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志 鄭嘉琳
梅爾清(TobieMeyer-Fong)曾在《印刷的世界:書籍、出版文化和中華帝國晚期的社會》一文中回顧綜述明清中國書籍生產、印刷與閱讀消費的學術研究趨勢,指出多數學者的研究“忽略了兩種在中國較重要的出版模式—官方和家庭的生產。學術界的這種趨勢傾向于忽略非商業(yè)的書籍流通,比如禮物饋贈等,并遮蔽掉大量由官府及個人等通過官方渠道資助的以提高學術聲望的榮譽性出版活動”。此處的“榮譽性出版”不僅指稱可提升學術聲望的文集,也可包括大量的地方志。許多中外研究者運用家譜、方志等文獻研究明清社會,如卜正民(TimothyBrook)在《縱樂的困惑》中利用《歙縣志》等諸多方志探討明代城市商業(yè)社會。然而,眾多論著基本上視家譜或方志為重要史料而已,卻未曾深入探討方志這種史料本身也是在動態(tài)、多變的歷史環(huán)境和權力話語中被生產出來的,而方志研究界又多停留在“內部史”層面的文獻考察,缺乏“外部史”層面的書籍史、閱讀史、社會史分析。
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戴思哲(JosephDennis)在不具備方志數據庫體系的情形下,潛心閱讀了五百多冊地方志,于二0一五年出版《中華帝國方志的書寫、出版與閱讀:一一00至一七00年》,中文版經向靜翻譯后于二0二二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全書以“編撰方志的動力”“方志生產的過程”及“閱讀與使用方志”三個部分編織了地方志的“生命史”,追蹤方志的來處與歸途。作者自言該書出于一個簡單的問題:地方志是什么?按其全新定義,地方志是一種周期復雜的活文獻與累積性記錄。當追溯一縣或一府的方志時,我們常能看到在不同時期的編修版本,這是因為方志“處于有規(guī)律地更新、補充、修訂和重新編撰當中”,深刻揭示了方志文本的變動性、流動性。
在國家層面,方志關乎華夷整合與文化轉型。如何將帝國邊地牢靠地納入統治體制內,是歷朝歷代都擺脫不掉的難題,尤其是元朝滅亡后,明清王朝面臨著由“忽必烈的事業(yè)”(檀上寬語)帶來的內生困境,如鄧文初所言,如何整合一個超大規(guī)模的政治實體,以實現天下一體化及華夷秩序一體化。明朝通過方志從地方層層獲取信息,構建了王朝的統治合法性,戴思哲認為“編纂方志是朝廷中央試圖將未同化地區(qū)納入帝國之內的一種重要努力”,“對邊境地區(qū)來說,地方志不僅意味著融入帝國,也是在非漢人區(qū)推動文化轉型的因素”,同時也是帝國在邊境修行教化、辨別華夷的一種嘗試。王珂《從“天下”國家到民族國家》指出,明朝在中國“內部”制造各種條件,如在土司地區(qū)進行儒家教育,推行科舉考試,形成“漢化”的趨勢,追求最后實現政治和文化制度的統一。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指出,地方志是一種文類,“有其對應的情境結構,也就是中原帝國內的地方情境—地方是整體帝國空間、人群、行政的一部分,且地方、部分從屬于帝國。這是無可動搖的現實本相;地方志書寫所創(chuàng)造的社會記憶,其功能便在強化這樣的現實本相”。可以說,方志將地方的口頭歷史轉化為書面歷史,與文字、教育、科舉相互配合,恰好順應了明廷“以夏變夷”的漢化策略,強化了王朝的有效統治。
在地方層面,方志關涉精英合作與地方認同。包弼德(PeterK.Bol)指出,自宋代士大夫開始,地方史的興起意味著士人精英在弱帝國化、弱法制化、弱集權化的層面重新構建國家的概念。戴思哲認為這種“地方主義的轉向”的區(qū)間可擴展為從南宋到明清,而地方志的發(fā)展正與這一轉向若合符節(jié)。這說明地方志不僅重構了國家權力體系和地方社會網絡,也建構了士人精英對國家文化、地方宗族及自身群體的認同感,因此方志的纂修絕不是一個平靜的行政程序和文本生產,而是一個充滿博弈、服務現實的“文化景觀”和“客體化的歷史”。無論是官方修志還是地方修志,戴思哲揭示了明代統治權力與地方宗族勢力的共同運作與相互滲透,方志在不同程度上滿足了不同群體對秩序、地位與權力的訴求,使現任官員與地方學者之間形成一個連續(xù)的統一體,確立了不同親屬集團的“共同商定的大家族史”,打下了彼此未來合作的基礎。
正如戴思哲提到的:“方志的設計是以特定的利益和觀點為中心的,修志的本質常常是競爭性、政治性的。”對于地方望族而言,在志書中留下家族的記載,創(chuàng)造了書面上的家族歷史,足以提升家族在地方社會的地位與凝聚力,這構成了地方修志的動力,也是地方血緣、姻親及權力關系網絡有意滲入修志過程并使其成為“公共族譜”的原因,呈現出方志私人化、族譜化的特點。也就是說,地方志如同一個棋盤,多重動機與權勢相互博弈。正如作者的總結,地方志“是中央政府與地方精英的互動之地,是社會地位、財產與利益的博弈之處,是形成輿論、提出政策的討論之場”。
借助方志的“生命史”探索,該書得以橫跨書籍史、印刷出版史、社會史等領域,從地方志自身的生命歷程中體會明朝的文化生產,展現出明代方志生產的全國性動態(tài)圖景。全書第二部分“方志生產的過程”主要針對搜集資料、編纂文本、刊印出版等過程,將眾多細節(jié)事無巨細地包含在內:在修志人員上,大多由本地精英修纂、官員督修完成,也可聘請沒有才氣的士人或學生完成;在修志的資料準備上,上一層級所修方志以其轄下層級提交內容為主要參考,亦可貼告示向民眾征集修志素材;在修志地點上,修志可以在衙門、學校、貢院、書院、宗教場所等不同地點進行。此外還有各異的雇工報酬支付方式與方志編排模式。
一般而言,修志者們?yōu)樵鰪姺街驹诒3帧⑹褂梅矫娴姆€(wěn)定性、長期性與便捷性以及帶來更多讀者,往往樂于選擇雇傭工匠將方志手稿付梓出版,而刊刻手稿一般使用雕版印刷。直至十九世紀早期,雕版印刷仍占據主流地位,這一點已是學界共識,張秀民、周紹明、賈晉珠都曾有所論證。從刊印的純技術角度講,我們不難看出方志史與書籍史、印刷史間有所交叉,拋卻文本內容,方志與一般書籍并無差別,但方志并非營利性書籍,這就意味著我們不能僅僅將方志的刊印研究狹隘地視為印刷史、出版史研究成果的外擴。戴思哲指出,明代存在針對老版方志、二手方志的市場,他推測“明中期到晚期的方志成本可能從10兩到370多兩不等,每葉的成本也從0.091兩到0.437兩不等”,但方志本質上缺少追求經濟利益的心理動因,不同于營利性的書籍市場。
賈晉珠在《謀利而印—十一至十七世紀福建建陽的商業(yè)出版者》中指出,福建建陽出版業(yè)的發(fā)達程度甚至能超越南京等江南文化中心,建陽地區(qū)大量廉價的刊刻工人服務于全國。相比以往研究者,戴氏進一步回答了雕版印刷工匠的工作區(qū)域與流動路徑問題:“絕大多數的方志在本地完成,由本地或外地來的工匠在衙門、學?;蛘咂渌墓ぷ鲌龊现械癜嬗∷?,只有在少數情況下,手稿才會被送到遠方的工匠處?!泵鞔∷⒐そ潮椴既珖纬闪艘粋€大型的出版文化網絡,如書中提及工匠在江西(奉新縣和進賢縣)、北京、南京、福建建陽、邯鄲等地的廣泛流動軌跡。除工匠流動外,亦有官員為追求更好的方志字體,向外尋求書法家的潤色與謄抄,揭橥了明代出版業(yè)背后的精英互動問題,也提供了一個審視刊印品流動的角度:書籍與方志出版業(yè)繁榮與否,的確呈現出地域性傾向,如我們熟知的南京、北京出版業(yè)在一定程度上依仗科考與書院而繁榮起來。但我們若將目光從宏大的刊印中心下沉到工匠的流動過程,既能在流動圖景中解釋文化欠發(fā)達的邊地仍可出版方志的原因,又可呈現出方志出版業(yè)背后的支撐力量—明代運河的區(qū)域溝通、驛遞體系的運作及工匠群體的服役。
方志的閱讀與接受問題,既涉及人們如何閱讀、理解、品評方志增進知識積累和審美創(chuàng)作,也涉及人們如何將方志作為武器和依據爭取合法化的利益。書中第三部分“閱讀與使用方志”包括第六章“方志的目標受眾及傳播”與第七章“閱讀與使用方志”,試圖重構方志的流播狀況和閱讀使用情況。作者指出,與修志相關的男性精英和官員、教師、學生都是方志的核心讀者,有證據表明女性也是方志的受眾目標,體現了方志閱讀群體的廣泛性,以及晚明受眾范圍的逐步擴大,讀者可以各取所需。因而方志可公開服務于地方治理與文學創(chuàng)作:地方官員用來熟悉任職地、宣揚政績、傳遞政治理念;文人、旅行者用于繪圖、寫作和演講,在參與各地文化建設中提升名氣。需要注意的是,方志的確可以被有效利用于帝國的方方面面,但也可能導致有意無意的誤用甚至濫用?!皞卧煸砝詈畾v史”和“上虞、余姚兩縣水權之爭”兩起案件均體現出修志者為達成自身利益而有意篡改方志,引起利益受損者的不滿,在此情境下,方志成為爭奪經濟利益的工具,也為解釋地方官府的決策提供了依據。方志閱讀者甚至還會批評方志的修纂水準,如程本立在旅途中批評《云南志》的編纂水準。
戴思哲開創(chuàng)性地把方志的生命脈絡融匯在一起,同時深入挖掘包括凡例、序、跋等在內的方志“副文本”(周啟榮稱之為“超文本”),多方面剖析方志視野下的權力滲透、地方治理、全國流動、文化生產與現實用途??v有如此鮮明的問題意識,但該書尚有未竟之處。
首先,戴著在夸大方志功能和方志生產復雜性的同時,就會導致一個悖論。如果我們過于強調方志生產過程中存在各種緊張的權力斗爭、復雜的話語書寫及地方精英的激烈博弈,就應看到方志的文教功能尤其是整合中央與邊境的文化認同、促進文化再生產方面受到了很大影響,甚至是收效甚微的,畢竟作為一種特殊文獻,方志的功能有一定的限度與邊際。
其次,明清時期存在眾多榮譽性或營利性的出版活動,如善書、功過格、個人文集、族譜、日用類書,若我們將方志置于不同類別文獻的橫向對比中,才能看到方志功能的特殊性及與其他文獻的聯結性。方志不是孤立的存在,與其他類別文獻共同刻畫出晚期中華帝國的文化多樣性及士庶階層精神世界的豐富性。
再次,明清方志的閱讀與使用群體并不限于本土,事實上周邊的朝鮮、日本、越南基于了解中國地方情報和滿足本國文化建設的需要,也在積極收集明清方志,如朝鮮在借鑒明代方志基礎上也建立起本國各層級的方志系統。另外,該書雖將研究下限定在一七00年,卻仍以明代為主,對清代前期的方志修纂著墨甚少,雖在第六十九頁提及了章學誠,卻未將這位明清時期最著名的方志理論家、批評者和實踐者的觀點納入書中考察,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