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不白
兩歲半那年,父母抱著我擠上綠皮火車,三天三夜后,我就到了貴州山里的外婆家。
自我記事起,我們村里只有一口井。外婆說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村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一股山泉水,于是在它流經(jīng)的低處挖了個洞,再用石灰抹上,四周建起墻,蓋上房頂,只留一個門那么大的空隙舀水——能舀出清亮干凈的水。它遠看過去是一間房子,當(dāng)你走進了,能聽到很微弱的流水聲。
村里人為它取了個響亮的名字——大水井,這不是說它的水流大,相反,它兩個小時淌不夠一桶水,而到了枯水期,水流就沒比頭發(fā)絲大多少?,F(xiàn)在想來,叫它大水井,可能是因為人們盼望過上不缺水的生活。
外婆常常叫我到井邊去看,如果沒人的話,就得趕快跑回家里拿水桶去守水。村里人多水少,一人一瓢都不夠,所有人家都在等待上一個守水的人走掉,自己來做下一個守水的人,等舀滿一桶,才能結(jié)束這次守水。通常,要看到井邊有人都會回轉(zhuǎn),但偶爾也有人會靠近。我一看到有人來到井邊,心里就咯噔一聲,要是那人再彎腰看看井里的水,我就嚇得從石頭凳上跳起,緊張地看著來人,好在大部分人只是看一眼,還有些口渴的人會舀口水喝,人離去,我心里的石頭才落地。
水,首先用來洗菜做飯,然后洗臉洗腳,最后用來給牲口煮糧食,幾個月也輪不到一次洗頭洗澡洗衣。這樣一來,我的頭上長滿了虱子,頭發(fā)上打滿了結(jié),偶爾梳頭的時候,我會疼得哇哇大哭。我的臉自然是整天黑著,衣服上不是土灰就是煤灰,別人見了我,都問我去哪里挖煤了。
“看水”之外,我常被外婆叫去井邊守水,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是晚飯過后。白天我坐在井蓋上看藍天白云,聽著井對面竹林里的簌簌風(fēng)聲,并不覺得日子難熬,也沒想過不守水還能怎么樣。村子里的炊煙升起再散去,白天也就過去了。但晚飯過后,那時候特別怕鬼的我就很緊張,如果聽到什么不常聽到的聲音,哆嗦難免,然后提著一顆心輕輕移動腳步,靠在井蓋后面的泥墻上,借周圍的雜草把自己遮住一些。那時候的月光總是很明朗,星星也是在天空眨著明亮的眼睛,偶爾還有螢火蟲飛過,我就急忙低下頭蒙住眼睛,外婆說螢火蟲會在空中撒尿,尿進了人眼會長菜花。
等到外婆點著月光從地里回來了,我的害怕才會結(jié)束。她總是挑著水顫顫巍巍地走在我前面,扁擔(dān)發(fā)出吱呀的聲音,很蒼老的那種。路太窄了,年老、眼神不好的外婆每走一步,我都會聽見自己巨大的心跳聲。我小心翼翼走在后面,時刻準(zhǔn)備出意外時伸出雙手護住外婆,不過這樣的事從未發(fā)生。
白天守的那點水是不夠的,村里人夜里也要為水而努力。夜里守水的人少,運氣好的時候能舀夠一挑水。我常常半夜被尿憋醒,透過瓦縫的月光將屋子照得微微發(fā)白,一看枕邊空空就知道外婆去挑水了。這時我便匆匆起來,拿起手電筒快步奔向大水井。
但幾乎每次我走到門邊時,吱呀吱呀聲就從遠處傳來了,那是外婆的老扁擔(dān)聲,我的心隨即輕松下來。外婆很快從門前那堵圍墻后出現(xiàn)了,兩桶清亮的水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我看見外婆的水桶里浮著兩輪月亮。
月亮是我們在夜里的好伙伴,每當(dāng)我夜晚守水害怕的時候,我就抬頭看看它,害怕就能減輕不少。我行走在夜晚的村路上時,我發(fā)現(xiàn)月亮跟著我,就像一個巨大的手電筒,照亮我前行的路。我相信外婆也是,她半夜出門挑水時,一定是挑著月亮出去,又挑著月亮回來。月夜、水井、扁擔(dān)的吱呀聲和挑著水步履稍顯不穩(wěn)的外婆,成了我心里揮之不去的畫面。
七歲,我離開外婆家去上學(xué),再沒聽到扁擔(dān)的吱呀聲了。又過了幾年,我聽說外婆家通了自來水,外婆不用在月夜里在小路挑水走了,我興奮得幾天沒睡好覺,好幾個夜里都夢到外婆月夜挑水歸來的畫面,扁擔(dān)的吱呀聲在耳邊不斷回響。
外婆不是挑水而來,是挑月而來。
原載《工人日報》2022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