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史詩與文明史寓言

張佳禎 陜慶

《誰在敲門》是四川作家羅偉章2021年推出的一部堪稱“具有史詩品格的長河小說”。故事以“我”回鄉(xiāng)為父親過生日，父親病重住院以及給父親治喪為線索，串聯起家鄉(xiāng)的一系列人事糾葛，為我們展現了紛繁的眾生相和傳統(tǒng)大家庭的分崩離析。小說并無復雜的情節(jié)設計，亦無尖銳的矛盾沖突，高超之處在于通過網狀的敘事結構，在緩慢的敘事節(jié)奏中將普通人的命運變遷娓娓道來，全方位展現了一幅立體的鄉(xiāng)村生活畫卷，反映了鄉(xiāng)土社會在時代大潮下所受到的沖擊，傳統(tǒng)價值觀的崩塌和巴人文明的失落無不令人扼腕嘆息。由此可觀，該小說不僅是一部家族史，更是一部鄉(xiāng)土史、文明史，它們共同呈現出這個時代的面貌。

書家族瑣事，道人性之雜

《誰在敲門》以兄弟氣憤的敲門聲開篇，以大姐家的客廳為舞臺，以父親的生日宴為焦點，使得相關人物一個牽連一個地粉墨登場；又以父親的病重和逝世為導火索，召喚回散布在五湖四海的子孫齊聚一堂，矛盾糾葛紛至沓來，世道人心躍然紙上。在這個枝葉繁茂的大家族里，人物形象雜而不亂，故事的角色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完善中逐漸豐盈生動起來，進而折射出整個鄉(xiāng)土社會的眾生相。

羅偉章采用經驗化的日常書寫，以平民化的視角聚焦家族中每個人的喜與憂，摹寫他們真實而焦灼的生存狀態(tài)。譬如大姐夫李光文，他是小說中最復雜的人物。在許家，他是家族里最核心的成員；在李家?guī)r村，他是擁有極高權威的村支書；在商業(yè)市場，他既經營正經生意又放高利貸。除此之外，他交際廣泛，上達領導官員，下達地痞流氓，無不是他的朋友；他能力超群，口才卓著，家鄉(xiāng)大小事無不在他的掌控之中。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能上天入地的厲害角色，最終落入“連環(huán)套”而鋃鐺入獄，成了他人網中的獵物而走向了命運的谷底。看似精彩的人生卻擁有諷刺性的結局，作者通過塑造這樣一個極富爭議性的特殊人物形象，讓我們感受到人世的浮沉和人生的無常，也借此暗示了大家族的命運。

同時，羅偉章采用第一人稱敘事視角，讓“我”（許春明）既與眾親人身份上親近又保持精神上的疏離；既能直面眾生百態(tài)，又能抽身出來洞若觀火，審視和反思人性的復雜。小說里“我”既是故事的參與者，又能不受限地旁觀每個人的難言之隱：大哥因坑蒙拐騙的四喜抬不起頭，大姐為游手好閑的李志牽腸掛肚，二姐著急替小兒子掙錢結婚而誤入騙局，兄弟無能遭全家人數落與瞧不起，幺妹溺愛和放縱女兒而鬧出了風流事……羅偉章對底層人物的生存困境無不充滿悲憫與同情，但同時他也將筆觸深入到人性中最陰暗的角落：弟媳寧愿倒掉吃剩的排骨也不留給父親，大哥和二哥要父親放棄治療回家等死，二姐和幺妹因禮錢而與大姐生了嫌隙……這里，傳統(tǒng)的“孝悌”觀念被解構，親人之間筑起了圍城，每個人都為了各自的利益而與他人貌合神離。羅偉章聚焦大家族的瑣碎日常，借助家長里短探究人與人之間的欲望糾葛及其導致的人性的嬗變，可謂對靈魂的考問鞭辟入里，對人性的挖掘入木三分。

看鄉(xiāng)土變革，憂家園之毀

羅偉章曾在散文《回家的路》中寫道：“我的絕大部分小說，都是在書寫故鄉(xiāng)?！闭\然，故鄉(xiāng)是人類亙古不變的話題，是游子永恒的牽掛。然而在小說《誰在敲門》里，故鄉(xiāng)給予作者的卻是最深的寂寥，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的消逝帶給人的只能是感傷與惆悵。

小說里作者并沒有集中筆墨書寫故鄉(xiāng)的衰敗，而是將它們巧妙地穿插在場景的描寫與故事的發(fā)展中。昔日繁華熱鬧的老街如今顯得落寞滄桑；天然氣公司和化工廠帶來了經濟效益卻破壞了生態(tài)環(huán)境；縣里斥巨資打造的工業(yè)園成為一片廢墟；有如母親般養(yǎng)育故鄉(xiāng)人的清溪河骯臟了數十年……然而故鄉(xiāng)變化的不只是風景，還有鄉(xiāng)風與人心：明禁不止的吃請風氣，呈現的是虛榮與面子觀；公公背媳婦的鬧婚游戲，顯露的是當今社會低俗的價值取向；而那隨處可見的大小牌桌，反映的則是鄉(xiāng)民對金錢的追逐與精神的空虛。

除此之外，祖輩們對待家庭的那份忠貞與赤誠也正在被中青年人所拋棄。羅偉章通過書寫大姐夫、二哥、兄弟、楊津等人的婚外情，展現了傳統(tǒng)的婚姻道德觀所受到的挑戰(zhàn)。而在現代思想氛圍中成長的新一代，更加不再遵從“禮義廉恥”。四喜對女性的欺騙與玩弄，燕子如兒戲般的三段婚姻，秋月與表姐夫之間的糾纏不清，無不是人性中被壓抑的欲望被無限釋放的惡果。未婚先孕、拋妻棄子、移情別戀折射出當下年輕一代的精神危機，羅偉章借大家族中人物的情感流變呈現出了鄉(xiāng)村道德在物質化時代的不堪一擊。

故鄉(xiāng)有人在墮落，也有人在逃離。霓虹閃耀的都市誘惑著大山里的青壯年背上行囊外出務工，他們像無根的浮萍既不能扎根城市，也不愿回歸故土。房屋坍塌，田地荒蕪，村莊最后只剩下孤獨老人的背影。作者寫出了農村的真實面貌，猶如唱響了一曲鄉(xiāng)土挽歌，借助鄉(xiāng)村景觀的凋敝、社會風俗的變遷和傳統(tǒng)道德的淪喪，展現了傳統(tǒng)的農耕文明在經濟轉型時代所受到的巨大沖擊。時代的車輪呼嘯而來，鄉(xiāng)村被迫裹挾前進，小說流露出作家對鄉(xiāng)土文明迷失的焦慮以及對城鄉(xiāng)矛盾的深入思考與省察。

引巴人文化，嘆文明之衰

《誰在敲門》也是一部具有濃郁地域特色的小說。事實上，每個作家都有自己所熟識的文學創(chuàng)作陣地，這片陣地往往是他們賴以生存、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如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遲子建的冰雪漠河、阿來的西藏異域……羅偉章也有自己堅守的故土，他出生在四川東北部的宣漢縣，那里曾是古代巴人的聚居地。正如他在《我的故鄉(xiāng)》里介紹：

宣漢在周朝時屬巴國領地，巴人是世界上罕見的只用戰(zhàn)爭書寫自己歷史的部族，最后雖被秦軍滅于豐都，但那粒強悍的種子，千百年來留存于天地之間，鑄就了我們那里強悍的民風——強悍而悲涼。

作為巴人后裔，巴文化一直在羅偉章的作品中涌現。在這部新作里，羅偉章并沒有把觸角伸向歷史的縱深處，如《大河之舞》般細談巴人的傳奇經歷，而是著眼于當下，寫出了巴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尷尬處境。

獨辮子可謂是羅偉章有意塑造的一個熱衷非物質遺產的發(fā)掘和保護者形象。他是巴文化最忠實的熱愛者，曾為找到千峰嶺上會打太平鑼的端公而狂喜，為考察光明峽懸棺的價值而親自入洞以身試險，還自掏腰包為百里峽土著購買服裝和腰鼓……然而他的事業(yè)一再受挫，單位不給他報銷去香港參加巴人研討會的費用，六次遺產申請均以失敗告終，有關千峰嶺的數萬字研究報告被扔進了垃圾桶……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守護者，獨辮子的努力與抗爭在市場經濟社會是無效的。正如瑞松所說：

和黃燦燦的真金比起來，文化只是一個黃臉婆。需要她出場時，將她打扮了，拉出來亮一下相，隨后又打入冷宮。

最終獨辮子也服從于“內部機制”，找來美女拍攝百里峽的宣傳照，結果大受領導好評。而“我”在參加《夢回巴國》劇本討論會上也遇到同樣的難堪，原本問題百出的劇本只因為領導喜歡，專家們都一致盛贊。

清河流域的巴文化可謂是中華古文明的一部分，然而當傳統(tǒng)文化淪為了經濟發(fā)展的噱頭，它就只能面臨被城市化和現代化所蠶食與吞噬的命運。作者借助小說展現了傳統(tǒng)與現代的矛盾，揭示了古巴文明的艱難處境，字里行間流露出強烈的文化反思和憂患意識。

縱觀全書，《誰在敲門》昭示的是在大時代變革下現代人在道德與欲望間的掙扎與沉浮、傳統(tǒng)價值觀被摧毀后鄉(xiāng)風的衰敗和故鄉(xiāng)人的信仰危機，以及對古巴文明失落的哀嘆與隱憂。羅偉章借家族四代人的命運書寫，展現了人性的復雜和人類精神的荒蕪，意在探尋現代化進程中鄉(xiāng)村的發(fā)展與救贖之路，反思民族傳統(tǒng)文明如何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立足與生存。

（作者簡介：張佳禎，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yè)研二學生；陜慶，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評語：張佳禎的評論文章《家族史詩與文明史寓言》，著眼于小說的“史詩”特征，認為這部小說“不僅是一部家族史，更是一部鄉(xiāng)土史、文明史，它們共同呈現出這個時代的面貌”。文章順著“家族史”“鄉(xiāng)土史”“文明史”這三個層次遞進展開，每一個部分都有點有面，筆致細膩，不落空言，適時提煉概括，不枝不蔓。并最終將三個層次的史詩性，融為作品一以貫之的文化關切：“探尋現代化進程中鄉(xiāng)村的發(fā)展與救贖之路，反思民族傳統(tǒng)文明如何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立足與生存。”

長篇小說與史詩具有親緣性，盧卡奇在《小說理論》中論述了這一歷史和邏輯的過程。中國當代長篇小說中不乏通過對歷史的長程書寫而具有鮮明的史詩性，敘事上也往往與史詩傳統(tǒng)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中國的現代化過程復雜、急遽，家族興衰、鄉(xiāng)土今昔，以及文明的何去何從，成為文學尤其是長篇小說的普遍關切。《誰在敲門》將特定的家族故事、地域文化、古文明線索相互表里，形成了獨有的史詩風貌，張佳禎的文章很準確地抓住了這一特征，并突出了小說具有文明史的寓言性，為我們呈現了閱讀當代長篇小說的一種方法。（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