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鳥
今年三月中,我通過城南區(qū)醫(yī)院的招聘考試,六月底,自醫(yī)學院畢業(yè),七月初,上醫(yī)院報到,正式入職。
雖名曰入職,實則離真正的執(zhí)業(yè)醫(yī)生相去甚遠。
新上崗的應屆畢業(yè)生,要獲得坐診看病、開刀開藥的資格,先得通過執(zhí)業(yè)考試,取得醫(yī)師執(zhí)業(yè)證,并進行為期三年的住院醫(yī)師規(guī)范化培訓,如實習生般在各科室間輪轉。
規(guī)培之路首站,便是急診科。
無論哪家醫(yī)院,急診都是一線重陣,是急危病人接受診治的起點——對于某些重病號來說,或許也是終點。
按規(guī)培計劃,我需在急診科輪轉三個月。
七月,以見習為主,跟著幾名帶教醫(yī)生熟悉環(huán)境,學習診療,時不時做點跑腿的雜事——比如替某些煙鬼醫(yī)生買煙。
到了八月,急診科主任終于重視起我來,證據(jù)便是,他給我排班了——整整一個月的120急救班。
120急救班,俗稱出車班,內容是坐救護車出門,把病人抬上救護車,坐救護車回醫(yī)院,把病人抬下救護車。
這項工作,本屬市中心急救總站,因其輻射范圍有限,人手不足,便在全市各醫(yī)院分設站點,總站給車給錢,分站出人出力。
出車班實行白夜分班制,每班配備醫(yī)生、護士、駕駛員各一名,白班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夜班則從下午五點到第二天早上八點。
第一個班是夜班。
八月一日,下午五點,我背著包,苦著臉,拖著步子,走進急診大廳。
左手邊是導醫(yī)臺,其后一條走廊,走廊一側,由外往內依次是庫房、開水間、洗手間、男女更衣室和值班室。
沒走幾步,男更衣室的門突然打開,一道人影穿門而出,隨之而來的,是尖銳刺耳的怒吼。
“我他媽上夜班,哪有時間給你送去?”
一個高瘦的中年男子,披一件臟兮兮的白大褂,正對手機大罵。那是腫瘤科主治醫(yī)生,急診值班人員之一,我的帶教老師之一,使喚我跑腿買煙的煙鬼之一——胡邦龍。
擦肩而過,我向胡邦龍行注目禮,卻被無視。他那張撲克臉讀不出絲毫情緒,若調成靜音,沒人能看出他正怒火中燒。盡管如此,對著手機說的每一句話,皆帶著“他媽”二字。
和老婆吵架?
我來到男值班室,與值白班的鮑醫(yī)生交班,鮑醫(yī)生等候多時,白大褂已提前脫下。
我注意到他的褲腿、鞋面有血跡,問怎么回事。
“哎,別提,臨下班還出了趟車,的哥與外賣小哥搶紅燈對撞,外賣小哥腦外傷,頭上一道大口子,從這,到這——”鮑醫(yī)生一邊說,一邊用手在自己腦袋上比畫,“我在現(xiàn)場給他包扎,沾了一身血,白大褂也送去洗了?!?/p>
“人死了?”我問。
“半死,頭皮裂傷也就算了,回來查CT,蛛網膜下腔出血,重度,這會進ICU了?!?/p>
鮑醫(yī)生語速極快,動作也極快,拍我肩膀道聲辛苦,踏步出門,一氣呵成,等我回過神,人已無影無蹤。
我來到隔壁更衣室,推門入內,室內沒人。更衣室陳設簡單,不足十平,衣鉤掛白大褂若干,右邊一整墻帶鎖置物柜。
我從背包取出手機鑰匙等隨身物,將包放入自己柜中,鎖柜門時,不自覺向旁一瞥,是胡邦龍的柜子。
猶豫片刻,我走過去,右手伸向柜門把手,一拉——開了,果然。若更衣時,他已在和手機那頭的人吵架,則極有可能忘鎖柜門。
柜內有一只棕色真皮包、兩包軟中華、幾個一次性打火機、一罐鐵盒裝龍井茶、兩桶康師傅方便面,都是些日常物品。柜子最深處塞著一個黑色塑料袋,袋口緊束。
我伸手解開袋口,露出幾支安剖瓶,小心翼翼取出一支,瓶身印著“鹽酸哌替啶注射液”,是杜冷丁。
瞬間,我全身血液沸騰。
雖僅相處一月,我與胡邦龍倒常常閑聊。大概因家族遺傳,他好幾位親屬患有骨癌,且已錯過手術時機,只能化療。骨癌常伴劇痛,普通止痛藥無效,只能依賴嗎啡、杜冷丁等阿片類藥物??蛇@類毒麻藥管控極嚴,很難大量購買。胡邦龍干的是腫瘤科,故而會乘工作之便囤些藥備用。
我將藥瓶放入褲兜,系上袋口,確認物品均在原位,迅速合上柜門。
突然,更衣室門被打開!
我慌忙縮手,扭頭一瞧,門口站一男子,三十出頭,高個、黑膚、圓臉、短發(fā)、粗臂,穿藍灰色牛仔褲、黑布鞋和顯眼的白色短袖上衣,這是救護車駕駛員專用制服。
所以,眼前此人是——
“哥們你好,”男子粗聲粗氣,卻有禮貌,“請問是出車班醫(yī)生嗎?”
我趕緊點頭。
“哦,你好你好,我是駕駛員,今晚和你搭班?!蹦凶訕用搽m粗獷,卻頗靦腆,邊說話邊撓頭,“那個,你有沒有安卓充電器?我忘帶了,想借一下?!?/p>
“好的。”我趕忙找來給他。
“謝謝!”對方朝我作揖揮別。
我關門后,定一定神,回想自己方才的舉動,確定沒留破綻,放下心來,披上白大褂出門,前往導醫(yī)臺報到。
出車班工作流程:接120求救電話,急救總站調度中心向各分站派發(fā)任務,分站接收指令,安排出車。
我院由導醫(yī)臺接收任務指令,并通知值班人員,所以,接班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導醫(yī)臺報到。
剛進大廳,胡邦龍從診室那頭走來,他仍在通電話,但怒火似已熄滅,不再使用“他媽”等語氣助詞。
“你等著,我再想辦法,就這樣。”
見胡邦龍掛電話,出于做賊心虛,我下意識想回避,他卻朝我揮手,走了過來,我硬著頭皮上前打招呼。
“小查,終于排你值班了?”胡邦龍的嗓子像被煙熏過。
“是的,這個月上出車班。”
“出車班啊……唔,我過去最煩出車,每次都會吐?!?/p>
出車這種苦活,通常安排年輕醫(yī)生干。胡邦龍大我一輪,今年三十五歲,已告別救護車多年。
他雙眼瞇成線,蒼白的馬臉看不出喜怒哀樂,伸手抓抓鳥窩般的卷發(fā),又從口袋掏出煙盒晃晃。
“出去抽根煙?!?/p>
說完,自顧自朝大門走去。
醫(yī)院室內禁煙,急診大廳外,救護車停車點旁,設有吸煙區(qū),不論醫(yī)患,但凡煙民,都會上那兒過煙癮。
胡邦龍這種老煙槍,呆在吸煙區(qū)的時間,決不比診室少,一到值班,總能見他兩點一線來回穿梭。
望著胡邦龍的背影,我舒了口氣,走向導醫(yī)臺。
導醫(yī)臺兩名護士:王英,工齡二十余年,急診科骨干;周宗琴,和我一樣,新入職菜鳥。
我說:“王護,我今晚上出車班?!?/p>
王英看看我,點點頭,朝一旁周宗琴努努嘴:“值班表上登記一下?!?/p>
周宗琴拿出一本黃色封皮的登記冊,翻到“八月一日夜班”一頁,護士欄“藍瑩”,駕駛員欄“朱春林”。
原來,向我借充電器的人叫朱春林。
周宗琴用筆尖指著醫(yī)生一欄,扭頭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查帆?!?/p>
名字被填上,我順勢問:“能不能用下庫房鑰匙,拿點手套。”
出車常常接觸流血傷員,醫(yī)生總會備些乳膠手套,防止沾染血液。不過,我的目的不在手套。
王英摸出一串鑰匙,指著黃銅色的:“這把?!?/p>
我拿著鑰匙,打開走廊左邊第一間的庫房門,庫房三面墻均被黑色不銹鋼置物架占據(jù),十分逼仄。架上分門別類,擺放各種醫(yī)療物品。左邊置物架底層,一個帶紅十字標志的銀色急救藥箱,一臺乳白色小型醫(yī)用冰箱,兩者用來儲藏常溫或低溫保存的急救藥品,例如腎上腺素、多巴胺、胰島素、氯化鉀。
我先找到一盒乳膠手套,抽一把塞進口袋,然后尋找真正的目標:一支兩毫升注射器、一瓶碘酊、一袋棉簽。
回導醫(yī)臺還鑰匙,左肩被重重一拍。我扭頭看,是一名年輕女子,身材高挑,瓜子臉,扎丸子頭,五官神似紫霞仙子,上身粉色緊身T恤,下身白色護士褲。
她是搭班護士,藍瑩。
“菜醫(yī)生,第一天上班,可別坑姐姐?!?/p>
急診呆了一個月,藍瑩總喊我“菜醫(yī)生”,意指剛上班的菜鳥醫(yī)生。每聽此稱謂,我唯有滿臉堆笑。
藍瑩大我四歲,工齡卻有七年。父親乃醫(yī)院藥劑科科長,丈夫為區(qū)衛(wèi)健委年輕干部,背景很硬。
我正想禮節(jié)性打個招呼,她卻快步繞到導醫(yī)臺,對王英說:“大朱今晚請我吃大餐,出車打我電話哈!”
她舉起右手,晃晃掌中手機。
“喲,大朱這摳鬼難得請客嘛!”王英笑道。
我還了鑰匙,沒回值班室,拐進洗手間,將門反鎖,取出口袋里的注射器、碘酊、棉簽,放在帶鏡柜的洗手池臺面,最后,藏于褲兜的杜冷丁出場。
我卷起左邊袖口,露出三角肌,先用碘酊棉簽作局部消毒,接著掰開安剖瓶,用注射器抽取藥液,直至一滴不剩。
我右手握注射器,兩眼看鏡子,深吸一口氣,扎下去。
我是在大三下學期迷上杜冷丁的。
那天夜里,突發(fā)尿結石,被室友送至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后,認為結石不大,可自行排出,但眼下需止痛,畢竟腎絞痛非常人所能忍。
先打了兩支非甾體類止痛針,無效,追加緩解痙攣的654-2,依然無效。無奈,醫(yī)生祭出大招——鹽酸哌替啶注射液,兩毫升,肌肉注射。我立刻不疼了,不僅如此,還伴發(fā)某種異樣的欣快感。
對杜冷丁的迷戀,從那一刻起,在我心底生根發(fā)芽。
那時對杜冷丁等藥品管控不嚴,開藥權限寬,用藥指征松,加上我學醫(yī),又確實得過此病,模擬病情十分逼真,多次偽裝結石復發(fā)騙藥成功。
我本對學醫(yī)不感興趣,打算畢業(yè)改行,杜冷丁卻讓我轉念。畢竟,相比普通人,醫(yī)生應更容易搞到藥。
藥液緩緩注入,局部肌肉有一絲酸脹。注射完畢,我拔出針頭,用棉簽按壓止血,快感傳遍全身。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清澈感,仿佛換新眼鏡后的極度清晰,只不過,這種清晰不限視覺,而是包含全部五感,連思維也變得高度集中。
我一動不動,靜靜體味這感覺。
許久,回過神,用衛(wèi)生紙擦干臺面,將藥瓶、注射器和用過的棉簽扔進馬桶沖掉,再將剩下的碘酊和棉簽裝回口袋。
確認沒有遺漏,我離開洗手間,回到值班室,向食堂點一份盒飯外送,吃完已是六點,往值班床一躺,從兜里掏出兩部手機來,一部用來通信的華為,放到床頭,隨時接電話,一部游戲專用的蘋果,握在手里,點開王者榮耀,開始排位。
隔壁隱約傳來男女嬉笑聲,從方位判斷,是駕駛班值班室。
我想起藍瑩說,大朱要請她吃大餐,她口中的大朱,應該就是駕駛員朱春林。也就是說,笑聲是兩位值班搭檔發(fā)出的。
笑得這么開心,莫非在偷情?
我的腦中閃過無聊念頭,繼續(xù)沉浸游戲中,幾局打完,已過七點,隔壁笑聲已消失,被電視聲取代。駕駛班配有電視機,此時,正傳來某部經典動作片的聲音。
玩膩了游戲,杜冷丁帶來的快感也逐漸褪去,電話始終沒響過,我就這么躺著,聽著墻壁另一頭傳來的電影對白,放空思緒,不知不覺睡著。
刺耳的噪音將我驚醒,大腦一陣混亂。
噪音從墻后傳來——依然是電視聲,動作片仍在繼續(xù),劇情似乎抵達高潮,打斗聲不斷。不知為何,音量被調至最大,震得我耳膜難受。
怎么回事?按錯鍵了?
我拿起手機看時間,已過八點半。我再次躺平,等睡意消退,等噪音消失。然而,過去近十分鐘,睡意是沒了,噪音卻依舊。
心煩意亂之下,我下床,披上白大褂,出門。
導醫(yī)臺,王英與周宗琴正聊著天。候診區(qū),幾名病患在等待叫號。截至目前,未出一趟車,我打著哈欠,目光渙散,朝著診室的方向發(fā)呆。
過了一會,胡邦龍又一次出現(xiàn)。他步履悠哉,白大褂口袋露出煙盒一角,老煙槍煙癮又犯。
正當他走到大廳中央,門口卻傳來一陣急迫的呼聲。
“快!醫(yī)生——快!心肌梗塞發(fā)了!”
我循聲望去,只見大廳門口出現(xiàn)一張輪椅,輪椅上癱坐一名老大爺,滿頭白發(fā),表情痛苦,冷汗直冒,呼吸急促,右手用力抓心口。
輪椅后,一對中年男女,男人快步推輪椅,女子正朝導醫(yī)臺大聲呼喊。
王英趕忙站起,看見胡邦龍,一手招呼對方,一手指著老大爺,大喊:“胡醫(yī)生!來一個病人!”轉頭又對家屬說,“趕緊跟這位醫(yī)生走!”
胡邦龍似乎愣了一下,隨即迎上前,引三人進入診室。他臉上閃過一絲懊惱,剛燃起的煙癮就這樣被掐滅了。
幾乎同一時間,一陣銳利的警報聲響起,嚇我一跳。聲源正來自導醫(yī)臺,只見王英拉開一旁抽屜,拿出一部黑色小米,警報聲正是從手機傳來。
出車信號!
這是急救總站給各分站配備的專用手機,裝有急救APP。APP能接收任務通知,發(fā)出警報提示,顯示出車信息,包括任務派發(fā)時間、出車地點、傷病員情況以及聯(lián)系電話等,也含通話和導航功能。
王英打開手機,快速瀏覽,一邊遞給我,一邊對周宗琴說:“打電話通知另外兩人?!?/p>
緊接著又轉向我,語速飛快:“一名糖尿病人,獨自在家,打胰島素過量,出現(xiàn)低血糖,情況危急,動作要快,地點是南集鎮(zhèn)瓜田村!”
我接過手機跑出大廳,沿急診樓右拐,盡頭是駕駛班值班室、救護車停車點。
朱春林已把救護車后門打開,又轉身去開值班室一旁的庫房門,駕駛班庫房用來存放擔架和其他車輛設備。
他看見我,有些意外:“哥們你動作好快!等一下,我去推張擔架來?!闭f完,他鉆進漆黑的庫房。
身后傳來腳步聲,我回頭看,藍瑩已穿上護士服,看上去十分干練。
藍瑩環(huán)顧四周,問:“大朱人呢?”
我指指庫房:“推擔架?!?/p>
藍瑩朝救護車后門一瞧:“咦,車上沒有?”
庫房門后一陣聲響,朱春林推著擔架出現(xiàn)。
“老丁這鳥人把擔架卸下來洗,也不換張干凈的上車,還好我看了一眼,不然一會都沒東西抬人?!?/p>
老丁是白班駕駛員。
我想起接班時鮑醫(yī)生提到,先前接了一名腦外傷病人,頭部流血嚴重,擔架應該也沾了不少血。
救護車擔架由駕駛班保管。如果出車時擔架弄臟弄壞,返程后,駕駛員需拖回庫房清洗維修,并另換一張上車。
朱春林將擔架推向救護車后門,一邊推一邊低頭查看,咂嘴嘀咕:“咦,前輪有點卡,不太靈嘛……算了,回來再換吧?!?/p>
見朱春林推擔架上車,我正欲上前幫忙,他卻說聲不用,我便頭一次抵近觀察救護車內部。
后車門為雙開式,門上設窗,單向透光。車廂當中放擔架,左邊一整排架子,擺放監(jiān)護儀、氧氣瓶、除顫儀、急救箱、真空骨折夾板等各種急救用品,右邊裝有車窗,以及一前一后兩張座椅。
正對后門的車頂一角,安裝了攝像頭。急救轉運過程中,車內發(fā)生的一切都在監(jiān)控之下。
上好擔架,關好車門,我們迅速坐進駕駛室。車子啟動,經由救護車專用通道駛出醫(yī)院。警笛聲劃破夜空,救護車飛速行駛,如蛇般在車輛間穿梭。
我的心七上八下,如坐過山車一般刺激,不自覺握緊扶手。藍瑩卻泰然自若,坐在我與朱春林之間,天南地北地聊。聊到興起,不時將手搭在朱春林肩頭。朱春林話倒不多,專注開車,有一句沒一句應著。
此次出車目的地——南集鎮(zhèn)瓜田村——曾是有名的西瓜種植地,村里家家戶戶種西瓜??珊髞砟贻p一輩不愿當瓜農,紛紛外出,要么讀書要么打工,村子日漸荒廢,幾乎淪為鬼村。
一路向南,夜色下,窗外景致由高樓街燈漸變?yōu)檗r田水塘,道路兩旁樹木矗立,路面愈發(fā)顛簸。
突然,朱春林咂砸嘴:“那鳥地方不常走,路有點記不清了?!?/p>
藍瑩聽了,把手掌攤開伸向我:“手機?!?/p>
我趕緊遞上急救專用手機。她滑開屏幕:“開導航唄?!奔本華PP附有導航功能。
“別用那個,那鳥導航更新不及時,好多偏僻地方導不來。”朱春林邊說,邊騰出右手,從褲兜摸出一部手機丟給藍瑩,“用我的?!?/p>
那是一部黑色蘋果7,藍瑩擺弄手機,很快,“郭德綱”開始播報路況。按導航提示,繼續(xù)向南行駛數(shù)分鐘,接著拐向東,開進一條小路。
夜色更濃,唯有車燈照明。路邊是田,但田里種何作物,卻瞧不清楚。繼續(xù)向東,前方漸漸出現(xiàn)成排的房屋輪廓。
“到了。”朱春林說。
沒有一點亮光,整座村子漆黑一片,死一般寂靜。
“什么地址?”朱春林問。
藍瑩點開手機查看:“瓜田村,六組九號?!?/p>
“打電話過去,問在什么位置。”
藍瑩回撥電話,然而——“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p>
“什么情況?”藍瑩和我面面相覷。
朱春林一聲不吭,將救護車開進村,停車,開門,跳進黑暗中。他打開手機電筒,走到最近的房屋前,照著墻四下查看。我意識到,他在找門牌。有門牌號,便能依據(jù)房屋布局,推測目的地所在??墒?,眼前頗具年代感的農房,還保留著門牌嗎?
朱春林摸索好一陣,返回車上。
“找到沒?”藍瑩顯然也知道他在干嗎。
“沒。”朱春林搖頭,發(fā)動車子,“不過我想起六組九號在哪了,走?!?/p>
“哈?”藍瑩一臉詫異。
朱春林沒再多說,沉著臉,繼續(xù)向東,朝村子深處開,警笛鳴響,車燈閃耀,與村子的寂靜漆黑形成鮮明對比。
經過一排排農房,直抵村盡頭最后一排房屋。往前是一片空地,以及一條夾在農田和水塘之間出村的路。
朱春林停車,指著右邊,說:“沿那條巷子走,最里那棟。”
順其所指,最后一排和倒數(shù)第二排房屋之間,有一條小巷。
“你們下,我調頭?!?/p>
走進小巷,我打開手機電筒。軟土路面,走上去悄無聲息,巷寬不足兩米,幽暗逼仄。置身其間,自己恍如像一坨直腸中蠕動的屎。
“感覺好恐怖,菜醫(yī)生,你得保護姐姐?!彼{瑩語調輕快活潑。
黑暗中,看不分明房屋外觀,大體是帶小院的兩層自建房。我數(shù)院門計數(shù),經過三道門,到達第四棟房子,再向前,是巷子出口。照朱春林所說,眼前就是目的地——六組九號。
我將電筒對準院門,院門緊閉。移動光源,整棟房子黑漆漆,靜悄悄,嗅不出一絲人氣。藍瑩上前,張開右手掌拍門,連拍十下,沒人應,再拍十下,還是沒人應。
“該不會昏過去了吧?低血糖昏迷?”
“有可能?!?/p>
藍瑩再次打電話,依舊提示對方關機。
“如果對方昏迷,電話應該是沒人接聽,而不是關機?!?/p>
“有道理?!?/p>
藍瑩轉身,走到倒數(shù)第二棟房子前,用力拍門,也沒動靜。
“一個活人都沒有,還真是鬼村??!”
藍瑩似乎來了火氣,叉著腰,站在原地皺眉。我只是個才上班的菜鳥醫(yī)生,拿不了主意,只好如嘍啰般站在一旁。
過了一會,藍瑩嘆口氣,朝我招手:“走吧!”
“這就走了?”
“不走在這等天亮?碰到這種情況,大概率只有一種可能——有人在搞惡作??!”藍瑩一邊走一邊說,“先回車上,匯報總站?!?/p>
走之前,我用電筒射向這棟房子。
光柱掃過二樓窗戶,不知是否幻視,感覺似有黑影閃過。我心中一凜,趕忙轉身離開。一路上,背脊寒涼,暗處似有一雙眼睛,死盯住我。
走出小巷,上車待命。藍瑩向總站匯報情況,溝通一番后,掛了電話,說:“總站讓我們先返程,走吧!”
回到南北向的大路,救護車轉向北,藍瑩突然開口:“大朱,你怎么知道那棟房子就是六組九號?以前去過?”
朱春林左手把方向盤,伸右手摸摸下巴:“南集鎮(zhèn)瓜田村六組九號,忘了嗎?五年前可是鬧得沸沸揚揚?!?/p>
“嗯——你說的難道是——”
“那座兇宅。”
“?。 彼{瑩低呼一聲。我聽見“兇宅”二字,立刻警覺起來。
“當時聽到消息,我和幾個哥們閑得沒事,專門去現(xiàn)場逛了逛,所以記得那個鳥地方?!?/p>
“原來就是那棟房子……”藍瑩神情復雜起來。
南集鎮(zhèn)瓜田村六組九號,曾住著老肖一家五口,祖孫三代,分別是老肖、老肖老婆,老肖兒子小肖、小肖老婆,以及老肖孫子小小肖。
五年前國慶節(jié),老肖一家外出旅游,老肖不喜出門,獨自守家。
家人抵達目的地,當晚給老肖打電話,沒有打通。當時,家人沒在意。老肖向來不愛隨身帶手機,也常常不回電話??墒牵诙?、第三天,電話始終沒人接,這才趕緊聯(lián)系鄰居去看一看。
十月三日,傍晚,鄰居到肖家,見大門反鎖,也沒人應門,征得老肖家人同意,翻墻上二樓,鉆窗入戶,幾乎嚇尿。
據(jù)描述,鄰居鉆入窗戶,抬頭的瞬間,見一道人影懸在半空,紋絲不動,一把椅子倒在腳下。
長頭發(fā)、鮮紅色連衣裙、黑色網格長襪,一張蒼白扭曲的臉正對窗戶,天花板垂下一條繩套,蛇般死死纏住脖子。
屋里除尸體外,全無老肖蹤影。
魂不附體的鄰居,驚恐之余,急忙報警,并通知老肖家人。
鄰里間議論紛紛,心生疑慮,不知這女尸究竟何人,為何會吊死在肖家,老肖又去了哪里。沒想到,警方調查完畢,家人回來確認,這具女尸竟是男扮女裝,上吊自殺者,正是老肖本人??墒牵闲て饺帐终?,性格溫和內斂,完全不見有精神問題,也從未暴露特殊性癖,他為何會以這種方式死掉?
等尸檢結果出來,才真相大白。老肖體內,檢測出大量鹽酸哌替啶成分,應是注射杜冷丁過量,引發(fā)幻覺。
連家人都不知道,老肖竟是個癮君子。趁家人不在,他打算吸毒吸個痛快,卻因用藥過度,在致幻作用下,干出如此可怕之事。
老肖死后,家人再無顏面留在當?shù)?,舉家搬走,六組九號淪為兇宅,就此閑置。
“所以說,那棟房子不可能住人!”藍瑩總結。
回到醫(yī)院,我們前往導醫(yī)臺交還手機,各自回值班室。
一進門,我懶得脫白大褂,一頭倒上床,坐車時的顛簸感依舊殘存,叫人無法平靜。我直直躺了好幾分鐘,還是沒能緩過勁。
要不,再去偷一支藥來……
就在這時,手機鈴聲忽而響起,一看,竟又是出車通知!
拖著身子出門,藍瑩已先我一步到達導醫(yī)臺。她一手握急救專用手機,面色凝重,正和王英說著什么。
見我走過來,她舉起手機晃晃:“又來了,同樣的電話,六組九號?!?/p>
我吃一驚:“又是惡作?。俊?/p>
藍瑩繃著臉,將手機塞給我:“站這等我!”說完,往我身后走去,徑直打開庫房門,走了進去,我只好原地待命。
這時,胡邦龍從大廳一角電梯間走出來。他遠遠看見我,揮揮手,走過來。
我想起之前那位老大爺,問:“胡老師,那心肌梗塞病人怎么樣了?”
“唔,忙了半天,這會兒送二樓監(jiān)護室了?!焙铨堉钢柑旎ò澹袄厦?,暫時沒生命危險,但要觀察——唔,我得抽根煙緩緩?!?/p>
他再次從口袋摸出煙盒:“對了,今天值班怎么樣?”
我將發(fā)生的事說給他聽。
胡邦龍眼睛瞇成線,嘀咕起來,喉嚨仿佛堵了一口痰:“瓜田村啊,我老家就在那……六組九號,是那戶人家嗎……”他突然盯住我,眼睜開,目光閃動,“你得當心哦,新人值班,有這么個規(guī)律——要么忙瘋,要么遇邪事?!?/p>
就在這時,藍瑩現(xiàn)身,遞給我一樣東西,一根手掌長的黑色金屬短棍。
“這是——”
“甩棍,一甩就變長?!?/p>
“干嗎用?”
“防身?!?/p>
“這又是什么?”
我指著她手里另外兩物——一支大號紅色手電筒,一只帶噴嘴的小黑瓶。
“強光手電筒、辣椒水。別啰唆了,快走!”
我跟在藍瑩屁股后頭,不時瞧瞧手中甩棍,心中愈發(fā)緊張。
救護車后門敞開,朱春林似乎剛把擔架推上車,見到我們,迅速關門,走向車頭,招呼我們上車。
屁股剛落座,車子已啟動。拐彎時,我看見胡邦龍獨自站在吸煙區(qū),嘴里叼一根煙,火光在暗處一閃一滅。我看不清胡邦龍的臉,他似乎在注視我,或者說注視救護車。
我想起他剛才說的話,難道,真有邪事發(fā)生?
“明知惡作劇,為什么還要出車?”駛出醫(yī)院大門,我問。
“對方后來又撥打120,解釋說之前昏了過去,手機恰好沒電,所以打不通。后來醒了,趕緊充電,才又和總站聯(lián)系。”藍瑩說,“聽上去沒毛病,但我肯定,這家伙在扯淡!”
“地址沒搞錯吧?”朱春林問。
“總站再三確認,就是南集鎮(zhèn)瓜田村六組九號!”
“所以還是惡作???”那棟兇宅明顯沒人住。
“問題是,就算明知惡作劇,接到120電話,還是要出車,這是死規(guī)定,沒辦法?!彼{瑩咬牙切齒。
我看看她攥在手里的辣椒水,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甩棍。
“會有危險嗎?”
“一而再再而三,不知道對方企圖,得當心點。出車在外,黑燈瞎火,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
夜色更濃,先前勉強可見的景物,已完全融入黑暗,車燈光柱之外,墨色一片。車窗敞開,涼爽的晚風拂過,卻拂起我一身雞皮疙瘩。
朱春林緊握方向盤,一言不發(fā)。藍瑩倒充滿干勁——或者說憤怒——看她的眼神,似乎打算將惡作劇之人抽筋剝皮。
相同的路重復走,感覺行車時間短了許多,九點五十分,再次來到瓜田村村口空地。
“你們下,我調頭?!蓖瑯拥脑捵灾齑毫挚谥姓f出。
走近巷口,巷中充斥濃郁黏稠的黑,黑中似藏不知名之邪物,蠢蠢欲動。
忽然,身旁一道耀眼光束射向前方,剎那間,整條小巷,包括一旁房屋,全被照亮,猶如白晝,是藍瑩打開了強光手電筒。
“這回姐姐來看個清楚?!闭f罷,率先行動。
照明更強,視線也更清晰,未加修整的天然軟土路,坑坑洼洼,路邊雜草亂生,墻根苔蘚散布。成排的自建房外觀相近,帶院子的兩層小樓,不加粉飾的水泥墻面、平屋頂、鐵院門,極具年代感的斑駁褪色。
一路走過,我確定一點——不僅六組九號,這一整排房屋,全沒人氣??磥?,老肖事件后,不單老肖家人,連鄰居們也相繼搬了家。
來到巷尾,再次站在六組九號院門前,銹跡斑斑的鐵門依然緊閉。我心中五味雜亂,不過,那股被暗中窺視的詭異感卻不復存在。
藍瑩上前一步,將電筒換至左手,伸出右手朝鐵門拍去。
嘭——嘭——嘭——
果不其然,沒有任何回應。
“有人嗎?”
藍瑩的呼聲在夜空中回蕩,大概為了泄憤,她以更大的力道拍門,再改用拳頭捶。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令我倆愕然。
“哐當”一聲,門居然開了!
藍瑩一個條件反射倒退,整個后背撞向我。我忙用左臂托住她,右手下意識握緊甩棍。重新站定,我倆交換眼神,然后一齊朝門看去。
電筒照射下,院門朝內打開,門后空無一人。
“有人嗎?”藍瑩試探性地問,一手高高舉起辣椒水瓶。
沒有回應。我倆一前一后,貓著步子,潛入大門。
院子不大,水泥地面,左邊兩排山竹搭的晾衣架,墻角堆滿紙箱、塑料桶、竹簍等雜物。右邊另起一間矮房,像是廚房、廁所。
正前方,兩層樓的主屋如墳墓般矗立,全部門窗緊閉。棕紅色金屬防盜大門居中,兩旁各開一扇窗戶,二樓則多一扇。
這次,換我上前叫門。
先喊門,沒人應。使勁敲,門始終緊閉。重復幾次,只是徒勞。走到一旁窗前,用電筒朝屋里照射,卻發(fā)現(xiàn)窗簾被拉上。
退回院子,舉高電筒,射向二樓,窗簾都嚴嚴實實拉緊。
“奇怪?!蔽颐羌?,“就像屋里藏了什么東西,不讓人看似的——”
話音剛落,藍瑩一拳襲來,正中左肩,疼得我直甩膀子。
“閉嘴!大晚上的,別說這些嚇人的話!”
她想了想,又掏出手機,給對方打電話。結果可想而知,對方已關機。我長嘆一聲,藍瑩也像泄了氣的皮球,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
“走吧。”
出院門前,我停下來檢查門鎖。門后一道鐵門栓,處于拉開狀態(tài),除生銹外,栓桿和對應的栓扣完好無損。另有一把老式彈子鎖,鎖舌壞損,卡進鎖槽出不來。
“看,門鎖老化了,剛才你用力拍打,把鎖舌拍壞,門就自動開了?!?/p>
穿過小巷,回到救護車旁。車燈閃亮,駕駛座一側車門開著,駕駛室卻空無一人。再一看,朱春林人在車尾,正來回張望。
“怎么了?”藍瑩上前問。
朱春林面露疑惑,摸摸下巴,想了想,說:“沒啥——你們那邊怎么樣?”
藍瑩將經過大略一說。之后,三人返回駕駛室,藍瑩再次向總站匯報,取得回程指令。
一路無言。
朱春林依然沉默無言,藍瑩也不再活躍,顯得疲倦乏力。我凝視窗外,沉浸于夜色,胡思亂想。
回到醫(yī)院,下車。吸煙區(qū),不但胡邦龍在,其他幾名值班醫(yī)生也聚在一起抽起煙來??纯磿r間,已是十點一刻。
我正打算回值班室,卻被朱春林叫?。骸案鐐兊葧?,我把充電器還你。”我便隨他進了駕駛班值班室。
室內挺寬敞,陳設卻簡單。一張單人床,一副餐桌椅,墻角一座矮柜,柜上擺一臺電視機。左邊墻另開兩道門。一道通洗手間,還有一道,從方位判斷,應該通隔壁庫房。
我接過充電器出門,煙槍們也開始散場。胡邦龍朝我招手,問我出車情況,我如實告之。聽罷,胡邦龍又一次瞇起雙眼,若有所思,張張嘴,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回到值班室,我坐在床邊,把玩手中的充電器,又掏出游戲用的蘋果機,滑開屏幕,看了眼王者榮耀圖標,卻沒點擊,思忖片刻,點下另一圖標。
警報聲又一次響起——
出車地點,依然是,南集鎮(zhèn)瓜田村六組九號,不過,這次換了一個手機號碼。對方自稱病人家屬,回家后發(fā)現(xiàn)病人昏迷,手機因沒電關機,情況緊急,請盡快派車。
再三確認地點,南集鎮(zhèn)瓜田村六組九號,沒錯。
陰魂不散……
這一次,藍瑩不再情緒高昂,她面色蒼白,像只受驚的兔子。朱春林也沒了勁,等我們走近救護車,才慢悠悠鉆出值班室,眼里盡是迷茫。
一路無話,空氣如夜色般凝重。
我悄悄觀察兩人,朱春林雖仍沉默無言,卻不如之前淡然。藍瑩更不用說,像一只忘了充氣的充氣娃娃。兩人似乎被同一種情緒浸染——迷惑,和不安。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經片刻,救護車第三次來到瓜田村。
如影片循環(huán)播放,朱春林正要開口,說出那句“你們下,我調頭”,卻被我搶先打斷——
“等等,聽我說!”
兩人詫異地望向我。
我深吸一口氣,調整坐姿,擠出笑容:“你們倆,殺人了吧?”
此話一出,如下棋以“過河炮”起手,兩人被攻個措手不及,愣在當場。好一會,藍瑩率先做出回應——出右拳擊打我的左肩,這一次,我胳膊一橫,巧妙擋住。
“說什么呢?你有病吧!吃錯藥了?”
動武失敗,轉用言語攻擊。
我不理會她,開始挪動腦中棋盤的第一枚棋子。
“我問你們,一棟兇宅,明明沒人住,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到120求救電話,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當然是惡作劇?。〔蝗霍[鬼嗎?”藍瑩極其激動。
“如果我說,這不是惡作劇呢?如果這一切背后,其實藏著某種目的呢?”
炮后走馬。
“什么目的?”
“想想看,接連打來的120電話,導致的唯一結果就是——我們把救護車開來這,又開回去?!?/p>
“你是說,對方打電話就是為了讓我們把車開來開去?”朱春林摸著下巴。
“是的,可為什么要這樣?既然設計將救護車引來這,至少該有后招??傻搅诉@里,什么人也沒看見,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這一點,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不久前,朱師傅將充電器還我?!?/p>
突然提這事,讓朱春林十分意外。
“我注意到導航時,你用的是蘋果7,問我借的充電器卻是安卓。這說明,你至少有兩部手機?!?/p>
“所以呢?”
“你用第二部手機打電話,不會被發(fā)現(xiàn)?!?/p>
馬走日后,象走田。
藍瑩“啊”一聲,不自覺看向朱春林,后者皺起眉頭。
“這是個盲點,容易入套。接到120電話,我們會下意識認為,電話來自外部。其實,坐在車上的我們三人都可以撥打,只要有一個別人不知道的手機號?!?/p>
“胡說吧你!大朱怎么可能做這事?”藍瑩氣勢洶洶。
“對啊,我干嗎要做這破事?”朱春林緊隨其后。
“確實,身為救護車駕駛員,為什么要偽裝病人,打120求救電話?”我不慌不忙,“救護車用來送病人上醫(yī)院,這是常識,人人都會這么想??梢欠催^來呢?如果今晚出車,不是為了接人,而是把人送出去呢?”
進兵過河。
藍瑩瞪大了眼,朱春林的眉頭皺得更緊。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要用這種方式送出醫(yī)院,又為何被送到這里?”
“聽你這么說,難不成是死人?”
朱春林邊說邊笑。
“的確是死人。”
朱春林的笑容凝固。駕駛室內,氣氛變得越發(fā)緊張。我深吸一口氣,要是這會能來上一針就好了……
“死人是誰,這一點過會討論。我們先來看看,這死人是從哪冒出來的?!?/p>
我盯著朱春林。他繼續(xù)笑,我則繼續(xù)移動棋子。
“先講講我今晚經歷的一件事。第一次出車前,我在值班室睡覺。不知為何,隔壁駕駛班電視音量被突然放到最大。我被吵醒,等了將近十分鐘,噪音卻始終不停。
“電視音量突然變大,問題常出在遙控器上。要么朱師傅看電視睡著,手不小心壓住音量鍵,但這種情況,會立刻驚醒。要么遙控器本身出了問題,音量自動升高,可是這樣,會第一時間關閉電視。
“當時噪音持續(xù)太久,極不正常,只有一種可能——電視聲被故意調高。其目的,是為了掩蓋另一個聲音——殺人聲?!?/p>
朱春林微微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我不給他狡辯的機會。
“今晚,一定有人來值班室找過你,爆發(fā)矛盾。也許臨時起意,也許蓄謀已久,結果是你在電視聲掩護下,將對方殺死,并通過側門,移尸隔壁庫房,藏在擔架上。
“接下來,你找準時機,打120電話,并先我一步將擔架藏進救護車,借出車之機送到這里,又趁我們離開,神不知鬼不覺拋尸。如此一來,你便擁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之所以選這個地點,是因人煙稀少,尸體不易發(fā)現(xiàn),以便下班后再伺機二次拋尸。畢竟,拋尸地點和出車地點相同,會被懷疑?!?/p>
連續(xù)走卒。
朱春林一會搖頭,一會摸下巴,陷入沉思。藍瑩看看他,又看看我,煩躁不安。
我撓撓鼻尖,揉揉睛明穴,準備下一步棋。
“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什么120電話不止一個?”
“因為死人不止一個?”朱春林還在笑,像苦笑。
我搖了搖頭:“因為,第一次拋尸失敗了。將藏在庫房的尸體搬上救護車,看似簡單,實則風險極大。畢竟停車點旁就是吸煙區(qū),不時有人來往,容易暴露。麻煩又在于,決不能提前裝車。值班期間,隨時會接到出車通知,到時來不及卸下尸體,后果可想而知。
“因此,想要安全快速移尸,首先需確保救護車附近沒人。其次,先得把車上擔架提前卸下,以節(jié)省時間。接下來,就是撥打120電話。瓜田村屬我們轄區(qū),救護車又正好空閑,出車任務必然會派發(fā)過來。這之后,要搶時間。必須在我和藍瑩趕來之前,將載尸擔架推出庫房,藏進車廂。問題,便出在這里?!?/p>
兩人像是放棄抵抗,仍由我的兵卒越過楚河漢界。
“回想第一次出車。因為噪音,我離開值班室,來到急診大廳。不久,接到出車通知,我第一時間出門,往救護車停車點走。當時,你一定非常驚訝。按照你的推測,醫(yī)生值班室位于走廊盡頭,走到停車點,要穿過走廊和急診大廳,還得在導醫(yī)臺停留片刻。這段時間,足夠移尸上車。可萬萬沒想到,我提前出現(xiàn),只能中止計劃,從庫房挑一張空擔架推出來。
“如此一來,第一次拋尸計劃宣告失敗。返回醫(yī)院后,你立即著手二次行動。這就是再次接到120電話的原因。這一回,又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不用說,這回肯定也失敗了,所以我們才又來第三次。”朱春林還在努力嘗試保持笑容。
“不,這回成功了。”
他咂咂嘴,不再說話,兩條胳膊架在方向盤上。
“接到出車通知,我離開值班室,走到急診大廳時,藍瑩已到導醫(yī)臺,并讓我原地等待,自己進庫房找來電筒、甩棍、辣椒水。經這一遭,我們到停車點時,你已將裝尸的擔架推上車,見到我們,立刻關上后車門,并示意我們去駕駛室。若我們早到兩分鐘,應該就能抓個正著。
“仔細一想,第二次出車前上擔架就不對勁。第一次出車,擔架已在車上,也沒用過,根本沒必要下了又上。
“總之,你成功將尸體運來,趁我和藍瑩不在,又成功拋尸。我記得,我們返回救護車時,你不在駕駛室,而在車尾,應該才將尸體處理完,來不及回車上吧。”
我一口氣說完,掃一眼棋局,勝券在握,準備殺招。
“最后一個問題——你是單獨作案,還是與人合謀?”
此話一出,藍瑩的臉立馬變色。
“你……”
“換句話說,藍瑩有沒有參與?”
望著對方的瓜子臉變成豬肝臉,我暗笑不已。
“其實答案顯而易見。由于第一次計劃失敗,第二次電話打來后,藍瑩搶先到導醫(yī)臺,將我攔下,以準備防身用具為由,拖延時間。正是這一點時間,讓朱師傅搬尸成功?!蔽叶⒆∷{瑩,問,“你們倆,其實是情侶吧?”
戰(zhàn)車長驅直入,直搗黃龍。
話音一落,兩人皆震驚不已,藍瑩更是表情復雜,看來我猜得不錯。
“我注意到,你倆聊天親密,舉止曖昧,絕非同事間的熟悉,猜想大概是情侶??墒牵{瑩已結婚,你們就是婚外情。如此,關于之前那個問題——死人是誰?答案便可推敲一二。”
藍瑩聽了這句話,惡狠狠瞪我,看來她已知道“答案”所指。
“藍瑩你丈夫察覺了奸情——抱歉,我太不委婉了——你也許知道他今晚會來找麻煩,又或是你主動約他來談??傊?,你借口朱師傅請吃飯,去了駕駛班值班室,其實是等丈夫前來。
“接下來的情節(jié),與我先前所說無二。藍瑩丈夫到來,雙方起沖突,朱師傅將電視聲調高,兩人合伙將其殺害。之后,藍瑩回護士值班室待命,朱師傅則負責將尸體搬去隔壁庫房。
“不過,藍瑩后續(xù)行動中出了差錯,本該在朱師傅打完120后,第一時間趕到導醫(yī)臺拖住我,爭取時間。可由于剛殺過人,沒能平復心情,在值班室逗留過久,加上我早到導醫(yī)臺,導致第一次計劃失敗。但后來的表現(xiàn)堪稱完美,不著痕跡地拖延時間,利用六組九號的故事轉移我的注意力。我險些被瞞住?!?/p>
棋子布置完畢,收局前,我細細觀察兩人反應,朱春林恢復面無表情,藍瑩則氣到臉歪。
“我以上所說僅為推測,沒有證據(jù)。要證實這一切,只有一個辦法——”
我豎起右手食指。
“趕在二次拋尸前,返回現(xiàn)場。”
兩人齊刷刷看向我。
“你是說——”
我從口袋掏出游戲專用的蘋果手機:“手機的話,我也有兩部?!?/p>
是的,第三個120求救電話是我打的,目的有二——
其一,借此觀察兩人反應。其二,回到此地,尋找尸體。只要找到尸體,推理坐實,就可將軍。
所以,接下來,是下車尋尸——
“我來打電話!”
藍瑩突然掏出手機。
“你不是說,我殺了自己的老公嗎?我讓他跟你聊兩句!”
她咬牙切齒,用力按手機,然而——
無人接聽。
再打。
依然無人接聽。
藍瑩額頭滲出汗,手指胡亂敲擊手機屏幕。
“對了,都十一點,他肯定睡了,電話調靜音了,要不我用微信試——”
朱春林張開右手,壓在藍瑩頭頂,輕輕拍拍,藍瑩停了下來。
“我說幾句吧。”
他開始搓摸下巴,一個勁地咂嘴。
“那啥,我的確有兩部手機,一部蘋果,一部華為。不過,華為只打游戲看視頻,沒打過電話。
“然后呢,關于電視噪音。那個遙控器的確有問題,音量鍵有時按下去回不來,聲音就往上飆。我可能吃壞了外賣,看電視時,突然肚子痛,就把遙控器往床上一摔,直奔廁所。結果正好撞到音量鍵??晌叶既滩蛔×?,來不及拎褲子回去弄遙控器,只好任由電視響,拉完再說。
“還有擔架。你去問白班老丁,他著急下班,卸下臟擔架,沒換干凈的上車,我只好另找一張??赡菗芮拜営悬c卡,不好推,第二次出車,順手又換了一張。
“另外,我將尸體藏車廂?你大概不清楚,后車廂的攝像頭,只要車子一啟動,就會同步打開,實時監(jiān)控,影像傳到總站。這樣拋尸,相當于現(xiàn)場直播。
“再來,你和藍瑩離開那會,我下車,是因為從后視鏡看見人影閃過,懷疑眼花,就下來看看,但沒看到人,想了想,就沒跟你們說。
“最后,你說我和藍瑩關系不一般,不像一般同事,這點倒是不錯。至于我倆什么關系,藍瑩,你來說吧——”
仿佛憋了很久,藍瑩一拳用力砸我左肩,大叫:“我倆是兄妹!表兄妹!奸情你個鬼!惡心死了!”
事出突然,這回我沒能躲過拳頭,并且兩人的話太具沖擊力,我忘了疼痛,足足愣了十秒鐘,但很快恢復冷靜。沒想到對方會試圖翻盤,但我毫不動搖。
我的處境相當兇險,發(fā)生任何事都有可能,就算他倆要殺我,也屬正常,不管如何花言巧語都不意外。
狗急都會跳墻,只差最后一步,不要急,將軍前,先出士保帥。
痛覺恢復,我揉揉肩膀,微微一笑:“反正來都來了,不差這點時間,下車找找看吧!”
說完,我拿起強光手電筒,率先開門下車。
兩人只好隨我下車,藍瑩在身后嘟囔:“我一定要跟主任告狀!”
每次來,朱春林都在我們下車后,將車調頭,看似方便回程,實則為讓后車門開向村外,方便拋尸。
畢竟,尸體不能直接丟村里。
我走到空地盡頭。
這里,一條出村小路延伸向前,沒入黑暗。面朝小路,左邊是田,右邊是塘。
不能將尸體丟塘里。一來難以打撈運走,二來距離太近,拋尸的落水聲,會引起我注意。
所以,拋尸地點只能是——
我轉向左邊,走上田埂,打開手電筒。不需地毯式搜索,強光照射下,腳下雜草叢中直挺挺躺著一個人,雖有草葉遮掩,還是看得清楚。
一個男人,約摸中年,個頭不高,身材壯實,光頭,脖上掛金鏈,右臂刻文身。他面容僵硬,毫無血色,嘴巴微張,眼珠一動不動,目光渾濁。
不用觸摸頸動脈,也不用檢查自主呼吸,更不用心肺復蘇,任何人只要一眼,就能判斷,這是一個死人,死透了的死人。
雖從樣貌來看,不像衛(wèi)健委干部,更像一混混,不過無所謂——
將軍。
我在心中笑,卻沉著臉,轉頭看向站我身后的兩人。
朱春林和藍瑩,呆若木雞,面如死灰。
“別害怕,我會保密?!蔽逸p聲說。
是的,我會替他們保密,并以此作為要挾的籌碼。
我不會閑來無事玩推理游戲,更不會平白無故冒生命危險與殺人兇手斗智斗勇。我之所以揭穿他們,與我之所以當醫(yī)生一樣——
為了杜冷丁。
近些年對毒麻藥管控越來越嚴,胡邦龍這樣擁有處方權的腫瘤科醫(yī)生,給家人開藥都不容易,從他那里偷藥,不過權宜之計。
欲找穩(wěn)當?shù)耐緩?,藍瑩正是目標。誰叫她是藥劑科科長的千金呢?通過藍瑩,搞定藥劑科科長,杜冷丁應該就像感冒藥一樣容易到手吧?
我抑制住內心激動,冷眼注視兩人。兩人沒有任何反應,于是,我再次壓低聲音:“我說了,我會保密,不要擔心。”
藍瑩總算有了動作。
她將目光艱難地從尸體上移開,轉向我,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像終于聽見我說話,回過神,喊——
“說什么呢?趕緊報警啊!”
這一回,輪到我呆若木雞,冷不防被反將一軍。
十分鐘后,警方到達現(xiàn)場。
由于我們正在值班,向警方做了簡短說明,便返回醫(yī)院,此后一整夜,再未出車,也一宿沒睡。
凌晨一點,警察造訪,給我們三人做筆錄。從警方口中,我了解到案件的調查進展。
死者名趙超,男,三十五歲,原瓜田村村民,無業(yè)。初中輟學,嗜好賭博,開過麻將館和老虎機店,因打架斗毆進過幾次看守所。后來又染上毒癮,有證據(jù)顯示,他五年前開始販毒。
他通過某種途徑,從醫(yī)院獲取嗎啡、杜冷丁等毒麻藥,高價賣給吸毒者獲取暴利。然而,兩年前,因一場賭局,趙超將錢輸光,欠一屁股債,遭黑道追殺。警方掌握了賭博販毒證據(jù),也對他進行通緝。
在黑白兩道雙重追捕下,趙超卻神奇消失。萬萬沒想到,警方找了這么久的犯罪分子,卻以這樣一種方式現(xiàn)身。
警方對可疑地點六組九號進行搜查,顯示有人生活的痕跡,鑒識人員采集到趙超大量指紋。原來,他居然藏身兇宅之中。同時,室內發(fā)現(xiàn)不少空藥瓶,包括嗎啡、杜冷丁、地佐辛、地西泮等,皆為精神鎮(zhèn)靜類藥物。
看來,趙超藏匿期間,依然有渠道獲得醫(yī)療毒品。
陳尸地點位于瓜田村東口田埂下,此為第一現(xiàn)場,無移尸痕跡。尸體上未見暴力痕跡,經初步尸檢,判定死因為靜脈注射過量胰島素,誘發(fā)嚴重低血糖,在尸體左胳膊上找到針孔一個。初估死亡時間為今晚——不,應是昨晚——九點四十五分到十點十五分之間。尸體褲兜里裝有鑰匙一串,旁邊地上找到手機一部、五毫升注射器一支,針筒內測出胰島素成分。
另外,還找到一團透明膜狀物,經鑒定,是一張被揉成團的輸液貼膜。這種貼膜,用于掛水時將針頭固定至皮膚,打針用不上,不知為何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所有物品,均只采到趙超本人指紋。
從案情分析,自殺的可能性很大。畢竟長期躲藏,遭雙重追捕,心理壓力極大。況且,尸體無暴力痕跡,并非被他人脅迫打針。體內除胰島素外,未檢出其他藥物成分,亦可排除被迷暈后注藥的可能。
但,有幾個疑點。
第一,趙超為什么要大晚上跑去田里打針,而不是在室內?
第二,搜查陳尸現(xiàn)場,以及六組九號整棟房子,皆未找到胰島素注射液藥瓶,藥瓶去哪了?
第三,奇怪的120求救電話,與趙超之死是否存在聯(lián)系?
朱春林嫌疑被排除,除我打的第三個電話外,前兩個始終無法查明來源。電話所指目的地,正是趙超藏身之所,而電話所稱病情為注射過量胰島素導致低血糖,與趙超死因近似。趙超的死亡時間也與第二次出車時間存在重合,并且,據(jù)朱春林描述,他從后視鏡看見人影閃過,如果屬實,那人影很可能就是趙超。
警方展開調查,兩個可疑電話查不到號碼來源,用的是未經實名認證的黑卡。對手機追蹤定位也以失敗告終,手機或已關機,或已銷毀。再檢查趙超的手機,同樣是黑卡。
但查看通訊錄和通話記錄,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
與這部手機保持通話聯(lián)系的,只有一個號碼,正是這號碼,兩次撥打120!
自昨天下午五點起,直到趙超死亡,兩個號碼共有六次通話,分別發(fā)生在五點、八點五分、八點五十四分、九點六分、九點三十七分、十點三十三分。
第一次通話由趙超打給對方,其余均由對方打來,最后一次未接通,想來那時趙超已死亡。可見,兩個120電話與趙超死亡之間,必定存在聯(lián)系。但這是一種怎樣的聯(lián)系,打電話之人是誰,與趙超是何關系,皆未可知。
筆錄持續(xù)近兩小時,之后,我回值班室休息,卻毫無睡意,上床輾轉,直至窗外泛魚肚白,一看時間,已是早上五點。
我離開值班室,來到戶外,望著朝陽,呼吸新鮮空氣,倦意漸漸被驅散。
胡邦龍又出現(xiàn)在吸煙區(qū),我猶豫片刻,走上前:“胡老師,給根煙?!?/p>
胡邦龍依舊掛著撲克臉,一邊摸煙盒一邊問:“唔,你也抽煙?”
“謝謝——平時不抽,有時熬夜困了,會抽一兩根提神?!?/p>
胡邦龍?zhí)嫖尹c上火,我倆并排站著,吞云吐霧起來。
我用力吸一口,有點嗆,接著一陣暈,等緩過勁來,思緒忽而變得清晰無比,像這清晨的天。
悄悄看一眼胡邦龍,他眼睛瞇成線,望著遠方,臉上帶著疲倦,和輕松。
伴著尼古丁,我的思維飄散,又匯聚,結成一條線,指向腦海中某個點——趙超死亡事件的突破口。
陳尸現(xiàn)場有三處不正常。
為什么要在田里打針?為什么現(xiàn)場只找到注射器,卻沒發(fā)現(xiàn)胰島素藥瓶?打吊瓶才會用的輸液貼膜,為什么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
我想到一個答案,可以解釋所有疑點。
從趙超的販毒經歷、藏身處找到的藥瓶、兩個黑卡手機號來看,他有一名同伙,同伙有辦法從醫(yī)院獲取藥物。
趙超藏身時,一直是同伙在照應他,繼續(xù)為他供藥。趙超也并無自殺打算,只不過,他昨晚毒癮發(fā)作,打電話讓同伙送藥。
當時,同伙或者手中沒藥,或者抽不開身。毒癮上身的趙超卻糾纏不休,甚至威脅對方。同伙早已厭煩趙超,頓生殺意,并擬定出完美的殺人計劃,既能除掉趙超,又能擺脫嫌疑——
一套巧妙的遠程殺人詭計。
同伙從醫(yī)院某處——比如急診科庫房——偷了一瓶胰島素注射液,一支注射器,以及一張輸液貼膜。胰島素注射液規(guī)格是兩百單位,一次性靜脈注射入體,必死無疑。
他用注射器將胰島素抽出,套上針帽,丟棄藥瓶,將裝滿藥液的注射器和輸液貼膜隨身藏好。做這些事時,他應該戴了手套,確保不留指紋。
接下來,找準時機,撥打120電話,要求派車至趙超藏身處,說明病情時,有意使用胰島素注射過量的借口。
之后,他暗中觀察,等我們出發(fā),尾隨至救護車旁,趁我們上車、車子未開的那一刻,用輸液貼膜將注射器粘上后車門。
只要提前戴上手套,撕開貼膜,將注射器放至貼膜內面,粘上車只需幾秒鐘。輸液貼膜黏性很強,且面積夠大,足以將注射器裹住、粘牢,不用擔心途中掉落。
同伙再打電話給趙超,告訴他手頭暫無嗎啡、杜冷丁,但弄到一種靜脈注射的新藥,效果不錯。趙超販毒吸毒,卻不懂醫(yī),加上毒癮纏身,輕易相信同伙。
同伙告之運送藥物的方法,讓趙超提前出門,找地方躲藏,等救護車到達,醫(yī)生護士離開后,便上前取藥。
就這樣,我們開著救護車,帶著殺死趙超的兇器,到達目的地,趙超卒。
因此,第二次出車前,除我、藍瑩、朱春林外,唯一靠近救護車的人,就是趙超同伙,也是真兇。
回想夜色下,胡邦龍獨站吸煙區(qū),抽著煙,目送我們離開的畫面。
我又一次看向胡邦龍。他依然望著前方,瞇著眼,面無表情。
他在想什么?回味殺人的感覺?
我再次用力吸煙,輕輕吐出煙霧。憑警方的調查結果,結合我的自身經歷,重建了案情——
趙超本是瓜田村村民,胡邦龍說過瓜田村是他老家。趙超與胡邦龍同齡,都是三十五歲。很可能,兩人打小就認識。
后來,胡邦龍當了醫(yī)生,趙超成了混混。五年前,兩人偶遇。趙超發(fā)現(xiàn),胡邦龍能輕易獲得嗎啡、杜冷丁,這些藥在醫(yī)院售價很低,拿到外面,卻能高價賣出。
兩人一拍即合。胡邦龍供藥,趙超賣藥,兩兩分賬。趙超本身吸毒,認識一大票毒友,不愁銷路。
從“五年前”這個時間點來看,六組九號的戶主老肖,極有可能就是趙超的買家之一。
為安全起見,趙超弄來兩部黑卡手機,專用于點對點聯(lián)系。
一開始,賺了大錢。可好景不長,麻藥管控越來越嚴,從醫(yī)院拿藥越來越困難。趙超又正好賭博將錢輸光,可謂山窮水盡。
胡邦龍?zhí)嶙h散伙,再做下去風險太大,也怕趙超連累自己。趙超惱羞成怒,又無可奈何,答應去避風頭,但胡邦龍得提供吃喝和毒品。
胡邦龍柜子里的杜冷丁,不是給所謂癌癥家人用的,而是留著應付趙超的。
胡邦龍雖不情愿,卻沒辦法,畢竟把柄握在趙超手里,一旦趙超把他捅出來,就完蛋。盡管無數(shù)次起殺心,卻沒膽真動手。直到昨晚五點,他剛上班,便接到趙超電話,要求立刻送藥。
胡邦龍打電話時的情形,歷歷在目,那是一種壓抑已久的憤怒。趙超這一舉動,逼胡邦龍扣下扳機。
下定決心后,胡邦龍壓下怒火,轉而安撫趙超,一面盤算如何動手。
我記得他掛電話前說:“你等著,我再想辦法。”
他想的,是殺人的辦法。
于是,他一邊值班,忙治病救人,一邊琢磨如何殺人,最終,琢磨出那套殺人手法,立刻著手準備。
八點五分,打電話給趙超,說明運送藥品的方法,交代其如何行事。趙超言聽計從,沒絲毫懷疑。
八點五十四分,處理完診室病人,再打電話,讓趙超做好準備。接著,撥打120電話,并立刻離開診室,借吸煙為由,打算靠近救護車。
關鍵時刻,出現(xiàn)意外——心肌梗塞老大爺恰好現(xiàn)身,計劃被迫中止。我想起當時他一臉懊惱,原來并非煙癮之故。
胡邦龍邊看病,邊找機會。
九點六分,急打趙超電話,通知計劃暫停,叮囑他救護車到了后,仔細藏好,別被發(fā)現(xiàn)。因此,我們查看六組九號房子,不但漆黑一片,沒有絲毫動靜,連每塊窗簾都拉上了。離開時,被窺視之感并非幻覺,一定是趙超躲在窗邊,監(jiān)視我們的行蹤。
之后,胡邦龍將心肌梗塞老大爺轉到二樓監(jiān)護室,他從二樓窗口恰好見我們回來,立刻著手二次行動。
這回,先撥打120,并立刻下樓,來到我身邊,打聽情況,確認沒出差錯。
我和藍瑩動身后,他假借吸煙,尾隨至救護車旁,趁機將注射器粘上后車門。等我們出發(fā),于九點三十七分打給趙超,讓他按指示行動。
趙超提前出門,大概躲在池塘邊的墻角。由于彈子鎖已壞,又只能從內上門栓,趙超沒法鎖院門,只能用力關上。因此,藍瑩才會將門拍開。
趙超躲好,等我和藍瑩離開,朱春林將車調頭停好,便悄悄上前,找到注射器并拿走。救護車調頭后,駕駛座后視鏡正對池塘一側,故而朱春林覺得鏡中有人影閃過。
趙超拿到注射器,察覺到司機下車,沒法原路返回,只能從另一邊逃走,藏進田埂下的雜草叢。他忍著毒癮,不敢出聲,焦急等待,直到我和藍瑩回來,與朱春林碰頭,開車離去。這時,他再也忍不住,決定當場打針,顧不上皮膚消毒,借手機屏幕的亮光,撕下粘在注射器上的貼膜,揉成團,丟一旁,找準左胳膊血管,一針扎下去……
待我們返回醫(yī)院,胡邦龍正和其他醫(yī)生一塊兒抽煙。
其實是算好時間等我們回來,通過和我搭話,了解出車情況,確定沒問題,一個人回到診室,撥打最后一個電話。
無人接聽,計劃成功。
手機關機,藏好,或直接銷毀。如此,再沒線索牽扯到自己。不過,我打的第三個120電話,想必嚇了胡邦龍一跳。他以為出了岔子,又不好表現(xiàn)出來,一定暗中觀察許久,才放下心來。
對胡邦龍來說,這是一出近乎完美的殺人計劃。但,只是近乎,并非真的完美,他留下了一個破綻,一個微小卻致命的破綻。
多年不上出車班,他忘了救護車里有攝像頭,胡邦龍需等我們上車,才有機會將注射器粘上車門。我們一上車,發(fā)動機立刻啟動。車子啟動,攝像頭同步開啟。攝像頭正對后車門。后車門裝有車窗,雖從外看不見里面,卻能從里看見外面。所以,胡邦龍粘注射器的動作,一定會被攝像頭清晰捕捉,并上傳急救總站影像庫,長期保存。
另外,讓警方對后車門做微物檢測,一定能找到殘留的輸液貼膜。這些證據(jù),雖不足以定罪,卻足以讓警方對胡邦龍展開調查。
我又看看胡邦龍,盤算下一步行動。
我不會閑來無事玩推理游戲,更不會平白無故冒生命危險與殺人兇手斗智斗勇。我花費心力做這些事,目的只有一個。
胡邦龍利用職業(yè)之便,長期向趙超提供醫(yī)療毒品?,F(xiàn)在趙超已死,胡邦龍自認為解脫,其實不然,因為,我會取代趙超的位置。
此刻,只要向眼前之人攤牌,握住其把柄,便能控制他。
可是,我猶豫了。
之前面對假想犯朱春林和藍瑩,獨自一人,夜深人靜,身處了無人煙之地,我沒絲毫猶豫,更無膽怯。可此時,天已亮,站在急診大廳外,卻心生恐懼,并因此猶豫不決。
我可以將推理埋在心里,爛在肚里,秘而不宣,只當沒這回事,畢竟事不關己,大可麻木不仁。也可向警方告發(fā),對犯罪宣戰(zhàn),做個正義好市民,也許會讓自己也因此暴露。
以上,無論怎么選,主動權都握在自己手里。
一旦向胡邦龍攤牌,便斷了退路,再無選擇余地。手握對方把柄,也會把自己的七寸交付對方。那時,與胡邦龍較量,我有十足勝算嗎?又或者,淪為趙超第二?
“唔,抽完了,回去吧,等下班?!?/p>
胡邦龍突然開口,如一只慵懶的貓,瞇著眼,打著哈欠,緩緩背轉身。
我望著他的背影,吸完最后一口煙,將煙頭往地上一摔,一腳踩了上去。
趙超的死亡如陰影盤桓在我的胸口,此刻我的心中已有了答案,告發(fā)胡邦龍,戒掉該戒的,邁向新的人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