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粲《七哀詩·其一》論霸陵選址并非鳳凰嘴

師子康

關(guān)鍵詞：霸陵 王粲 《 七哀詩》 江村大墓 白鹿原

漢文帝霸陵選址于今西安市東郊白鹿原的西側(cè)，這是近年來考古工作者經(jīng)過反復(fù)研討考證得出的最終結(jié)論，反駁了千百年來流行的“崖墓論”與“山藏論”。其實，只要深入研讀王粲的《七哀詩·其一》，對白鹿原及其周邊地形進行考察，便可以發(fā)現(xiàn)上述“崖墓論”與“山藏論”是站不住腳的。

一、霸陵逐漸走進研究者視野

近三十年關(guān)于西漢帝陵的研究成果豐碩，研究隊伍不斷壯大，碩果累累。這些研究成果多集中于考古學、歷史學、地理學等學科領(lǐng)域，探討了西漢帝陵的選址、布局、陪葬制度、文物保護等問題， 宏觀研究與個例研究并重。2021 年漢文帝霸陵所在地的確認，更是為西漢帝陵研究提供了重要資料，也糾正了千年來關(guān)于霸陵選址的錯誤說法。目前關(guān)于霸陵的研究相對較少，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如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馬永嬴《漢文帝霸陵選址研究》，從傳統(tǒng)葬俗、風水思想、政治形勢與皇帝個人好惡幾個方面探討霸陵選址于白鹿原的原因，韓佰偉《試論文帝霸陵對后世陵墓的影響》著重探討霸陵對唐代帝陵形制的影響。

近年來學科交叉研究逐漸成為一種熱潮，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各種學科不再局限于單純的某一領(lǐng)域的研究，這也適應(yīng)了時代的發(fā)展需求。筆者在閱讀王粲詩歌時發(fā)現(xiàn)《七哀詩·其一》能夠從側(cè)面反駁流傳已久的“霸陵在鳳凰山”之論，因為王粲生活時代距離西漢不遠。因此，本文著重運用學科交叉的方法，根據(jù)王粲《七哀詩·其一》來論證霸陵址并非鳳凰嘴。從文學、歷史學視角進行交叉研究更加具有深度，但由于出現(xiàn)時間較晚，成果尚且不多。

二、 霸陵選址之謎

霸陵系漢高祖第四子、西漢第三代君主漢文帝劉恒（前202 年—前157 年）之陵寢。霸陵游離于高祖長陵、惠帝安陵所在的渭北咸陽原皇陵區(qū)之外，選址在漢長安城東南。關(guān)于霸陵的具體選址，大多數(shù)史書都記載得較為模糊?！妒酚洝ば⑽谋炯o》載“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漢書·文帝紀》載：“七年夏，六月己亥，帝崩于未央宮……遺詔曰……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葬霸陵?！边@兩則史料僅僅是說霸陵不起封土，“薄葬”“不治墳”，并沒有指出具體所在方位。

直到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中才明確指出霸陵位于長安東南的白鹿原上，梁陳間地理名著《三輔黃圖》提到“文帝霸陵，在長安城東七十里，因山為藏，不復(fù)起墳”。這兩則史料雖然指出霸陵選址在白鹿原上，然白鹿原總面積約有263 平方公里，是一個很寬泛的地理概念，對于認知水平與工具相對落后的古人來說，仍然很難指出霸陵之所在。

由于沒有封土堆，霸陵不像其他漢代帝陵一樣，擁有肉眼可見的巨大“土包”從而易于辨識， 由此也讓后人對其墓葬之地有了兩個推論：一是“崖墓論”，認為霸陵是在山崖選址;二是“山藏論”，認為霸陵是修在山中，與地勢有關(guān)，不用另封土。這種對霸陵選址模式的爭論一直持續(xù)到元代。元成宗元貞年間駱天鑲認為白鹿原北部凸出來的鳳凰嘴山形酷似帝陵封土，氣勢恢宏，與唐昭陵九堫山類似，因此在其編纂成書的《類編長安志》中稱“在京兆通化門東四十里，白鹿原北鳳凰嘴下，《漢書》治霸陵皆瓦器不以金銀銅錫為飾，因其山不起墳”。沒有發(fā)掘考證便以個人想象確認霸陵所在地，實際上是非常不嚴謹?shù)闹饔^臆斷，但是這樣的猜測符合民間對漢文帝一代英主與皇家氣派的認知，所以廣為流傳。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雍正元年（1723）、乾隆四十一年（1776）與嘉慶二十四年（1819）皆在鳳凰嘴山前立有石碑，近千年來“霸陵就在鳳凰嘴”的觀念逐漸深入人心，似乎成為不易之定論。但是隨著2001 年灞橋區(qū)的江村東側(cè)一座古墓（即“江村大墓”）被盜，考古工作者展開了二十年的考證勘測工作，終于在2021 年12 月14 日宣布江村大墓即漢文帝霸陵，糾正了有元以來持續(xù)千年的謬誤，解開了霸陵選址之謎。

三 、王粲與霸陵

王粲是漢末曹魏時期的文學家，《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記載他：“善屬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為宿構(gòu);然復(fù)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著詩、賦、論、議垂六十篇?！币蚱錁O高的文學成就，被劉勰譽為建安七子之首。然而王粲的一生是十分坎坷的，雖然出身于官宦之家，“曾祖父龔，祖父暢，皆為漢三公。父謙，為大將軍何進長使”（《三國志·魏書·王粲傳》），但當逢漢末社會動蕩，公元190 年隨董卓挾持漢獻帝而西遷長安，又由于公元192 年李傕郭汜攻長安而逃至荊州投靠劉表。在出奔途中王粲創(chuàng)作的《七哀詩·其一》描繪了連年戰(zhàn)亂給自己與底層人民帶來的災(zāi)難，試看：

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復(fù)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

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qū)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

“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在一陣悲戚之聲中向荊州出發(fā)，一路上死人的骸骨遮蔽了原本應(yīng)該禾黍青青的田野，慘狀難以言狀?！奥酚叙噵D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别噵D聽著孩子的號泣，一面揮淚一面轉(zhuǎn)身離去，不復(fù)回視。“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做母親的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無法顧全，饑餓婦人的啼泣是底層人民對“豺虎”的控訴，也是千千萬萬生活在那個水深火熱年代的人民的心聲，而此刻，詩人又能做些什么呢？也只不過是“驅(qū)馬棄之去”。

王粲生活在東漢時期，距離漢文帝所生活的時期不算遙遠，霸陵地上建筑仍有辨識度，不至于蕩然無存，所以王粲途中路過的霸陵應(yīng)當是漢文帝霸陵真正的所在地。王粲來到文帝的霸陵，感慨萬千，呼喚一代英主?！澳系前粤臧叮厥淄L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薄断氯芬辉姵鲎浴对娊?jīng)·曹風》，《詩序》說：“下泉，思治也。曹人疾共公侵刻，下民不得其所，憂而思明王賢伯也?！彪m然時隔多年，王粲與曹國百姓渴望明君的心理是相通的，因而從內(nèi)心發(fā)出“喟然傷心肝”的悲嘆。其實，詩人又何嘗不是與這位婦人身處同樣的境地呢？霸陵再向前走便是溝通關(guān)中與關(guān)東的橋梁——灞橋，一旦過了灞橋，就意味著離開了首都，離開了政治中心。亂世之中，身世浮沉，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終將在何地凋零隕落;或者說詩人也是被拋棄的嬰兒，自己不到弱冠之年，就被長安“拋棄”，而長安城此時也正在遭受戰(zhàn)火的蹂躪。

四、王粲登霸陵岸處并非鳳凰嘴

王粲《七哀詩·其一》中對霸陵的記述體現(xiàn)在最后兩句“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筆者以為這兩句話足以證明文帝霸陵并非鳳凰嘴，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鳳凰嘴并非“南登”之岸

武關(guān)道、函谷道與蒲關(guān)道分別是關(guān)中地區(qū)與荊楚、江淮與雁代的三條重要道路。其中武關(guān)道自商末周初早已有之，是楚國先祖鬻熊率領(lǐng)族人自關(guān)中遷往荊楚所開辟的道路，西起長安，經(jīng)藍田，東達襄陽、武漢。漢承秦制，對這三條道路也是格外重視。賈誼曾說：“所謂建武關(guān)、函谷、臨晉關(guān)者，大抵為備山東諸侯也。天下之制在陛下，今大諸侯多其力。因建關(guān)而備之?！庇辛苏闹匾?，武關(guān)道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漢代由秦入楚的重要道路。史學界與考古學界普遍認為，漢代長安城在今西安城區(qū)西北方向，荊州在長安東南方向，王粲作為東漢時期的士大夫，想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安全抵達荊州，最佳選擇就是走武關(guān)道。

武關(guān)道由今西安市向東南上白鹿原，經(jīng)灞水支流輞川河下游直到武關(guān)?！澳系前粤臧丁睂懙谋闶钱斖豸訌拈L安城出發(fā)向東南方向的荊州前進，沿途登上白鹿原。“岸”在《說文解字》中被解釋為“從山， 從廠，干聲”，意即水邊高起之地，引申為階梯，比如張衡《西京賦》“襄岸夷涂”。如果采用第一種解釋，白鹿原與鳳凰嘴都靠近灞河，似乎解釋得通;但是鳳凰嘴山勢險峻，崖體陡峭，難以攀登;而白鹿原坡度小得多，原頂即江村大墓所在地面積廣闊且平坦，適合行人通行。我們權(quán)且認為王粲具有攀登鳳凰嘴的能力，但是在古代攀爬皇帝陵寢是大不敬之事，王粲怎會不知道？如果采取第二種解釋，鳳凰嘴山體積不大，孤立在白鹿原之外，攀爬意義不大，況且至今都沒有修建臺階，也沒有古代臺階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不管是哪種解釋，都無法證明王粲所登的是鳳凰嘴，而與江村大墓更加吻合。

（ 二）到達鳳凰嘴何須“登”

江村大墓在鳳凰嘴西南方向，且直線距離有兩公里。宋代程大昌撰《雍錄》中記載“白鹿塬者，南山之麓”，指出白鹿原東南高西北低，呈西北向傾斜。也就是說江村大墓位于白鹿原頂部，而鳳凰嘴所在原面與白鹿原頂有一定高度差。而詩中“ 南登霸陵岸”中的“登”字，《說文解字》中記載“上車也。從癶、豆。象登車形”， 段玉裁注“引伸之凡上升曰登”，也就是自下而上攀登，而不是自上而下的下降。王粲自西北長安向東南荊州，從原底走到原上的江村大墓，是為“登”。而如果鳳凰嘴是霸陵，那么此處則不應(yīng)用“登”——除非王粲在下原后折返回去重新“登”霸陵岸，否則將無法解釋這個問題。

（三）鳳凰嘴處難以“回首望長安”

王粲在全詩倒數(shù)第二句寫到“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便是說登上南邊漢文帝霸陵的高地，回首遙望兵荒馬亂的長安城，回想起曾經(jīng)的“ 文景之治”，如果有漢文帝這樣的賢明君主在世，長安就不會如此混亂、殘破，百姓不至于顛沛流離，自己也不至于流亡他鄉(xiāng)。受到這句話的啟發(fā)，筆者曾經(jīng)趕赴鳳凰嘴，也想要“回首望長安”，但是發(fā)現(xiàn)鳳凰嘴不但難以攀爬，而且北面有土原遮擋視線。前文中筆者也提到過鳳凰嘴所在原面在江村大墓所在原面下方，有一定的海拔落差，且長安城在鳳凰嘴西北方向，如果在這里“回首”，視線會被土原遮擋，很難實現(xiàn)“望長安”。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王粲“回首望長安”之處，應(yīng)該并非鳳凰嘴或鳳凰嘴周邊。反觀江村大墓，位于白鹿原西端，土地平曠，目極千里，寥寥山河，向西北望去，便可遠遠眺見長安城。況且江村大墓位于白鹿原邊緣地區(qū)，是眺望遠方的最佳選地，越向前走長安城越難以望見;渡過灞水，徹底與政治中心告別。此時王粲心中百感交集，身世之痛與國家之憂交織，回望長安，也是合情合理的。

從陜西考古隊已經(jīng)發(fā)掘了的江村大墓的八座外藏坑可知，江村大墓的形制、規(guī)模均符合西漢最高等級墓葬規(guī)格，再加上其周邊分布竇皇后陵、薄太后陵，專家最終確認江村大墓為漢文帝霸陵。此外，經(jīng)過考古隊員多年勘探最終確認，在“鳳凰嘴”地點，通過傳統(tǒng)勘探和現(xiàn)代地震法物探并沒有發(fā)現(xiàn)漢代墓葬遺存，完全排除了這個位置是漢文帝霸陵的可能。這些考古成果，也能夠與前文分析相互佐證。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王粲作為東漢時期的士大夫，距離漢文帝時期不遠，霸陵地表建筑保存狀況相對完好，王粲看到的霸陵應(yīng)為真正的霸陵。王粲《七哀詩·其一》不但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還具有一定的歷史價值，特別是其中“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一句，能夠駁斥后代“霸陵在鳳凰嘴”的千年謬誤：鳳凰嘴一代山勢陡峭、所在原面較江村大墓更低、西北方向有較多遮蔽物遮擋視線，不太可能實現(xiàn)詩中情景。而江村大墓所在地地勢高，土地平曠，靠近白鹿原邊緣，是遠眺最佳方位，與最新考古發(fā)現(xiàn)相互印證，最終證明漢文帝霸陵并非鳳凰嘴而是江村大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