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其名字那樣言簡意賅,Depot意為倉庫,它的前身是博伊曼斯· 范伯寧恩美術館的地下儲藏室。博伊曼斯· 范伯寧恩美術館坐落于鹿特丹博物館公園 (Museumpark),是這座海平面以下的港口城市的最低點,其攝影作品儲藏室更是低于海平面6米。對美術館來說,沒有比這更壞的消息了。1999年以來,年年有地下水滲透進地下室,讓美術館超過15萬件藝術品面臨嚴重的水災威脅。2018年,鹿特丹市政府投票通過了博伊曼斯· 范伯寧恩美術館長達7年、預計耗資223.5萬歐元的全面改造計劃。
閉館翻修期間,如何妥善安置美術館龐大的貴重館藏成了當務之急。當時,美術館面臨兩個選擇:遵從大多數美術館的做法,在遠離城市中心的工業(yè)區(qū)修建一個藝術倉庫。這種做法常規(guī)、妥當、經濟,但7年閉館期間,館藏將無人問津,消失于人們的視野。更理想的方案是將倉庫安置在靠近美術館的位置上,這樣既方便公眾參觀,也便于組織一些日常的教育性活動。但是,在人人共享的城市中心修建一個巨大的、四四方方的黑色倉庫現實嗎?用“丑陋”的工業(yè)建筑侵占公共空間道德嗎?既然如此,如何解決儲藏的現實問題,又能讓城市生活錦上添花?最終,美術館廣發(fā)英雄帖,集合了來自全球的40多例設計方案,最終決定在博物館公園、離本館不遠處,修建一個藝術倉庫,這就是博伊曼斯· 范· 伯寧恩博物館公共藝術倉庫(以下簡稱為Depot)—— 一個人人可參觀的藝術倉庫誕生的契機。
走近Depot,沒有上漆的裸墻上掛滿建筑設備的天花板,只有一片灰。從視覺的明確表達里,訪客即刻可知,Depot不是美術館,而是一個倉庫,一個需要確保貨物運輸順暢、工作人員高效工作、維持藝術品適宜環(huán)境的貨倉。在世界上大多數美術館,人們只能欣賞其藏品的6%~9%,其余96%的藝術品埋藏在儲藏室里不見天日。但第一次, Depot讓公眾參觀其全部藏品,以一種嶄新角度,欣賞美術館終端的樣貌。
Depot建筑是為“存儲”這個功能量身定制的。荷蘭建筑設計先鋒MVRDV事務所構想了一個7層高的“碗”形結構。這個設計的精巧之處是,首層占地面積小,保證博物館公園的游園路徑不被新增的龐大建筑物干擾,減少對公園的侵占;每層平面面積逐層向上遞增又保證了美術館有足夠富余的空間收納其龐大的館藏,頂樓作為博物館公園的垂直延伸,種滿了綠植。
一樓有兩個重要的功能:接待訪客和物流統籌。大廳里掛著一塊巨大的黑色顯示屏,建筑的功能構成一目了然,透過可以看到員工辦公室的大面玻璃窗,人們能看到裝載藝術品的卡車進進出出的實況。藝術品存儲的第一步是運輸,這里面講究可太多了。為了防止氣候變化的影響和塑化劑或酸性物質對藝術品的損壞,要使用盡可能多的特殊惰性包裝材料,而運輸交由受訓過專業(yè)的處理員(ArtHandler)操作,連運輸工具的輪子都需要精挑細選,以減震為首要標準。
以一幅畫為例,畫布的厚度、畫框打造的方式、畫的底料品類、顏料的厚度和黏合度等,不同的材料對熱度、濕度等環(huán)境因素有不同的反應速度和強度。于是,所有運達 Depot的藝術品都要在特辟的適應區(qū)(Acclimatization Zone)靜置24小時,以減少環(huán)境變化可能對藝術品造成的損壞, 與Depot內部的環(huán)境達成平衡。至此,存儲準備工作還沒有完全結束。另一個隱患是霉菌和昆蟲。如果被檢測出有蟲害的情形,那么要馬上把物件轉移到隔離區(qū)(QuarantineZone),在隔離區(qū)進行更為細致的檢測,如果需要,必須馬上通過急速冷凍或者伽馬射線等方法治理蟲害。所有事前準備工作完成后,藝術品就可以在 Depot安家了。
設想到未來海平面上升的可能,儲藏區(qū)被安排在二層到六層的不同艙室里,最低處也離地9米,水患的憂慮在200年的時間范疇內算是免除了。在 Depot, 藝術品的存儲原則不是依據藝術活動或創(chuàng)作時期,而是以其材料、大小的不同,分門別類地存儲于不同“氣候環(huán)境”的艙室里。根據金屬、塑料、有機/無機材料、黑白/彩色相片,以及對溫度和濕度不同的耐受性,Depot總共使用5種“氣候尺度”控制所有艙室。所有人可以通過預定,以小組別的形式參觀儲藏室。為嚴格維持艙室內的恒溫環(huán)境,每一次參觀被控制在10分鐘以內,一組參觀完畢后,需要40分鐘重置室內環(huán)境,下一組才可進入。穿行于銀色鋁制的貨架中間,徜徉在荷蘭無其他美術館可比肩的藝術收藏里,眼睛停留的地方立即構成觀者自行策劃的展覽,這絕對可以算得上非凡初體驗。如果訪客對架上的某幅畫感興趣,甚至可以要求在研究室(Study Room)更近地欣賞它。在這一點上,Depot把“開放”做到了極致。
建筑內還設有4個藝術品修復工作室,人們可以在走廊里透過玻璃觀看藝術品修復師在工作室里忙碌的場景。Depot雖不是美術館,卻仍有幾個開放空間,偶爾組織一些小型展覽。不同的是,Depot內的展覽完全以“藝術品儲藏”和“藝術品修復”為線索。在這里,你可以看到畫框的背面,收藏家在自己珍愛的藝術品上寫下的文字;在歷史進程里,藝術品輾轉經過了多少人的手……
Depot的第一張效果圖在互聯網上傳播的時候,給大家的感覺是耳目一新的。MVRDV充滿想象力的方案描繪出一個城市的嶄新圖景,共計6609平方米的全鏡面外觀,周邊城市環(huán)境被反射在1664塊鏡面上,每塊鏡面以1000歐的價格被鹿特丹的居民和各種文化機構認領,以示對這個公共項目的支持。但仍然有不絕于耳的聲音批評道:Depot是又一座僅僅為了滿足建筑師個人野心的建筑。
對此,MVRDV表示:“鹿特丹是一座以建筑創(chuàng)新聞名的城市,而每一個創(chuàng)新都會有其反對者。我們很驕傲能夠成為鹿特丹故事其中的一個講述者。我們歡迎批評的聲音,因為在爭執(zhí)里,我們才能對‘什么樣的建筑、什么樣的世界是我們作為建筑師想要留給未來的這個問題看得更清晰?!?/p>
自2021年11月,Depot正式對外開放以來,每天售罄的門票佐證了它的受歡迎程度。荷蘭皇家建筑協會因為其令人驚喜的室內環(huán)境授予 Depot“最激勵環(huán)境獎”。協會評價道:“Depot精彩絕倫的內部世界給人留下震撼的印象,它樸素的、讓更廣大人群接觸到藝術的愿景也是令人感動的?!?/p>
藝術一直以可望而不可及的姿態(tài)俯視大眾,即使身處展覽里,人們也只能退居到一條黃線后,隔著界定的距離欣賞,想要靠近是很難的?,F代藝術運動發(fā)生以來,拍賣行里落下的槌槌重音、每每令人咋舌的成交價格,讓曾經的藝術世界變成了藝術市場。人們對藝術的想象和追求受到了商業(yè)的污染,可能因為荷蘭人本身的國民性格,所以才會建造一個 Depot,使其成為世界首個開放公眾參觀的藝術倉庫。
我們在參觀 Depot時,正值博伊曼斯· 范伯寧恩美術館新近購入了美國當代藝術家保羅· 麥卡錫(Paul McCarthy)的一件作品。為了讓公眾更好地了解美術館工作人員的工作流程,美術館將這件大型裝置作品放在一個小展覽廳里展出。在展廳里,構成這件裝置作品的墻體、木板、座架、人形雕塑四處散落在地面上。這真是一個罕見的、幾乎帶有革新力度的展覽場面。本來,當美術館從藝術家或藏家手里購入一件新作品時,理想的情況是作品本身就附帶一本操作手冊;但通常情況下,工作人員需要將作品拆解,進行3D掃描,記錄下它的狀態(tài)和其他數據,以了解該如何儲存該作品以及是否需要修復等問題。當藝術品這樣明明白白地被拆解,并擺放在大眾眼前時,不得不說這是最好的對“藝術”解讀的過程。把包裹藝術的矯飾掰開揉碎,拉近普通民眾與藝術世界的距離。
“為什么向公眾開放藝術倉庫如此重要?”面對這個問題,美術館教育與傳播部門的主管 Yoeri Meessen對我們說:“因為Depot是公共機構,我們必須承擔美術館應該承擔起的社會責任和教育職責。對公眾展示美術館終端,可以激發(fā)人們對藝術產生更深、更直觀的聯結。Depot是一座公眾的建筑,99%的地方都是開放參觀的。訪客可以看到工作人員打包藝術品進進出出的場面,也可以在中庭里無序擺放的13個透明的巨大玻璃盒子里,直觀地感受到什么是‘藝術收藏,發(fā)現藝術的‘背面同樣重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