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翠羽非吾好，善病工愁未是癡”

摘要：汪端生長名門，敏而好學(xué)，淹貫群書，不僅獲得了極高的文學(xué)造詣，且博學(xué)多識，有磊落的心性和高遠的志向，在清代閨閣詩人中獨樹一幟。

關(guān)鍵詞：好學(xué)成癖博學(xué)多識女子而有士風(fēng)

汪端（1793—1838），字允莊，又字小韞，浙江錢塘人，生長名門，自幼聰慧，有觀書過目不忘之異才。汪端幼失怙恃，曾依其姨母梁德繩夫人，梁夫人以相夫教子聞名當時，汪端和表妹們在她膝下受到了良好的閨中教育。

母親的早逝，使汪端一下跳過天真的少女時代直接進入成人世界，雖然姨母梁德繩也很疼愛這個才華橫溢的外甥女，但汪端仍比同齡女孩早熟，傳統(tǒng)的閨閣題材和少女情懷幾乎沒有在她詩中留下痕跡。她的《詩鈔》中大多是練筆性質(zhì)的樂府及擬古之作，很少直接抒發(fā)個人情緒，《隴頭水》《琴娘曲》《春夜曲》等篇已頗見才情。十七歲所作《哭伯兄問樵》，樸實無華，真情淋漓，渾厚沉郁，很難讓人相信出自一個花季少女之手。

汪端十八歲即嘉慶十五年（1810）歸嫁陳云伯子裴之，婚后，二人才學(xué)相當，被人目之祁彪佳與商景蘭式的“金童玉女”，夫婦拈韻分箋，互為商榷，相處甚洽。但好景不長，陳裴之因一生未遇，三十三歲便在抑郁寡歡中客死他鄉(xiāng)，汪端很久沒有從喪夫之痛中走出，此后不久，其子又因父親去世而落下驚風(fēng)痼疾。陷入痛苦和絕望中的詩人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如世人所言——“才高福薄”。在寡居無趣的寥落中，她開始接觸道藏釋典，像很多清代女詩人一樣，在奉道禮佛中度過了余生。道光十八年（1838）冬，汪端因脾臟疾病導(dǎo)致腹瀉，于十二月十八日不治而終，時年四十六歲。汪端一生多產(chǎn)，著有《自然好學(xué)齋》十卷，編有《明三十家詩選》初、二兩集，去世后諸侄重定其集，盡刪晚作，二本并行于世。

汪端耽于閱讀，好學(xué)成癖，才華橫溢，其親友多有描述。姨丈許宗彥序其《自然好學(xué)齋》中言其“每終日坐一室，手唐人詩默誦，遇得意處，嗑然以笑，咸以‘書癡目之，資敏甚”a；并且博聞強志、記誦賅洽，公公陳文述曾言“嘗于十七史中舉隱僻事問之，則應(yīng)口對，及觀所作讀晉書與諸論古之作中，信乎其熟于史也”b；丈夫陳裴之在《香畹樓憶語》中亦描述道：“方選明詩，復(fù)得不寐之疾，左燈右茗，夜手一編，每至晨雞喔喔，猶未就枕。”c 對于汪端的學(xué)識，時人亦多有稱頌，“博覽群籍……今觀其《自然好學(xué)齋》詩，仍似梅村。殆筆性所近，改弦不易也”d；“允莊之詩亦能杼軸文史，一洗閨閣纖秾之習(xí)”e。由于她的博通經(jīng)史和淹貫群書，故詠史常常是她信手拈來的主題，如《銅雀瓦硯歌》、《秣陵古跡分賦同小云作》《西湖懷古組詩》《張吳紀事詩》《元遺臣詩》《讀史雜詠》（12首）等，借吟詠忠臣孝子、節(jié)婦烈女來表達自己的倫理觀念、歷史評價。

汪端詩多為七律，現(xiàn)存1143首詩，其中565首七律，均長于議論，工于用典，以格調(diào)意趣勝，意境靈動曠遠，語言清淡不枯，有唐人清新飄逸之風(fēng)致。汪端早年的律詩，可以看出刻意研練唐宋詩詞的痕跡，也不免于明人宗唐之技巧。后期律詩則由于詩人對生活的況味和世事的洞明，故呈現(xiàn)了醇厚蒼勁的格調(diào)，如其臨終前一年作作的《寒浦》一詩：“老樹風(fēng)多聚暝鴉，煙深拳鷺不眠沙?；臉驍喟对迫缒?，敗葦枯荷雪作花。替月一星明蟹火，敲冰夜半響魚叉。野翁系艇歸來晚，霜滿蓑衣問酒家。”熔晚唐荒寒與宋人瘦硬于一爐，煉字老辣，厚重沉潛。汪端其他詩體也各有造詣，絕句瀟灑飄逸，玲瓏剔透；五律蕭疏流宕、爽若哀梨；七言歌行則縱橫捭闔，煙水淋漓，如《玉笥生歌題元張思廉賢詩集后》，悲慨蒼涼，略無脂粉氣。管筠說：“君以選明詩及多病之故，不暇多作。偶一命筆，必以和雅為宗，于選聲傅色皆精意出之，得古人清艷之妙。”f

汪端一生用力最著的便是遴選和編訂《明三十家詩選》，陳氏一門，尤其是陳文述，均大力支持，使之得以全身心地投入這項浩大的工程，其間耗費了大量光陰和精力。汪端常常與丈夫分居，夜以繼日，甚至得了“不寐之癥”，犧牲了家庭的歡樂和自己的健康。她以女性的身份和獨到的見解重構(gòu)男性詩人的典范，無論是遴選，還是品評的標準，都顯示了以往閨秀從未有過的大家氣度和獨立思考后的真知灼見。孫康宜在《明清女詩人選集及其采輯策略》一文中指出：“汪端的文筆始終帶一股自信與權(quán)威……似乎想顛倒中國文學(xué)批評傳統(tǒng)中的性別位置，以期抹除男性與女性的界限——因為以往都是男性批評家在評論女性詩人，而非女性批評家評論男性詩人?！眊 汪端在對男性詩人進行品評時，表達了對他們才能的欣賞和困厄際遇的同情，如《題李空同集》中有“琵琶彈盡揚州怨，良友何曾報武功”，《題王鳳洲集》中有“人才海內(nèi)皆標榜，只負貧交謝茂秦”，《題顧亭林集》中有“留得靈和秋柳句，攀條淚灑夕陽天”等句，顯示了她識別不遇之才的慧眼和對社會用人機制的犀利批判，同時也隱含了與自身角色同病相憐的女性意識。

《詩選》書分初、二兩集，各八卷。上始開國，下逮遺民，均三十家，附錄又七十人。吳振棫稱其論一代升降正變，元元本本，縱橫莫當。初集正選十三家，附錄二十二人；續(xù)集正選十七家，附錄四十八人。每家系以事略，旁采前人評論，以備參考。詩選一經(jīng)行世，立刻聲名鵲起。其姨母梁德繩在其序中充分肯定了《詩選》的深遠意義：“沈歸愚《明詩別裁》即《明詩綜》約選之，沿襲皆前人舊說，無足觀覽。今允莊所選，以清蒼雅正為宗，一掃前后七子門徑，于文成、青丘、清江、孟載諸人表章尤力。至于是非得失之故，興衰治亂之源，尤三致意焉。讀是書者，不特三百年詩學(xué)源流朗若列眉，即三百年之是非得失已了如指掌?！県 汪端早年就顯示了她的獨立思考和見解，在廣泛閱覽了宋、元、明、清人詩集后，僅留高啟、吳偉業(yè)二家集，其余皆棄去。稍后又覺“梅村（吳偉業(yè)）濃而無骨，不若青邱（高啟）澹而有品”，獨以高啟的詩為學(xué)習(xí)標準。后還因痛恨朱元璋殘暴屠殺高啟等文人，故對張士誠的張吳小朝廷懷有特別的同情，深以張吳雖亡，其禮賢下士，保全善類之良法為然，后汪端節(jié)錄明史，搜集逸事，以稗官體行之，曰《元明逸史》，凡八十卷。遺憾的是，這本“稗官體”的大書完成后又由汪端自己親手焚毀，使我們無法一睹這位女才子的歷史演義。

汪端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成績，與陳氏家族寬容開明的文化風(fēng)尚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在格外重視女子才情的陳家，汪端較一般女性幸運得多，她的生活頗為瀟灑，無須羈絆于針黹女紅，周旋于柴米油鹽，平日家居讀書作詩，與丈夫裴之琴彈瑟應(yīng)，她在《丙子孟陬上旬與小云夜坐以澄懷堂集自然好學(xué)齋詩互相商榷偶成二首》，表達了她對“花落琴床春展卷，香溫簫局夜談詩”婚姻生活的滿足。陳云伯對汪端才學(xué)膽識非常推重，曾云：“子婦歸愚子裴之，方受業(yè)于太倉蕭樊村，于明人沿歸愚舊說，尊李夢陽、王鳳洲而薄青丘，端聞之，心未是也。乃竭數(shù)年之力，輯《明詩選》初、二編，參以論斷，多知人論世之識，頗為海內(nèi)外詩家所稱許?！眎他與汪端的相處，很多方面超越了翁媳關(guān)系，更像是一對師友，故對汪端的獨立治學(xué)和她不完全拘泥婦女常規(guī)的行為，持理解尊重和支持的態(tài)度。毋庸置疑，汪端之所以能成為清代閨閣中之翹楚，陳氏功不可沒。張云璈在《自然好學(xué)齋詩鈔序》中也提到了這一點：“天之生一才人也不易，生一閨閣之才更不易；閨閣有才而又得全家之多才以張其才，則尤不易?！眏 除此之外，她還可以與當時閨秀詩人吳藻、李佩金、歸懋儀、王瓊等自由地唱和往來。這一得天獨厚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使汪端具備了大多數(shù)才女缺少的精英氣質(zhì)，絲毫沒有自抑和幽怨的情緒，也絕不迎合男性“奩詩”“香艷”的趣味，正如她曾在《丙子孟陬上旬與小云夜坐以澄懷堂集自然好學(xué)齋詩互相商榷偶成二首》中流露的“不將艷體斗齊梁，不騖虛名競漢唐”，“明珠翠羽非吾好，善病工愁未是癡”的寫作態(tài)度和不凡心性。

作者：段繼紅，文學(xué)博士，上海電機學(xué)院文理學(xué)院教授，

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編輯：趙紅玉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