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皂角樹

李星濤 崔江

久居城里，有時難免會懷念故鄉(xiāng)。每當(dāng)這種情感激蕩潮涌時，故鄉(xiāng)村口的那棵大皂角樹就會呼嘯著飛過來，巍然站在我的面前，并伸出它疏朗的枝葉，一遍又一遍地安撫著我。于是，我的鄉(xiāng)愁就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化成了它那稠密的葉片和誘人的果實，于風(fēng)中“嘩嘩”地吟唱起來。

“不栽皂角樹，村里無人住”。村口的大皂角樹就是隨著這句諺語來到故鄉(xiāng)安家落戶的。它長在村東口一丘土臺子上，既不屬于張家，也不屬于李家。它屬于全村人，尤其是屬于我們這些孩子，我們就是在這棵樹上玩大的。

大皂角樹的樹干很粗，要三個成年人伸手合圍，才能抱得過來。身上樹紋宛如溝壑，縱向排列，灰褐色的軀干經(jīng)年被蟲蛀蝕，便形成了一個個窟穴，宛若一只只眼睛，幽幽地看過來。皂角樹離地面兩米高處，分別向東西分出一根枝干，呈倒八字形，彎曲著向上蓬勃伸展，仿佛巨鷹展開的兩扇雄壯的翅膀。外出的人回家，路上走累了，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這棵大皂角樹，立刻就會來了精神，像是馬上到家了一樣。

平常的日子里，人們常在大皂角樹下聚會，或聊東莊奇聞、西莊趣事，或說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皂角樹下儼然成了他們的“信息交流平臺”。日子久了，皂角樹下便多了七八塊石頭、四五個樹墩，誰先到誰坐。晌午時分，誰家飯做好了，母親總會對孩子說：“到大皂角樹下，把你爸喊回家吃飯！”

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一群孩子常圍住皂角樹下的煙袋爺爺，求他為我們講聊齋故事。煙袋爺爺講故事很會渲染，講到鬼怪駕云來臨時，常會放慢語速，故意停留片刻，讓皂角樹葉的“沙沙”聲也滲透進(jìn)故事中來，制造出恐怖的氣氛。我們雖然怕得頭皮發(fā)麻、發(fā)根直豎，卻又忍不住好奇，紛紛催促著煙袋爺爺趕快往下講。

皂角樹的樹葉長得很美，整片葉子就像一根羽毛。皂角樹上有刺，長針形，刺尖呈麥黃色，有槐樹刺兩倍長。它們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枝干上，如同刺猬身上的針毛。皂莢的刺還能夠產(chǎn)生分枝，每個分枝又會長出一根根利刺，看起來一堆堆的，恰似古戰(zhàn)場上擺放的鹿角丫杈。

陽春三月，皂角樹開花了。米黃色的小花朵，嬌嬌滴滴，密密匝匝，彌漫著清淺的芳香?；ò暌宦?，花蕊里便立馬生出一鉤碧玉似的皂角莢。小皂角莢見風(fēng)長，不出十天即長成一彎嫩綠的“小鐮刀”。不久，“小鐮刀”肚子鼓起來了，里面的果實，顏色碧青，顆粒橢圓，形如扁豆。皮和果肉之間，包裹有兩瓣肥厚的筋皮，幾乎透明。剝出來一嚼，肉筋筋的，韌性十足，且散發(fā)著木本植物特有的清香。

中秋時節(jié)，皂角莢掛滿了枝頭。一簇簇、一串串，煞是喜人。我們玩泥巴弄臟了衣服，不敢回家，便會爬上樹，摘下幾個皂莢，剝開來，連豆帶莢在水里搓搓，便會搓出皂沫來。用來洗衣服，方便快捷，洗過的衣衫還會留下皂角葉兒的清香呢。大娘、嬸子們也常把剝開的皂莢裹在衣服里，于河邊的石板上用木棒捶打，白色的皂沫便順著河水流淌下去，清幽的香味可以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深秋，皂角莢逐漸變黃、變干，干硬地吊掛在枝丫上。一陣風(fēng)吹過來，一樹都會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如無數(shù)的風(fēng)鈴在吟唱，又像武士在揮舞戰(zhàn)刀，帶著幾絲英武，暗含秋風(fēng)的殺氣。這時候，皂角樹的葉子也變得赤紅，有些僵硬，即便是有風(fēng)吹來，也不像春天那樣飛舞，而是保持著固定的姿態(tài)，震動片刻便靜默下來。

皂角樹屬于長得慢的樹，它的年輪和棗樹、槐樹的年輪相像，都是一圈挨著一圈，就像是圓規(guī)畫出的那么勻稱?？v向剖開的皂角樹木板上，還可看出年輪上拋出的紫紅弧線，宛如早晨太陽剛冒出的一彎眉紅。做木工活的父親喜歡用棗樹做邊框，皂角樹做膛子，槐樹做桌腿，做出一張張大桌子，作為前莊后鄰女兒的嫁妝，或者兒子結(jié)婚的禮物。大桌做好以后，刷上三遍桐油，再用細(xì)砂紙打磨幾遍，便油光閃亮，四平八穩(wěn)。棗樹的邊框，沉穩(wěn)牢固，叩之，有紫銅的聲韻。皂角樹的膛子，清香撲鼻，暗紅的顏色，喜慶吉祥。槐樹的桌腿，猶如四根擎天鐵柱，任彪形壯漢左右搖撼，竟紋絲不動。家里來了貴客，大桌子被當(dāng)門擺開，那場面是多么古樸、傳統(tǒng)、典雅、有排場。

現(xiàn)在想來，小時候并不是每一次攀上皂角樹都為了采摘皂角莢。有時候，我們一個個“哧溜哧溜”地攀上樹，并沒有什么目的，只是像個果實一樣結(jié)在皂角樹的枝丫間?？吹竭h(yuǎn)處飛翔的鳥兒被吸進(jìn)綠蔭，我們會想到皂角樹上鳥兒們的生活；看到鳥兒們搭在樹梢精致的窠，我們會想到自己家溫暖的草屋；看到樹上空的藍(lán)天白云、日月星辰，我們會想到自己也正在像樹一樣，一步步接近天空。無形中，皂角樹用葉、花、果實，用這些世界上最具感染力的語言，完成了對我們的啟蒙。

如今，村口的大皂角樹早已隨著村莊的小區(qū)建設(shè)消失了蹤影，可它留在我童年記憶中的形象和氣味卻異常牢固，如同扎根一樣。仔細(xì)想一想，這可能是因為大皂角樹是和一些人、一段生活聯(lián)系在了一起，比如洗衣服的嬸子、大娘們，比如我的小伙伴們，比如給我們講故事的煙袋爺爺，比如皂角樹下那些饒有情趣的鄉(xiāng)村逸聞趣事……這也許就是我一想起故鄉(xiāng)就會想起它的主要原因吧！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