)合國，但不參加安理會，而讓印度去占安理會的席位。我們當然不能接受，這是要把中國排擠，中國這樣一個大國不在安理會內(nèi)是不公平的。當時我們就對做出這一建議的人表示反對這一建議。我們更進一步表示，雖然印度也是大國，也應(yīng)該進入安理會，但在這一時刻我們不急于進入?，F(xiàn)在第一步是應(yīng)該恢復她（中國）的合法地位，以后再另外考慮印度的問題?！?/p>

尼赫魯這種在國際上維護中國利益的高尚行為也是東方文明氣質(zhì)的具體表現(xiàn)。

納拉亞南在擔任印度總統(tǒng)期間于1998年11月7日親自到圣地尼克坦去主持譚云山誕生一百周年紀念大會，并且在紀念大會上稱贊譚云山“使（中?。﹥纱笪拿飨嗷タ繑n，進行意義深長的了解和積極的合作”。他于2000年以總統(tǒng)身份訪華時，曾在北京大學說了“印度和中國的相互吸引并不限制在宗教、哲學和學問的領(lǐng)域，而是覆蓋著人的活動、行為”“印度和中國的友誼在智慧、美感、人道的基礎(chǔ)上深深扎根”。他認為“印度和中國在互相交往、學習、合作上可以大展宏圖”，這些話都是東方文明氣質(zhì)的表現(xiàn)，旁證中印關(guān)系“天造地設(shè)”。

二

季羨林寫《商人與佛教》文章，認為印度佛教初期僧侶與商人“互相依賴、互相支持”，我們從石窟藝術(shù)文化沿著“絲綢之路”從印度中部到西海岸到阿富汗、到中國新疆、甘肅傳到中原的運行軌跡看出：“絲綢之路”與“法寶之路”是一而二、二而一。中印文化交流繁榮了中國的國際貿(mào)易與國內(nèi)貿(mào)易，唐、宋兩朝佛教興旺、貿(mào)易繁榮就是最好的例證。

茶葉在古代是藥石，是佛廟為了款待貴人施主而使它變成高貴的“香茗”飲料的。高貴茶葉生產(chǎn)始自佛教繁榮的唐朝，由于“香茗”需要漂亮茶具，產(chǎn)茶工業(yè)刺激了瓷器工業(yè)的誕生。這樣看來，中國這一千多年的兩項著名出口生產(chǎn)貿(mào)易——茶葉與瓷器——都得益于中印文化交流。

還有印刷工業(yè)與出書工業(yè)也是中印文化交流的物質(zhì)結(jié)晶。從漢明帝邀請佛教來華開始，中國歷代政府花大量財力、人力、物力“譯經(jīng)”，堅持了一千余年。所謂“譯經(jīng)”，實際上是把印度高僧嘴里講出來的話用中國頭腦消化了變成中國文字。古代印度重口授，沒有紙，經(jīng)典寫在樹葉和樹皮上，難能傳承。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大藏經(jīng)》，絕大多數(shù)找不到印度原文，都是根據(jù)印度來華的文化大師口授而成為中文經(jīng)典的，中國文庫把很多在印度本土已經(jīng)遺忘的古印度文明的精髓保存下來了。十九世紀，英、印學者是依靠了中文佛教文獻（包括玄奘的《大唐西域記》等）才把許多重要的印度考古發(fā)現(xiàn)（包括阿育王石柱等）弄清楚，中國文獻對弄清印度古代歷史功不可沒。

《墨子·貴義》提到“昔者周公旦朝讀書百篇”，可以證明中國文明幾千年來重視文字傳統(tǒng)。中國早就有了筆墨紙硯，印書工業(yè)卻千呼萬喚出不來。個中原因是：中國傳統(tǒng)缺乏大眾化的教育機制。到了唐朝，出現(xiàn)了兩大潮流：一是旨在“以寒素代替門閥”掌握政權(quán)的科舉制度，要求民間多出“讀書人”;二是佛教被統(tǒng)治者和權(quán)貴提倡，而佛教不像儒家那樣限制在知識精英階層，而是要滲透到全民中去的宗教文化運動。正是由于廟宇在中國如雨后春筍而又成為農(nóng)村與城市廣大愛好讀書的青年看書與借書的地方，唐朝科舉制度才能夠成功地把新鮮血液吸收到統(tǒng)治機制中來。

印度摩亨約·達羅（現(xiàn)在巴基斯坦境內(nèi)）三至四千年前就有印章，比中國戰(zhàn)國古印早得多。向達等學者認為，中國印刷術(shù)是受到印度拓模佛像的啟發(fā)。可是印度古代重口授，沒有中國這種文字傳統(tǒng)，也沒有唐朝那種擴展大眾文化的動力，所以其原始的印刷傳統(tǒng)就像藏在草叢中的雞蛋，只有到了中國的雞窩，在中國母雞羽翼下，才孵出印刷工業(yè)和出書工業(yè)來。

我和北大耿引曾合著的《印度與中國：兩大文明的交往和激蕩》書中（第十二章）談到“印度文明送給中國文明的文化、藝術(shù)禮物，可以分成科學、技術(shù)禮物和非科學、技術(shù)禮物兩大方面”，包括植物、醫(yī)療、算術(shù)、天文、藝術(shù)、烹飪、武術(shù)等。薛克翹的《佛教與中國文化》與《中國印度文化交流史》對此介紹得更為詳細。但中印文化交流在“器”（物質(zhì)文明）的方面如何使中國文化大變樣仍然值得更深入地研究。

印度文明的投入使得中國精神文明“道”的含金量大大增加。宋儒張載就是中印文化“融合”的典型，他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既是發(fā)揚孔、孟、老、莊的思想傳統(tǒng)，又是中國傳統(tǒng)言論中的新潮。這四個“為”中最有新意的是“天地心”“往圣”與“太平”?！疤斓匦摹憋@然是引了六世紀當了和尚、法名“慧地”的劉勰（465？—532？）所著《文心雕龍》中的“天地之心”，劉勰卻又融會貫通了佛家的“八識心王”“心王如來”等概念?！巴ァ笔欠褐赣钪媸フ?，這是佛家在中國非常強調(diào)的?！疤健碑斎徊皇侵袊^去那“太平無事”的觀念，它是一種高尚的理想境界，使人想起《大乘起信論》的“如來平等法身”和《金剛經(jīng)》中被視為“無上正等菩提”的“法平等”。

我認為張載“為往圣繼絕學”涉及中國學術(shù)的內(nèi)容與研究方法。這個問題，劉勰在《滅惑論》中就探討過了，劉勰贊揚中國政府與民間大力把佛教理論從梵文翻譯成中文說“一音演法，殊譯共解”，是指不同印度高僧來到中國用不同的詞匯與思維邏輯詮釋佛的“法音”，中國又通過翻譯使得這些不同的詮釋成為中國思想界的共識，這就是他說的“梵漢語隔而化通”（雖然中印兩大文明語言不通，可是經(jīng)過中印文化交流就變成志同道合了）。中國原來研究方法比較貧乏，孔子說“述而不作”，只引述古圣賢的教導而自己不發(fā)揮。中國古代的學術(shù)作風大致可以稱為“語錄文化”，總是圍著名人語錄轉(zhuǎn)圈圈，很難離開語錄發(fā)揮自由思想。

宋明“理學”“心學”專家明顯地繼承了佛學研究傳統(tǒng)。最喜歡重復張載“四為”名言的“理學”大師朱熹（1130—1200）在赴京趕考時，袋子里裝著禪師大慧的語錄。朱熹發(fā)揚“水月”方法而強調(diào)“月印萬川”，強調(diào)“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這樣看來，“理學”融合了中印文化，在學術(shù)上揚棄了“語錄文化”傳統(tǒng)。王陽明（1472—1529）提倡的“心學”，他在《傳習錄》中把《孟子》的“仁、義、禮、智，根于心”發(fā)展成“良知”，又發(fā)揮“心即理”，與朱熹《觀心說》的“存心而可以養(yǎng)性事天”相呼應(yīng)。其中更有“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句名言，這就更明顯地采用佛學方法來闡明他的哲學思想了。如果它們是“新儒學”，那這“新儒學”就是中印文化的融合了。

中國“五湖四?！本?，經(jīng)過中印文化交流的“鼎盛”期得到弘揚與鞏固。僧祐（445—518）在《弘明集·后序》中說：“禹出西羌，舜生東夷”“吳楚本夷而翻成華邑”，這就打破了過去那狹隘的在“華”與“夷”之間設(shè)置楚河漢界的傳統(tǒng)，符合中國作為許多不同民族建立起來的共同體的實際。

“五湖四?！痹霈F(xiàn)在李白727年寫的《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文中有“浮五湖，戲滄洲”與“浮四海，橫八荒”，也許正因如此，“五湖四?！弊兂纱砗暧^整體中國概念的代名詞。李白詩句中也貫徹了這“五湖四?！鼻檎{(diào)：“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贈裴十四》）;“日從海傍沒，水向天邊流。長嘯倚孤劍，目極心悠悠”（《贈崔郎中宗之》）;“浩蕩深謀噴江海，縱橫逸氣走風雷”（《述德兼陳情上哥舒大夫》）;“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古風》）。印度傳統(tǒng)把人生比作“逆旅”（客舍），這一典故由佛教傳到中國。宗炳寫道：“若鑒以佛法，則厥身非我，蓋一憩逆旅耳，精神乃我身也，廓長存而無已?！崩畎鬃鳌稊M古》詩，有“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他也是看透紅塵卻懷著天地逆旅觀念的詩人。

在中印文化交流的良性影響下，中國人民的物質(zhì)與精神生活逐漸豐富，結(jié)束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規(guī)律，夜晚的活動多了，神州大地出現(xiàn)對“明月”的新的敏感性，李白是最典型的例子。他的《靜夜思》以二十個字創(chuàng)造了新鮮而又絕妙的詩境。如果只念一兩次，這詩十分平淡，可是越多念它就越體會到“千里共嬋娟”的情感，把中國變成一個整體的文明世界，又使人感覺到“明月”是這個文明世界的靈魂。這首詩的靈感出自玄奘以印度語“月亮”（Indu）為“天竺”正名，改為“印度”以形容在佛法照耀下“白日既隱，宵月〔燭〕斯繼，雖有星光之照，豈如朗月之明”。

中印文化交流在中國傳統(tǒng)的“和為貴”基礎(chǔ)上添上“慈悲”與“戒殺”精神，鑄造了中國的和平外交傳統(tǒng)。隋文帝舉義旗創(chuàng)建隋朝以后，仿效印度阿育王在戰(zhàn)場上建塔。唐太宗也效尤，頒布《收埋骸骨詔》與《為戰(zhàn)亡人設(shè)齋行道詔》，“望法鼓所震，變炎火于青蓮;清梵所聞，易苦海于甘露”。這明顯是用佛教“慈悲”與“戒殺”思想來倡導和平治國精神。七世紀唐儒李君球勸阻唐高宗伐高麗說，如果人民“疲于轉(zhuǎn)戍”，就會“萬姓無聊生”“天下敗”。韋湊勸阻唐玄宗征安息（中亞鄰國），認為崇尚儒術(shù)的漢武帝征戰(zhàn)頻繁，使“中國疲耗，殆至危亡”。

唐朝詩人不遺余力地傳播和平、反戰(zhàn)思想。李白的《戰(zhàn)城南》和杜甫的《兵車行》《石壕吏》《春望》都是反戰(zhàn)名詩。毛文錫（十世紀人）作《醉花間》，描寫閨中少婦“偏憶戍樓人，久絕邊庭信”，正是對陳陶（812？—885？）《隴西行》中“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回應(yīng)，讀了令人厭戰(zhàn)。和平、反戰(zhàn)文化的積累使得宋太祖與宋太宗創(chuàng)立宋代內(nèi)政、外交“重文輕武”傳統(tǒng)。

中印“心”“性”修養(yǎng)融合起來形成堅韌樂觀的性格。著名宗教學家任繼愈等認為：印度“心”（Citta，漢譯“質(zhì)多”）泛指一切精神現(xiàn)象，佛教“一切屬‘心之現(xiàn)象，稱為心法”，這樣就大大擴充了中國“心”“性”雙軌道德建設(shè)發(fā)展道路。佛教把印度哲學的重要法寶“Bodhicitta”（菩提心）贈送給中國。禪宗有“心即是佛”“佛不遠人，即心而證”。朱熹和王陽明是中國歷史上“心”“性”雙軌道德建設(shè)的最大專家，使中華文明生命力更加強大，也使中印兩國在“修身養(yǎng)性”（例如“太極拳”“瑜伽術(shù)”）上成為杰出榜樣。

三

古代印度由同一文明的眾多國家組成，是“文明世界”，古代中國是同一文明的統(tǒng)一實體，是“文明國”。中印文化融合使中國物質(zhì)文明越來越豐富，具有世界性的“文明國”對鄰近部落、民族吸引力越來越大，吸引他們參加進來。中印文化融合又使中國精神文明的“光譜”擴大許多倍，使“文明國”內(nèi)部矛盾得到調(diào)和與控制，使中國發(fā)展出促進大一統(tǒng)的凝聚力。泰戈爾對中國文明“器”“道”兼?zhèn)?，既重物質(zhì)，又重精神，深為欣賞，1924年在中國講演時說：

在中國，你們并不是個人主義者。你們的社會本身是你們合群的靈魂的產(chǎn)物。它不是物質(zhì)主義與利己主義頭腦的結(jié)晶——不是無限止競爭的混合而拒絕承認對別人的義務(wù)……誠然，你們對這個世界，對你們周圍的物質(zhì)的東西有著深厚的感情，但是從來不用獨占的高墻把你們的財產(chǎn)圍起來。你們和別人分享財富，你們熱情招待遠朋遠親。你們并不是富得不得了。這些都是因為你們不是物質(zhì)主義者。

他在1924年的中國講演以及1937年印度國際大學中國學院揭幕式上，一再重復贊揚中國文化“直覺地掌握事物的秘密——并不是科學中的那種能源的秘密，而是表現(xiàn)之秘。這是一種神力。我羨慕這種神力，希望我們?nèi)嗣衲軌蚺c他們分享”。他認為中國文化氣質(zhì)比片面強調(diào)精神文明的印度傳統(tǒng)優(yōu)越，卻沒有強調(diào)這是印度文化投入中國所產(chǎn)生的良性結(jié)果。

中印文化起初在神州大地重疊，交流以后就產(chǎn)生“識別大演奏”現(xiàn)象而使原來的識別模糊。中印文化融合是“潛移默化過程”，需要不戴教條主義眼鏡、不把文化套上“儒”“道”“佛”框框才能敏銳發(fā)覺與深刻體會。這樣的體會還可以幫助中國國學研究擺脫西方學術(shù)界強加給我們的種種歪曲，使中國文化發(fā)展恢復其歷史真實面貌。

我們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教訓可以使未來少走彎路。當今世界秩序受到“地緣政治范式”統(tǒng)治，國際關(guān)系研究權(quán)威把“文明”打入冷宮，以致中國和印度變成兩個互不了解的陌生國家。我們必須把泰戈爾和譚云山提倡的“中印學”振興起來，必須從季羨林“天造地設(shè)”的觀點更深刻地總結(jié)中印文化交流在歷史上曾使中國大變樣的具體細節(jié)，構(gòu)成一幅“地緣文明范式”的歷史藍圖。以這一藍圖為典型，可以把今后的中印關(guān)系發(fā)展成新的“地緣文明范式”。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