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遇知音 弦上譜春秋

宋婷婷

古琴里有高山流水，古琴里也有歷史煙云。

中國民族樂器，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如果把民族樂器堆成一個寶塔，位于塔尖上的，必定是古琴。

它是所有弦樂器中歷史最為悠久、承載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為厚重的一種民族樂器?？梢哉f，它身上的每一個部件、每一個尺寸，都被賦予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涵。

館藏古琴51張，由唐至清一代不缺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建院之初只有2萬余件藏品，如今單件已超28萬件，而古琴在其中占有重要地位。

三峽博物館紀委書記、文博研究館員黃小戎介紹，該館現(xiàn)藏古琴五十一張，這一數(shù)量在全國所有博物館中都稱得上名列前茅。這主要是因為抗戰(zhàn)期間，居于北方和江浙一帶的文人雅士及古琴名師紛紛來到重慶避禍，因而大量珍貴古琴從全國各地匯聚到重慶。更令人稱道的是，這批琴年代序列完整，唐、宋、元、明、清皆有，中間未曾斷代，共計48張，另有3張為當代琴。

“完整的序列，對我們研究古琴的演變、古琴的歷史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秉S小戎說。

制作古琴被稱為“斫琴”。黃小戎說，我國斫琴的歷史可上達至3000年之前。傳說伏羲、神龍、堯、舜發(fā)明的古琴，初為五根弦，古時也稱五弦琴。

東晉著名畫家顧愷之，曾將文人們制作古琴的過程，詳盡地描繪在一幅《斫琴圖》中。

看似簡單的制作，工藝卻非常復雜。按照傳統(tǒng)的方法，制作一張古琴，前后要經(jīng)過上百道的工序。

歷代流傳下來的古琴形制頗多，宋代有30多種，明代有40多種，到清代有50多種，現(xiàn)在估計已達百種，其中“仲尼式”是古琴中最常見的一款樣式。古琴形制的不同，主要表現(xiàn)在琴頭、琴邊，并由此取名為連珠式、落霞式、蕉葉式等。

實際上，琴的長度和寬度基本上是既定的。古琴的長度是舊制的三尺六寸五分， 象征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黃小戎統(tǒng)計過數(shù)百張古琴，琴的長度都在1.2-1.3米之間。但膝琴例外，因為是放在膝蓋上彈，所以更短小一點，一般長度為1.1米。此外，寬度也比較標準，通常琴尾寬四寸、琴頭寬八寸。

制作一張琴已是不易，修復一張琴卻更加艱難。古琴一旦受潮，不免木料變形、漆皮剝落，就很難恢復原有的音色。修復所用的木料不僅要求種類相同，連其年代也必須盡量接近。為了保持古琴的原貌，能不修的盡量不修，因此專家大多只是做一些配補和清潔工作，如補配雁足、琴軫和補漆等。

由于修復后的古琴不能發(fā)出最佳的音色，因此在最初的修復工作完成之后，三峽博物館還會對古琴進行“喚醒”。首先，琴師要為古琴繃上絲弦。這種弦并不是普通的絲線，而是用特制的蠶絲經(jīng)過傳統(tǒng)工藝加工而成。絲弦繃好以后，琴師開始反復彈奏古琴，使古琴在這個過程中慢慢“蘇醒”過來。

琴身每個部件，都蘊藏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

從《禮記》中的“士無故不撤琴瑟”到孔子“弦歌不輟”，伯牙與子期的友誼，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愛情，甚至是流傳的一些故事等，都證實了古琴在古代的地位。

黃小戎認為，古琴在中國歷史上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古時，被視為人與神靈的溝通橋梁，古琴是一種祭祀的禮器;其次，古琴是統(tǒng)治階級用于教化百姓的工具;后來，古琴又成為文人雅士修身養(yǎng)性的必備之器。此外，古琴還與古代歷法、宇宙觀、哲學觀、社會學、圖騰崇拜、儒家思想、道家思想、佛教思想等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古琴是承載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厚重的樂器，因此它身上的每一個部件、每一個尺寸都具有象征意義，被賦予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涵?！秉S小戎說。

古琴的形制體現(xiàn)了古人的宇宙觀。古人認為，天是圓的，地是方的。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琴的面板是圓弧形的，代表天;底板是平的，代表地。此外，面板上鑲有13個小圓點，這是13個音節(jié)，稱之為“徽”，象征著一年12個月，再加上一個閏月。

在面板之上最高處的地方，叫做岳山，是用來架弦的地方。在古人的觀念里，岳山代表了水流的發(fā)源地，從岳山引下來的7條琴弦，象征著七道涓涓的流水。

它們通過面板一直向下繞過琴尾的龍齦，系到了底板上的雁足之上。然后，這七道流水又通過雁足，緩緩流入了鳳沼之中，鳳沼跟龍池是相連接的，經(jīng)過龍池，又與岳山頂端的承露下方的弦匯合在一起。如此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這是道家的思想。

琴寬，古人也賦予了含義。比如，琴頭寬八寸，象征八節(jié)，即八個節(jié)氣;琴尾寬四寸，象征四時，即春夏秋冬。“琴身上寬下窄，象征尊卑之別，又體現(xiàn)了儒家的思想。”黃小戎說。

黃小戎介紹，三峽博物館的這批古琴經(jīng)過修復以后，幾乎每張都能演奏，且不乏音色極佳者。她重點介紹了一張明代時期珍貴的古琴——潞王“中和”琴。

潞王“中和”琴，寓意中正平和，為潞王朱常淓于大明崇禎九年（1636年）監(jiān)制，代表了明代制琴的最高水平。潞王喜愛古琴，一生監(jiān)制過數(shù)百張古琴，尤善書工畫。

該琴底項部楷書琴名“中和”，龍池下楷書五言詩一首：“月印長江水，風微滴露清。會到無聲處，方知太古情?！甭淇顬椤熬匆恢魅恕?，詩下一寬邊大印，篆書“潞國世傳”。圓形龍池內(nèi)環(huán)刻一周楷書“大明崇禎丙子歲季秋，刻有“潞國制 壹百肆拾叁號”……堪稱文人琴的典范。

談及其音色，黃小戎進一步介紹了潞王“中和”琴的制作工藝特點。

琴由兩塊木板合在一塊兒，上面面板的腹腔是掏空的，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音箱。然后在木胎的上面刷灰胎，最后再刷中國漆（大漆）。一般的琴刷的是鹿角灰胎，但潞王“中和”琴刷的是八寶灰胎。這是在鹿角灰胎的基礎上，加入了紅珊瑚、綠松石、珍珠、瑪瑙等材料的粉末制成。八寶灰胎質(zhì)地厚重，由此制作出來的琴聲音往往會比較悶，故潞王“中和”琴“賞鑒家寶之，操縵家不貴也”。意思是說，收藏家喜歡收藏潞王“中和”琴，彈琴的人卻因其聲音偏悶而不喜。

但三峽博物館收藏的這張潞王“中和”琴，琴聲清亮并不悶，改變了人們以往的看法。

琴的音色，如何謂之曰好？黃小戎表示，古人在古琴美學方面論述頗多，如明清之際徐上瀛在《溪山琴況》中就提出了有關(guān)古琴審美的“二十四況”：“和、靜、清、遠、古、淡、恬、逸、雅、麗、亮、采、潔、潤、圓、堅、宏、細、溜、健、輕、重、遲、速”。

“松風”聚首，奏國際版“高山流水”

三峽博物館良琴眾多、精品紛呈，不僅在于琴的音色佳，更因其背后埋藏的故事令人動容。

“比如兩張‘松風琴，就是具有重要紀念意義的歷史文物。”黃小戎介紹，這兩張“松風琴”，一張誕生于明代，一張誕生于清代，琴名、刻章完全一致。琴底項部篆書琴名“松風”，龍池下鈐“中和琴室”四字。據(jù)專家考證，刻款人是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兩張“松風”琴曾同為其所有，“中和琴室”正是其書齋名。

高羅佩，原名羅伯特·漢斯·范古里克，抗戰(zhàn)時在重慶任荷蘭駐華外交官員。他鐘情中國文化和古琴藝術(shù)，潛心研究古琴30多年，還寫了《琴道》一書，讓古琴徹底為西方所熟知。高羅佩與重慶琴家過從甚密，尤其與當時的著名琴家楊少五私交甚好，經(jīng)常在一起彈琴、聊天，并一起成立了“天風琴社”。后來，高羅佩應是將其中一張贈與了楊少五，另一張則由他帶離中國，相伴一生。

楊少五的那張“松風”琴，于上世紀50年代入藏博物館。2013年，高羅佩的家人為實現(xiàn)父親落葉歸根的心愿，把另一張松風古琴和其他115件私人收藏的文物也捐贈給了三峽博物館。最后，見證歷史滄桑巨變的兩把松風琴都來到了三峽博物館，實現(xiàn)了“松風”合璧。

高羅佩與“松風”琴的故事，曾在央視《遇鑒文明》欄目中被娓娓道來。節(jié)目通過國際視頻連線高羅佩的后人，高羅佩長子威廉姆分享了對父親與古琴的深刻記憶：黎巴嫩內(nèi)戰(zhàn)期間，街道槍聲四起，高羅佩深夜演奏古琴，用琴聲撫平家人的緊張恐懼。節(jié)目中，黃小戎還用這把松風古琴，彈奏起高羅佩生前最愛的古琴曲《流水》。當蒼古之音再次響起，威廉姆眼中滿溢淚水。

有的古琴成就了中外交流佳話，有的古琴則是特定歷史事件的見證。

黃小戎說，三峽博物館收藏的明代的“雪聲”琴，其銘文中記錄了一段關(guān)系太平天國與永安之戰(zhàn)的鮮為人知的事件。

永安城在太平天國的歷史中有著很重要的地位。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在廣西桂平金田村起義后，永安是太平天國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并在此建制封王頒布歷法，史稱“永安建制”。永安建制初步奠定了太平天國立國的組織規(guī)模，為推動太平天國革命的發(fā)展準備了條件。

永安之戰(zhàn)在許多歷史資料里大多從太平天國的角度記錄戰(zhàn)役的過程，而“雪聲”琴背后的銘文卻記錄了守城將士的悲壯。

琴身銘文：“孤城不存，孤臣何存？孤雛僅存，孤桐獨生。孤桐兮朱絲，寫風木兮我悲！孤生不死，悲無已時……”。黃小戎說，這寫出了永安失守前城內(nèi)守軍的情況，道出了吳江以身殉城的決心，也反映了城破之時的慘烈。

吳江死后，在永安之戰(zhàn)中僥幸存活的其子吳幼卿痛苦不已，“雪聲”琴的前主人吳信甫遂將自已珍藏的一張明代古琴贈予他，希望以古琴之音、七弦之韻，平復其心情、疏導其悲傷。這張琴，就是“雪聲”琴。

永安之戰(zhàn)堪稱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承載這一歷史重大事件及當事人家族記憶的“雪聲”琴，也因此具備了不可替代的歷史文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