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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代典籍中的張旭形象研究

    2022-05-30 11:05:59劉旗
    名作欣賞·學(xué)術(shù)版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唐書張旭新舊

    關(guān)鍵詞:張旭 形象研究 宋代典籍 新舊《唐書》

    唐代書家史料多見于兩《唐書》、唐韋續(xù)《墨藪》、唐張彥遠(yuǎn)《法書要錄》、北宋朱長文《墨池編》、南宋陳思《書苑菁華》之中,少部分見于唐五代筆記雜纂、北宋官方類書、徽宗內(nèi)府法書著錄著作《宣和書譜》及宋代筆記、題跋之中。由此,研究張旭形象首先要從新舊《唐書》入手,兼及唐宋各類典籍。

    一、正史中的張旭形象

    《舊唐書》所載《賀知章傳》后對張旭有所提及。文曰:

    時有吳郡張旭,亦與知章相善。旭善草書而好酒,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時人號為張顛。

    吳郡即蘇州,是唐天寶元年李隆基改州為郡時的稱謂?!芭c知章相善”,是《舊唐書》中張旭傳附在賀知章傳后的原因?!吧啤?,《說文解字》稱“善表示吉,與義美同意”?!靶裆撇輹?,此處表示草書是張旭的專長。文前提到賀知章:“又善草隸書,好事者供其箋翰,每紙不過數(shù)十字,共傳寶之?!毕挛碾S議張旭,表明《舊唐書》編撰者認(rèn)為二者在書法方面均造詣頗深?!靶窈镁啤痹诤笫缼缀跏菋D孺皆知的故事,唐代詩歌也多塑造張旭飲酒形象。例如杜甫:“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鄙鷦用枥L出張旭狂放不羈、大醉之后才情盡露的形象,與《舊唐書》中“若有神助”“變化無窮”描寫相近。總的來說,《舊唐書》對張旭形象描述簡略,僅簡單概括其籍貫、生活習(xí)慣,并以時人視角進(jìn)行了簡要評價。

    《新唐書》第二百二十卷《李白傳》后附有“張旭”傳:

    旭,蘇州吳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fù)得也,世呼張顛。

    初,仕為常熟尉,有老人陳牒求判,宿昔又來,旭怒其煩,責(zé)之。老人曰:“觀公筆奇妙,欲以藏家爾?!毙褚騿査?,盡出其父書,旭視之,天下奇筆也,自是盡其法。旭自言,始見公主擔(dān)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意,觀倡公孫舞劍器,得其神。后人論書,歐、虞、褚、陸皆有異論,至旭,無非短者。傳其法,惟崔邈、顏真卿云。

    “蘇州吳人”,與《舊唐書》所指“吳郡”同,均指現(xiàn)在江蘇蘇州地區(qū)。“嗜酒”代替“好酒”,只字之差體現(xiàn)出兩朝史官對張旭形象的褒貶。“嗜”,《說文》釋為:“欲喜之也?!薄赌鲜贰⒛轮畟鳌罚骸澳轮畬O邕,性嗜食瘡痂,以為味似鰒魚?!薄笆仁朝忦琛?,比喻愛好怪誕的事物已成為一種癖好。宋朝史官將張旭飲酒稱為一種嗜好,言語間帶有貶義的傾向?!凹刃炎砸?,以為神,不可復(fù)得也”,以張旭自身的角度評價張旭書法,與《舊唐書》中“時人”角度的“若有神助”不同,此語暗含了宋代史官對張旭書法的真實看法——自以為神,其實不盡然。由此觀之,北宋史官與五代史官對張旭的評價存在較大差異。

    《新唐書》描述張旭醉后“以頭濡墨”一段出自唐李肇《國史補(bǔ)》,宋初蘇易簡《文房四譜》及官方類書《太平御覽》都曾有輯錄。其原文如下:

    張旭草書得筆法,后傳崔邈、顏真卿。旭言:“始吾見公主擔(dān)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后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旭飲酒則草書揮筆而大叫,以頭揾水墨中而書之,天下呼為“張顛”。醒后自視以為神異,不可復(fù)得,后輩言筆札者,歐虞褚薛?;蛴挟愓摚灵L史無間言矣。

    《新唐書》“觀倡公孫舞劍器,得其神”與“后人論書……惟崔邈、顏真卿云”二句,再加上醉后“以頭濡墨”“傳其法,惟崔邈、顏真卿云”一段,基本確定出自李肇《國史補(bǔ)》,僅在行文次序上進(jìn)行重新組合。在書家本傳中轉(zhuǎn)述原文的形式是《新唐書》編撰的一種體例。然而在轉(zhuǎn)述的過程中,《新唐書》不僅損失了原文的生動性,還省略了重要的書法信息,如《新唐書》描述張旭“傳其法,惟崔邈、顏真卿云”,而《國史補(bǔ)》原文作“張旭草書得筆法,后傳崔邈、顏真卿”,《新唐書》少一“草”字。張旭所傳筆法究竟是草法,還是其他筆法呢?據(jù)唐韓方明《授筆要說》記載,張旭所傳為“永字八法”,內(nèi)容是楷書。而從實際傳世石刻觀之,張旭楷書有古法,與開元以來程式化楷書不同,其楷書與“永字八法”無關(guān)。宋人撰修《新唐書》時故意省略傳筆法之“草”字,可能是基于宋人對唐代筆法傳承的認(rèn)識所做出的取舍。

    “初仕為常熟尉,有老人陳牒求判……自是盡其法。”這一段出自唐代小說《幽閑鼓吹》,曾收錄于《太平廣記》之中,此處不再贅述。此外,《新唐書》還新增了張旭悟筆三則故事,即“公主擔(dān)夫爭道”“聞鼓吹”“觀公孫舞劍器”,后人對此解說莫衷一是。h《新唐書》史料所據(jù)終不出唐小說、類書、詩歌之類,來源蕪雜,較《舊唐書》內(nèi)容多有充實,但是在敘述原書史事時常采用概述或轉(zhuǎn)述的方式,并在編撰過程中加入了宋人對書家、筆法、書史的理解,甚至運(yùn)用春秋筆法干預(yù)歷史真相,主觀意味甚濃。

    二、宋代典籍中的張旭形象

    (一)非“草圣”

    張旭在后世常被稱為“草圣”,是否在宋代即是如此呢?孫奕《履齋示兒編》載:“董貝易圣,張芝、鍾繇、衛(wèi)協(xié)、張墨書圣,張旭草圣……”i此書是宋代孫奕雜纂考訂筆記,清人言其“雜引眾說,罕所裁制,往往傷于蕪雜;又征引既繁,不免小有舛誤”。此條中“董貝易圣”即誤,“張旭草圣”又不知所據(jù)。宋人《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對杜詩《李潮八分小篆歌》“吳郡張顛夸草書,草書非古空雄壯”注:

    張旭,吳郡人,官左率府長史,時善草書。言:“吾見公主擔(dān)夫爭路而得其意,后又觀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弊磔m草書,揮筆大叫,以頭濡墨水中,天下呼為張顛。醒后,自視以為神。人謂之“草圣”。

    其中“人謂之草圣”一句應(yīng)是宋人稱張旭為“草圣”的重要資料。該注主要以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往時張旭善草書”、李肇《國史補(bǔ)》等史料作支撐,但是將韓、李之說與此注對校之后發(fā)現(xiàn),“人謂之草圣”這一句不知所據(jù)。進(jìn)一步搜羅文獻(xiàn)發(fā)現(xiàn),“人謂之草圣”一言出自“韋仲將謂之草圣”(張彥遠(yuǎn)《法書要錄》、陳思《書苑菁華》中都曾出現(xiàn)),原意均是評價張芝為草圣,因而此處其實是宋人誤以張芝文獻(xiàn)入張旭文獻(xiàn)。在杜詩其他詩句宋注中也數(shù)次引用了與張芝相關(guān)的文獻(xiàn),也說“韋仲將謂之草圣”或“人謂之草圣”。另有蔡襄、黃庭堅言及張旭時提到草圣:“張長史正書甚謹(jǐn)嚴(yán),至于草圣,出入有無,風(fēng)云飛動,勢非筆力可到,可謂雄俊不常者耶!”“張長史觀古鐘鼎銘科斗篆,而草圣不愧右軍父子?!憋@然,例中“草圣”均不指張旭。

    在宋代典籍中,以張旭為“草圣”的資料寥寥無幾,僅有的幾則亦不明確或者可能有誤。甚至宋人在言及“草圣”與張旭的時候非以張旭為“草圣”而另指他人。由此我們推斷,張旭在《新唐書》中的評價變化是宋人有意為之,史官通過個別詞匯的變更體現(xiàn)出其對張旭的看法,所謂微言大義盡顯于此。

    (二)稍過于知章

    北宋官方類書《冊府元龜·筆札》收張旭、賀知章酒后草書題壁的完整記錄:

    賀知章為秘書監(jiān),善草隸。好事者供其箋翰,每紙不過數(shù)十字,共傳寶之。時有吳郡張旭亦與知章相善。旭尤善草書而好酒,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時人號為顛。知章始與旭游于人間,每見人家廳館好墻壁及屏障,忽忘機(jī)興發(fā),落筆數(shù)行,如蟲篆飛走,雖古人之張索不如也,然旭稍過于知章。

    此段中間數(shù)句與《舊唐書》文辭一致,如“時有吳郡張旭”。因此宋初《冊府元龜》所輯錄的部分很有可能是來自《舊唐書·賀知章傳》。值得注意的是,《冊府元龜》多出二人酒后于城中四處題壁一段,應(yīng)是宋人補(bǔ)增。最后一句提到“雖古人之張索不如也,旭稍過于知章”,“張索”應(yīng)指張芝、索靖,此語透露出宋人認(rèn)為張旭草書不過稍強(qiáng)于知章,與古人張芝、索靖還是有差距的,與《新唐書》“既醒自視,以為不可復(fù)得”相互印證。

    (三)俗子

    米芾《張顛帖》墨跡:“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薄都难B彭》詩:“張顛與柳頗同罪,鼓吹俗子起亂離。”蘇軾《題王逸少帖》云:“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鍾。”蘇軾、米芾二人以張旭草書與魏晉古法相對比,均對張旭草書做出了負(fù)面評價?!稏|坡題跋·書張長史草書》:“張長史草書必俟醉,或以為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長史未妙,猶有醉醒之辯。若逸少何嘗寄于酒乎?仆亦未免此事?!敝扉L文《墨池編·草書十二人》亦評價:“張旭,華峰巉怪占盡生意?!笨梢姡瑥埿耠m作為唐代著名書法家開創(chuàng)了狂草的先河,宋人卻并沒有對其過度推崇,而蘇軾、米芾這樣的當(dāng)朝大家甚至對其評價甚惡,這與傳統(tǒng)認(rèn)知中張旭自唐以來一直被尊為草圣沖突。

    三、結(jié)語

    在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下,文史工作者常常自然而然地將張旭與“草圣”畫上等號,并將這一藝術(shù)形象不斷加強(qiáng)鞏固。然而當(dāng)我們深入挖掘典籍,擺脫常識化的思維偏見,就會發(fā)現(xiàn)歷史對個人形象的評價并不像我們固有的認(rèn)知的那么單一。本文由發(fā)現(xiàn)新舊《唐書》中張旭形象的差異延伸到宋代典籍中的張旭形象研究,不斷探求歷史的本來面目,還原歷史真相。《舊唐書》較多地保留了唐代原始史料,修改的幅度并不大,而由于成書時間不同,《新唐書》對歷史現(xiàn)象做了大幅改動,更多地注入了宋朝史官的書法觀念。通過對大量的宋代典籍史料鉤沉爬梳,本文印證了《新唐書》中張旭形象的變更符合宋代的書法觀念,還原了宋人對張旭形象真正的認(rèn)知與評價。

    作者:劉旗,暨南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藝術(shù)學(xué)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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