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古籍點校對編校工作的啟示

王延紅

摘 要：古籍點校是對古籍標點、校訂的簡稱。在點校古籍的過程中，點校者會融合編輯、校對、批注、點評等方法，將古籍整理成內(nèi)容可靠、便于進一步閱讀和研究的出版物。一本精良的點校本古籍的點校過程和方法對當今的圖書編校工作具有極大的啟發(fā)作用。汝企和先生點校的《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自1995年7月由中華書局出版以來，因點校質(zhì)量高，備受學界好評。2013年11月重印，足以證明該點校本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文章謹以《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點校本為例，就古籍點校對圖書編校工作的啟示加以詳細分析和說明。

關(guān)鍵詞：古籍出版 點校 校對

《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是南宋無名氏以綱目體編的有關(guān)南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至寧宗嘉定十七年（1224）凡三十五年的史書。全書共十六卷，近十八萬字。在現(xiàn)存史書中，記載南宋史事的很少，像該書這樣詳記光、寧兩朝史事者為數(shù)更少，因此，它對于南宋史料文獻具有極高的?？眱r值。正如四庫館臣所論：“（該書）敘次簡明，議論亦多平允……足補宋史所未備?！币虼耍瑢λM行整理、研究是非常必要的。汝企和[1]先生點校的《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自1995年7月由中華書局出版以來，因點校質(zhì)量高，備受學界好評。2013年11月重印，證明該點校本是整理研究成果中的佼佼者。筆者在讀書時通讀該點校本，并對每卷末的“?？庇洝庇∠笊羁?。后來從事圖書出版工作，反復閱讀該點校本，發(fā)現(xiàn)汝先生對古籍的點校方法頗值得編校人員學習。試析如下。

一、廣征博采，大膽復名

《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多被稱為《兩朝綱目備要》，此書的原名到底是什么？點校者從版本、內(nèi)容、體例方面進行了辨析。首先從版本來看。因為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承明代《永樂大典》錄以《兩朝綱目備要》[2]，所以，《兩朝綱目備要》這一名稱廣為流傳。但《四庫全書總目》中同時也說“疑此書在元時嘗稱為‘續(xù)宋編年”。實際上，明之前的宋刻元修本和三種影宋本，無一例外地以《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為名。這些均可說明該書在宋代本名為《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

接著，點校者從內(nèi)容、體例方面分析了該書原名為《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的依據(jù)。南宋高、孝、光、寧四朝被譽為“中興”時期，另一無名氏所撰《中興兩朝編年綱目》記載的是前兩朝的史事，而《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所記為后兩朝的史事。且在書的體例方面，點校者親眼所見的《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價值較高的宋刻元修本和三種影宋本均與《中興兩朝編年綱目》相同。兩書體例相同、內(nèi)容相續(xù)，因而，前者既名為《中興兩朝編年綱目》，后者冠以“續(xù)編”二字順理成章。因此，基于以上的考查和梳理，點校者在出版該點校本時，果斷為該點校本恢復其原本的名字——《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

二、綜合分析，判定年代

關(guān)于該書的成書年代，一直沒有確切的說法。點校者以上、下限的辦法進一步具體化了該書的成書時段。

關(guān)于上限，點校者認為本書自身已經(jīng)包含了解決問題的線索，如第十二卷“追贈朱熹官”這條綱目中提及理宗淳祐元年（1241），“以熹列于從祀”的史事。這是書內(nèi)出現(xiàn)的最晚年代，故成書時間當在此之后。

關(guān)于下限，點校者則從版本和內(nèi)容方面予以考查。從版本來看，如點校者所考，該書迄今除尚存宋刻元修本殘卷外，還有三種影宋抄本，以此為佐證，該書成于南宋末年當無異議。從內(nèi)容來看，點校者基于宋代有關(guān)避諱的常識給出了更為具體的下限年代范圍。宋代程大昌《演繁露》卷五“諱”字條載：“本朝著令，則分名諱為二：正對時君之名，則名為‘御名;若先朝帝名，則改名為諱，是為廟諱?！盵3]縱觀《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書中將宋理宗（趙昀）名字中的“昀”均改為“御名”，可見作者的時君當為理宗皇帝。如此一來，下限的時間可限定為宋理宗統(tǒng)治的末年，即景定五年（1264）。

綜上，點校者綜合版本和內(nèi)容方面的避諱常識等，有理有據(jù)判定該書的成書范圍基本可推斷為宋理宗淳祐元年至景定五年（1241—1264）年。

筆者認為，點校者的判定有一定的道理。但筆者對此有不同的看法。筆者讀此書時，在卷一中發(fā)現(xiàn)：其中所記乾道（孝宗年號）七年事（按：本章所記為光宗即位之前的事）中有“皇第三子恭王 御名 立為皇太子”的話，而這里的“恭王”即后來的光宗皇帝。按程氏所說的避諱原則，作者的時君當是光宗，但他不可能記載寧宗朝的事情。點校者提及本書后面避了理宗的名諱，怎么回事呢？作者在著書時只可能有一個時君。因此，筆者認為，該書作者當不是一個人，光宗朝的史事可能由一個人完成，后面內(nèi)容則由另一個人完成，他再把兩個人所著編在一起;還有一種可能，由第三個人來總編前兩人的著作。以上是筆者的一點個人看法，權(quán)作學界參考。

三、學識淵博，科學評價

判斷一本史書的史料價值，無非有以下幾個標準：第一，看該書的史料來源是否為第一手的資料或是否接近原始資料;第二，看該書是否保留有比較稀有的資料;第三，這些資料是否符合歷史史實;等等?；谝陨蠘藴?，點校者斷定，《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

首先，該書保存了相當數(shù)量的南宋名臣虞允文、趙汝愚、真德秀等人的奏議，點校者據(jù)此判斷該書的史料來源之一是詔書和奏議。其次，書中另有大量的光、寧兩朝的實錄和各種官方文件片段，又據(jù)四庫館臣的評判：“此書則本兩朝實錄……如稱趙鼎為趙丞相，安丙為安觀文，錢象祖為錢參政，李壁為李參政，史彌遠為史丞相，多仍當時案牘之文，未盡勘正。”[4]點校者斷定這些“兩朝實錄”和“未盡勘正”的“案牘之文”為本書的又一史料來源。除此之外，點校者據(jù)相關(guān)內(nèi)容推斷出本書與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有相同的史料來源，或本書援引《建炎以來朝野雜記》。所有上述詔書、奏議、實錄，包括《建炎以來朝野雜記》，歷來被認為是史料價值較高的資料。因此，《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的史料價值不容低估。

點校者還認為，本書的史料價值除了來源多為一手資料外，還體現(xiàn)在它保留了珍貴的少數(shù)民族史料和川蜀地區(qū)的史料以及關(guān)于權(quán)臣韓侂胄的史事。卷十二、十三中有較多的關(guān)于彝族的史料，另有其他少數(shù)民族如黎族等民族活動的記載。此書綱目共計1360余條，其中有關(guān)川蜀史事的約170條，占1/8，內(nèi)容涉及政治、經(jīng)濟、軍事諸方面。韓侂胄是南宋顯赫一時的權(quán)臣，在舊時代史家的眼中是奸臣賊子，所以，一般史事多涉及他玩弄權(quán)謀、結(jié)黨營私之事，對其他方面較少提及。本書中有“韓侂胄卻生日賀儀”一段內(nèi)詳錄了他謝絕百官饋贈厚禮的文字400余字。這段眾書俱無的史料，對全面、客觀地評價儼然臉譜化的韓侂胄來說，是彌足珍貴的。類似珍稀、可靠的史料，不一而足。

四、旁征博引，嚴謹?？?/p>

（一）?？庇浾凵涑龅陌姹緝?yōu)劣

點校者考證出該書的其中五個版本：宋刻元修本、影宋抄本、《永樂大典》殘卷、《四庫全書》本、清抄本?！端膸烊珪繁九c清抄本都源于《永樂大典》，與《永樂大典》殘卷同屬于一個系統(tǒng)。在“點校說明”中，點校者說明了前五卷以宋刻元修本為底本，以影宋本為主校本;后十一卷以影宋本為底本，以《永樂大典》殘卷本為主校本（殘卷本所缺六、七兩卷，以北京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藏的影宋本互校），《四庫全書本》、清抄本為參校本。從后面的?？庇浿锌梢钥闯?，前五卷的注釋幾乎沒有超過20條的，可見原書的質(zhì)量相對較高;后十一卷中，注釋條數(shù)均在20條以上，其中以第六卷注釋最多，達82條，其中校脫字的有39處。足見，前五卷的底本（宋刻元修本）優(yōu)于影宋本和后代抄本很多。

（二）旁征博引，力著善本

點校者點校此書，除采用版本間的對校外，還進行了大量的他校，根據(jù)需要還進行理?；?qū)追N點校方法相結(jié)合。其中，在進行他校的過程中，以《宋史》《金史》《宋史全文》《宋會要輯稿》《玉?！贰段墨I通考》以及南宋真德秀、朱熹、范成大的文集等為重點（14種），并參以《后漢書》《舊唐書》《新唐書》《蒙古秘史》等正史、別史類文獻，《乾道臨安志》《吳郡志》等地方志文獻，《攻媿集》《水心文集》《鶴林集》等宋人文集，至少57種文獻。點校者用功之深，涉獵之廣可見一斑?；谌绱吮姸嗟奈墨I，在數(shù)年的點校過程中，點校者旁征博引，為著成古籍善本做出了不懈的努力。

（三）綜合校法，嚴謹?？?/p>

作者的點校原則是很嚴謹?shù)?，有充分的依?jù)，參考三四個版本，進行甄別后才進行校改。如證據(jù)不充分，要么存疑;對于存疑的地方，則將所能看到的、想到的種種疑問給出詳細注釋。對于可以釋疑的地方，則在廣征博引的基礎(chǔ)上，謹慎地推斷后，注明“似得其實”或某某“文義較勝”。

雖然該點校本已經(jīng)出版多年，囿于時代和史料的局限，有些內(nèi)容已有更好的呈現(xiàn)方式，但總體而言，該點校本以及點校者的工作仍能給當下的我們以啟示和裨益。下文中，筆者在反復閱讀該點校本的基礎(chǔ)上，謹參照點校說明、卷末校記，結(jié)合?？眱?nèi)容和?？狈椒?，提取正文中的相關(guān)史料，對點校者的校讀方法加以詳細分析，以茲編校人員參考。

1.對校法

卷九“（孝宗皇帝開禧二年）十二月甲戌，畢再遇權(quán)招撫，以鎮(zhèn)江副都統(tǒng)升為都統(tǒng)制，權(quán)山東，京東招撫司公事”。經(jīng)校者考證，《永樂大典》本于“事”字下有十個空格，并標明“原本缺”三字，空格后又有如下一段文字：“……”校者已補出，約230字。此處為校脫字脫句，書中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另外，還有根據(jù)不同版本對校校衍字的例子：卷十二“（寧宗皇帝嘉定三年）十二月丙辰，詔安集流民”一段，小字部分“（四年二月）特將司理理趙師夔罷黜……”此處衍一“理”字，校者據(jù)《永樂大典》本、《四庫全書》本、清抄本刪。

2.理校法

卷七“（寧宗皇帝嘉泰二年）二月丁卯，詔修正史、寶訓”。經(jīng)校者考查，嘉泰二年二月為壬午朔，按干支紀月法，自此日起，第三十四天才為丁卯日，故二月是不會有丁卯日的。又查《宋史全文》卷二九、《宋史·寧宗本紀一》皆作“丁亥”[5]，“似得其實”。這里點校者運用傳統(tǒng)的干支紀月法和歷法常識進行推算，發(fā)現(xiàn)書中錯誤，是理校的例子之一。

3.他校法

卷四“（寧宗皇帝慶元元年）六月癸酉，韓侂胄建節(jié)”一段中的小字解釋部分：趙汝愚任丞相時，徐誼建議授予韓節(jié)度使，汝愚不聽，命韓為樞密都承旨，韓辭而不受。汝愚“乃拜（韓）保寧節(jié)度使，提舉萬壽[宮][觀]”。點校者考《宋會要·職官志》一至七、《宋史》卷三十七《寧宗本紀一》、《宋史全文》卷二十九皆作“萬壽觀”[6];又考《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二有專條記“萬壽觀”[7];《乾道臨安志》亦載“萬壽觀在新莊橋之西”，故此處“宮”似“觀”之誤。點校者為確定“萬壽觀”之名，翻閱了不止五種文獻（只不過為了在這五種文獻中找到“萬壽觀”一詞而已），足見點校者考證功夫之精細。

4.本校與理校相結(jié)合

卷三“（光宗皇帝紹熙五年）冬十月辛卯，銓量四川諸州守臣”一段的小字部分：“……蓋奴兒結(jié)以癸巳之春盜邊……至戊申冬始降，始終凡三十六年云?！卑锤芍Ъo年法，從癸巳到戊申僅十六年，文中明顯錯誤。在該條的上條校記中，校者根據(jù)本書卷十一、十二的記載以及《宋史》卷三十九《寧宗本紀三》與《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二十的相同記載，這里的“戊申”似“庚午”之誤。如將“戊申”換作“庚午”，自始盜至降，凡三十八年。故此處的“三十六年”似“三十八年”之誤。點校者運用干支紀年常識，聯(lián)系上、下卷，采用了本校法兼理校法，推斷出事發(fā)的確切年代。

5.本校與他校相結(jié)合

卷二“（光宗皇帝紹熙三年）秋七月，瀘州軍亂”一段中，逆徒盡死后，光宗接受煥章閣直學士丘崈的建議，降旨：“……世忠（等）贈一官，各官其一子。”點校者據(jù)本卷上文和《宋史全文》卷二十八皆作“（雷）世明”[8]，疑此處的“世忠”誤。類似的例子不少，茲不贅述。

6.面對孤證

由于光、寧兩朝的史料確實不夠豐富，點校者在校勘過程中使用了為數(shù)不少的孤證。由于學界一直有一種觀點“孤證不立”，因此，面對孤證，點校者尤其謹慎，根據(jù)已掌握的知識、經(jīng)驗，大膽假設(shè)，小心論斷。如卷十二“（寧宗皇帝嘉定三年）二月辛酉……”一段中，追憶“慶元乙卯吐蕃入寇，郡始稅戶人（未）（夫）經(jīng)行三百里，謂之長運”，這里的“夫”原作“未”，“人夫”連用較合適，點校者據(jù)《四庫全書》本改。如果作者下不了定論，根據(jù)可確定的程度，標上“存疑”“似得其實”諸字眼：卷十四“（寧宗嘉定八年）五月辛酉”段的小字部分的追記中，嘉定七年，“韃人圍燕京。……大名至是破之，燕京都元帥完顏福興自剄死”，按《金史》卷一〇一《承暉傳》載，完顏福興（承暉）“仰藥”[9]死。與此異，故校者存疑。卷十“（寧宗皇帝開禧三年）夏四月戊申”一段中的小字部分，“有合州人杜源者，為蓬州守，坐上逆曦表，為御史中丞所得，竄賀州”。在中國古代，御史可監(jiān)察百官，對官吏有彈劾權(quán)。據(jù)此歷史知識，點校者據(jù)《四庫全書》本將“得”改為“劾”，后注“似得其實”。

除此之外，本書的校記中，“存疑”約10處;“似得其實”約30處;相比較后，某某“文義較勝”約5處。這些用詞足見點校者的治學態(tài)度嚴謹，但并非只用于“孤證”處。如果多個史料記載同一件事，其中的某些史料與另一些不一致。點校者經(jīng)分析，傾向于認同哪些史料，會注上“似得其實”幾個字。如卷十三“（寧宗嘉定五年）十二月乙丑，再蠲濠州稅”，點校者按嘉定五年十二月為癸酉朔，故當月無乙丑日?！端问啡摹肪砣?、《宋史》卷三十九《寧宗本紀三》皆作“丁丑”[10]，“似得其實”。如果別書中有此信息，而本書中沒有，經(jīng)斟酌后，點校者會判定優(yōu)劣，冠以某信息“文義較勝”。如卷十三“（寧宗皇帝嘉定六年）秋八月己巳朔”一段的小字部分，提到“吳乞買之長子曰宋國王宗磐（亶之世領(lǐng)三省事，為所殺）”。按《永樂大典》本、《四庫全書》本、清抄本作“為亶所殺”，“文義較勝”。

研讀《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點校本，除了對南宋光、寧兩朝的史事脈絡(luò)和歷史背景更為明晰外，點校者汝企和先生嚴謹扎實的學風、熟稔專業(yè)的點校手法和頗見功力的考證功夫頗值得晚學后輩學習。尤其，汝先生廣泛查證，嚴謹治學;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不輕改、不妄改，敢于存疑，留待后考的開放式治學諸方面更值得編校同人學習。以上是筆者研讀《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點校本的一些淺見，希望能對我們的編校工作有所啟發(fā)和助益。

（作者單位系中山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