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斯

〔美國〕喬納森·桑特洛弗

Naturemort，在法語里代表靜物，比如那些畫蘋果、橘子和死兔子的作品。Naturemort，自然死亡，很酷，對吧？這是我在藝術(shù)史課上學(xué)到的詞，但沒有太多使用的機(jī)會，就像我會說“嘿，前幾天我看到了一幅很棒的Naturemort”嗎？不會。

我就是在藝術(shù)史課上遇到埃莉斯的。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鼓起勇氣和她說話，她真是美極了。我看見她穿過禮堂，白皙的皮膚在投影儀的照射下光彩照人，而我并非像埃莉斯的一些朋友所說的那樣愛出風(fēng)頭或自命不凡，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人總是會被誤解，如果有人因?yàn)槲业乃囆g(shù)天性說我神經(jīng)質(zhì)，說我瘋狂，那是他的問題。如果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自己，我會說——敏感。如果你想了解光線、色彩和結(jié)構(gòu)之類的東西，就必須非常敏感，對嗎？我的意思是，這是成為畫家的根本所在。

繼續(xù)說埃莉斯。下課后，我等著碰見她，想趁她不注意時摸摸她，不過，第三次之后她察覺到了。

“哎哎哎！”她說，瞇起那雙藍(lán)眼睛，就像古畫里的藍(lán)，青金石藍(lán)，那是在埃及發(fā)現(xiàn)的一種礦物，中世紀(jì)的畫家將其磨碎用作顏料，是一種非常強(qiáng)烈的，可以說令人激動的藍(lán)。在那之后的幾個星期，我想象著再次碰見她，然后說：“你知道嗎，你的眼睛和青金石的顏色一樣?！弊罱K我還是說了，雖然后來發(fā)現(xiàn)我錯了。

有人稱我為夢想家，對此我沒意見——一個人必須有夢想，對嗎？我高中時的戈德布拉特老師，一個滿身樟腦球味的老太太，說我喜歡裝腔作勢。我查了一下，裝腔作勢：故意裝出一種腔調(diào)、姿勢來引人注意。就像她說的，我是一個戲精，但我絕對不是，我安靜、害羞、有禮貌，問問我的鄰居就知道了，那些報紙引用了其中一些人的話，有一個人確實(shí)是這樣說的——哦，他是一個安靜、友善的年輕人——這是整篇文章中唯一正確的一句話。

藝術(shù)史是我和埃莉斯一起上的唯一一門課，她讀的是藝術(shù)教育學(xué)位，而我則是繪畫碩士學(xué)位，另外補(bǔ)充一下，我拿的是全額獎學(xué)金，因?yàn)槲疑頍o分文，不過，由于我的經(jīng)紀(jì)人弗蘭克的緣故，我最近開始賺點(diǎn)錢了，他是一位藝術(shù)品經(jīng)銷商，專門掠取藝術(shù)系畢業(yè)生的畫作，尋找像我這樣真正有才華的學(xué)生，在他時髦的切爾西畫廊里展出。

我知道，有些人認(rèn)為我個性敏感是因?yàn)槲业耐龋鋵?shí)不然。我患有脊柱裂，一種先天的毛病，就是說，我的脊柱沒有發(fā)育好，所以走路有點(diǎn)瘸，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并不明顯。我還需要服止痛藥，因?yàn)轷诵惺刮业纳眢w紊亂，渾身疼痛，但我從不抱怨，因?yàn)檫@有什么意義呢？誰會聽呢？所以說，我沒有玉樹臨風(fēng)的外表，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過，很多女孩都喜歡我。有一個女孩——我不記得她的名字了，留著一頭棕色的長發(fā)，長得很漂亮，只是臉上有一顆痣，她覺得那顆痣很性感，用眉筆把它描得黑黑的，要我說，像這樣放大一個缺陷，簡直是瘋了——她說，有些女孩喜歡我是因?yàn)樗齻儗ξ覒延幸环N母愛，我不太懂這個，因?yàn)槲覌寢寣ξ叶紱]有母愛，但那是她的問題，對嗎？

與我不同，埃莉斯很完美，嗯，近乎完美，除了她的眼睛。一開始我并未注意到，無論是那次在禮堂，甚至在我撞見她，她說“哎哎哎”時，還是我從課堂一路跟著她去她的公寓時，都沒注意到，在我給她拍的幾百張照片中也沒有顯現(xiàn)出來，因?yàn)殡x得太遠(yuǎn)。其實(shí)，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注意到，我也沒有，一開始沒有，因?yàn)樗亮?，是那種非常引人注目的人。比如，我們走在街上，男人們會多看她一眼——我知道，他們一定在想：她有什么特別之處？他們看不到我的藝術(shù)靈魂，也看不到埃莉斯的眼睛。其實(shí)，那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個小小的缺陷，在她左眼的眼白上有一道鋸齒狀的深褐色條紋，她稱之為“瑕疵”。沒什么大不了的，對吧？但是……

比如有一次，我們在一起的幾周后，埃莉斯讓我看一部杰克·尼科爾森主演的老電影，女演員的名字我忘記了，故事發(fā)生在舊金山的唐人街，有一個場景是杰克和女演員躺在床上，剛剛做完愛，他盯著女演員的臉說：“你的眼睛……”她說：“怎么了？”他說道：“你的綠眼睛上有個黑色的東西?！迸輪T說：“哦，那是虹膜上的一個瑕疵，就好像胎記?！蔽抑阅馨阉诚聛?，是因?yàn)榘＠蛩挂槐橛忠槐榈夭シ胚@個片段，對口型說著女主角的臺詞，而我看著她，電視屏幕的亮光照在她美麗的面龐上，心里一直在想，真不公平，這么美的女孩被這個瑕疵毀了，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便脫口而出：“你的眼睛，那個瑕疵，真是太可惜了?！卑＠蛩沟谋砬槔湎聛恚请p藍(lán)眼睛如刀子般凌厲，她說：“好像你多完美，瘸著腿?！毕嘈盼?，這真的很傷人，但我笑了，因?yàn)槲也幌胱屗牢矣卸嚯y過，我向她道歉，說她很漂亮，接著她說：“你知道我能擁有多少男人嗎？”這我認(rèn)同，我是說，埃莉斯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任何男人，但她選擇了我，因?yàn)槲颐舾械奶煨?，因?yàn)槲沂撬囆g(shù)家，因?yàn)槲页绨菟?，因?yàn)槲艺J(rèn)為她很完美，嗯，近乎完美。

我們在一起8 個月零9 天，在這期間，我為她畫了大約兩三百張素描和油畫，可以說，她激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靈感。后來她的一個愚蠢閨蜜說，埃莉斯喜歡我的唯一原因就是圖我為她作的那些畫，因?yàn)樗芴摌s，當(dāng)她告訴我時，我讓埃莉斯別再和她來往，她聽了我的話。

我花了一段時間，最終讓埃莉斯放棄了她所有的朋友，因?yàn)槲蚁Ｍ挥形覀儍蓚€，藝術(shù)家與模特，她是我的繆斯。我說：“寶貝，我會讓你出名，讓你流芳百世?！边@話讓她很受用，這是實(shí)情。

我為她畫了各種各樣的畫，有的狂野豪放，有的細(xì)膩質(zhì)樸。我在巨大的畫布上畫出真人大小的她，在小畫布上畫出她的身體局部特寫——乳房、腿、手臂和手。我畫得越多，就越希望她完美，而她的那只眼睛就越讓我抓狂，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那個討厭的瑕疵，她會是什么樣子。

有時候，我們只是閑坐著，我看著她，沉醉于她的美，然后我看到了它，那個瑕疵，它毀了一切。我是說，如果蒙娜麗莎臉上有個粉刺還會美嗎？所以，我的所作所為能怪我嗎？

我計劃舉辦一個完整的埃莉斯畫展，我告訴了我的經(jīng)紀(jì)人弗蘭克，他表示贊同。之前，我在臉書上放了許多埃莉斯的畫，收到了大量評論，對那些畫作和埃莉斯極盡溢美之詞，真是太棒了，當(dāng)然，我從未在作品里展現(xiàn)她的瑕疵。

就在那件事發(fā)生之前，我們?nèi)チ舜蠖紩囆g(shù)博物館。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周圍的一切顯得冰冷、灰暗、死氣沉沉，可以說，整個城市就像一幅巨大的靜物畫，但我為埃莉斯設(shè)計了這個特別的游覽，我稱之為“美的偶像”。我從埃及奈費(fèi)爾提蒂王后的一個雕刻開始，那是從德國某個博物館借來的展品，告訴她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美人在此”，并指出奈費(fèi)爾提蒂看上去是多么完美，埃莉斯聽說過這個作品，但不了解它的意思，我事先用谷歌查了一下，想讓她覺得我很厲害。接著，我?guī)戳艘蛔鸸畔ＥD阿佛洛狄忒雕像，它是那么光滑，那么完美，讓人激動得想哭。之后，我?guī)戳藥鞝栘惖摹杜伺c鸚鵡》、畢加索的《瑪麗·泰蕾茲》肖像畫，以及沃霍爾的《瑪麗蓮》畫作，我告訴她，瑪麗蓮·夢露做過微小的鼻子和下巴手術(shù)使自己變得更加完美，委婉地向埃莉斯灌輸有關(guān)完美的想法。那一整天，我都避免看埃莉斯的眼睛，以免毀了我的完美之旅。回到家后，我告訴她，她和那些畫一樣美，仍然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及她的眼睛，她吻了我，一番云雨后，埃莉斯一絲不掛地躺在那里，閉著眼睛。我端詳著她的臉和每一寸肌膚，盡量不去注意那幾顆痣和雀斑，否則一切就全毀了。這是一個完美的時刻，直到她睜開眼睛，我看到了它，這一刻瞬間被毀了，我意識到，它永遠(yuǎn)都會被毀掉，就是這樣，我再也受不了了。我雙手伸向她的脖子，她微笑著看著我，直到我用力地掐住，她開始拼命掙扎，我盯著她眼睛上的瑕疵，雙手越掐越緊，不理會她的叫聲和丑陋表情，直到她不再動彈。

后來，她的眼睛張開了，那該死的瑕疵看起來更大，更難看了，于是我拿了些萬能膠，把她的眼瞼粘上，我曾經(jīng)讀到過，殯儀館的人都這么做，以防在葬禮上死者的眼睛突然張開，或者是防止蟲子進(jìn)入，效果確實(shí)不錯。

接著，我把她抱進(jìn)畫室，放在地板上，花了一會兒時間擺弄她的姿勢，一只胳膊這樣，另一只胳膊那樣，兩條腿也是如此，就好像安格爾的“宮女”畫作，那些畫非常漂亮，畫中的女孩赤身裸體，四肢伸展，但很高貴，這就是我想讓埃莉斯看起來的樣子。

我把整管的玫瑰紅、茜素紅、那不勒斯黃和大量鈦白混合在一起，將它們與亞麻籽油一起攪拌，直到調(diào)配出與埃莉斯蒼白膚色完全相同的顏色。然后，我用那支最寬、最柔軟的貂毛畫筆慢慢地在她肌膚上涂上一層顏料，她的毛孔吸收著油脂，呈現(xiàn)出一種美麗的光芒，比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更加完美。

我不停地涂啊涂，喝著可樂和咖啡保持清醒，脊背和腿疼痛時就服用羥考酮。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涂完她的全身，又在陰影處加上一點(diǎn)深色，在鎖骨、手肘、膝蓋和腳踝處加上一點(diǎn)淺色。然后，我把她的指甲和腳趾甲涂成珍珠白，在她的頭發(fā)上涂了一層快干清漆，直到一縷縷頭發(fā)都像是雕刻出來的，宛如雕塑。然后，我用一支細(xì)小的畫筆，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在埃莉斯緊閉的眼瞼上畫出最完美、最細(xì)膩的一雙眼睛：虹膜呈深藍(lán)色，就像現(xiàn)代的青金石，瞳孔是溫暖的黑色，白眼珠則為耀眼的白色，純凈、清澈、毫無瑕疵。

我退后幾步，看著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埃莉斯終于變得完美了。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我一定是睡著了，當(dāng)我醒來時，熱得渾身是汗，因?yàn)槲业男」⑻珶崃?。我看著埃莉斯，她是那么安靜，那么完美，但我注意到，好像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于是拿來香水倩碧快樂，灑在她身上。然后，我喝了幾杯咖啡，又吃了幾片止痛藥，但還是坐不住，我想炫耀一下，于是打電話給我的經(jīng)紀(jì)人弗蘭克，請他來一趟。他說要到第二天才能來，我已經(jīng)搞不清時間了，白天和夜晚似乎混在了一起，所以又吃了一片藥，喝了些咖啡，繼續(xù)工作。我在埃莉斯的臉頰上添加了粉紅色強(qiáng)光，看上去頓時變得更加蒼白，然后在畫過的眼睛上畫上超寫實(shí)的睫毛，這次是用我能找到的最小的畫筆一根一根地畫，油彩和快樂香水產(chǎn)生了一種酸甜味道，令人陶醉。接著，我拿了一塊小木頭，用砂紙打磨光滑，寫上“埃莉斯，2011”的字樣。我想把牌子放在埃莉斯的手里，好像它是雕塑的一部分，但我沒法扳動她的手指，它們像石頭一樣僵硬，就像真正的雕塑，這很酷。我還想過把材料列出來，就像在博物館那樣，比如：顏料、清漆、快樂香水、人。但我沒這么做，因?yàn)槲矣X得這樣會讓作品失去魅力。弗蘭克趕到時，有些顏料已經(jīng)變干，有些甚至裂開了，比如膝蓋、肘部以及幾個腳趾，我忙著往干燥的部位加點(diǎn)亞麻籽油，這時他爬上五層樓，氣喘吁吁地來到我的公寓，還沒容他喘口氣，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向他展示我的作品。

“你看起來糟透了?！彼f，這我相信，因?yàn)闆]洗澡，沒換衣服，弗蘭克注意到我的手在發(fā)抖，我解釋說我一夜沒睡完成了新作。我看著弗蘭克，他穿著黑色牛仔褲和黑色高領(lǐng)毛衣，烏黑的頭發(fā)向后梳得整整齊齊，相貌堂堂，除了兔唇留下的那個小傷疤，他試圖用小胡子遮住，但并沒有遮住，我想，要是沒有那道疤，他會好看得多。

我不再去想那道疤，把他帶進(jìn)我用作畫室的臥室，向他展示埃莉斯，“天哪，”他說，然后走近一步，“你是怎么做的？用樹脂？真是……太逼真了，這讓我想起杜安·漢森的雕塑?！彼傅氖巧鲜兰o(jì)60 年代的一位藝術(shù)家，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超寫實(shí)雕塑，包括清潔女工、保安和游客，與絕美的埃莉斯截然不同，我覺得被侮辱了，但仍保持冷靜，說：“是我自己調(diào)配的?！苯又ヌm克說道：“唔，好臭！我是說它的氣味，能去掉嗎？否則我可沒法賣。”我解釋說是因?yàn)橛昧撕芏囝伭虾颓迤?。弗蘭克說：“聞起來就像廉價香水。不過，它太棒了，太細(xì)致了……那雙眼睛，哇，真是太……完美了！”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我很開心，感覺真的很好：埃莉斯的一只眼睛張開又閉上了，非常快，就一兩秒鐘，但我看到了，我一定是發(fā)出了什么聲音，因?yàn)楦ヌm克說：“什么事？”我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埃莉斯，她的眼睛現(xiàn)在閉上了，我想，這一定是幻覺，我太累了，看花了眼。接著，弗蘭克伸手去摸埃莉斯，我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他嚷道：“嘿！”我說對不起，解釋說顏料可能還沒干，弗蘭克繞著埃莉斯來回踱步，搓著他的胳膊，好像很疼似的，然后用手指輕輕敲著他的兔唇，我開始想象，如果沒有那道疤，他會是什么樣子，我的心跳加速，就像跑了馬拉松，盡管可能是可樂和咖啡的原因，我覺得，如果他再不停地敲下去，我的心就要跳出來了，趁他不注意時，我從顏料桌上拿起一把調(diào)色刀，非常鋒利的刀，藏在背后。弗蘭克說：“我想盡快把它送到畫廊?！币凰查g，我完全忘了他的傷疤，興奮地想到埃莉斯將在弗蘭克的畫廊展出，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前去參觀，就在這時，同樣的事情又發(fā)生了——那只有瑕疵的眼睛再次張開又閉上了，而弗蘭克只是問道：“它什么時候能送到畫廊？”我說：“我——我不知道。”弗蘭克抹了抹鼻子，說道：“你不能再用那種難聞的清漆了?！蔽易⒁獾剑伭献郎系目鞓废闼烤驮谒赃?，所以挪了挪身子把它擋住，我回頭看了看埃莉斯，再一次，她的眼睛張開又閉上了，就像在對我眨眼，我嚇了一跳。

“你今天怎么了？”弗蘭克問。

“喝了太多咖啡?！蔽艺f，開始覺得弗蘭克在耍我，在戲弄我。從他盯著埃莉斯的樣子，他一定注意到了——畫的睫毛和真睫毛的區(qū)別，以及當(dāng)她的眼睛張開又閉上時忽閃忽閃的真睫毛。

弗蘭克說：“你最好戒掉咖啡因。”我盯著他的嘴唇，握緊調(diào)色刀，但這時，埃莉斯的眼睛像打哈欠似的慢慢眨了一下，我看到那個棕色的瑕疵越來越大，顏色越來越深，已經(jīng)接近黑紫色，我開始渾身顫抖。

“沒準(zhǔn)兒你是生病了，”弗蘭克說著從我身邊退了一步，但仍然盯著埃莉斯，“你的睫毛做得很好，不過，可能需要補(bǔ)一下，有點(diǎn)花了，就好像是雙層，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兒嗎？”他彎下腰指了指，“你怎么做的，除了顏料，還用了假睫毛？”

我晃了晃腦袋，埃莉斯的真睫毛撲閃在畫的睫毛上，我知道弗蘭克看到了，一定看到了。

“夠了！”我尖叫道，弗蘭克愣住了，“我知道你看到了！”

“當(dāng)然，”他說，“我看到了。這是一件很棒的作品，我一直都在跟你說?！彼⑿χ粗?，那個傷疤把他的嘴唇和胡子扯成一個怪異的角度，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他會心的微笑，他的傷疤，埃莉斯忽閃忽閃的眼睛，那個比以前更嚴(yán)重的瑕疵……

“別再取笑我，嘲弄我！我知道你能看出來！”

“看出來什么？”

“她的眼睛，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怎么了？”弗蘭克皺著眉頭，看看我，又看看埃莉斯，“你得悠著點(diǎn)干?！?/p>

埃莉斯的眼睛現(xiàn)在張得大大的，那道黑紫色是我唯一能看見的東西，我知道，弗蘭克也看見了。

“我只是想讓她變得完美！”我喊道，“你必須明白！你必須看到這一點(diǎn)！”

“我能看到，你需要放松一下，”弗蘭克說著，向我伸出手，但我一把抓住它，用力往下拽，這樣他離埃莉斯的臉，離她張開的眼睛，只有幾英寸的距離。

“瞧，”我說，“你看到了，你一定看到了，我知道你看到了?！蔽以噲D把他按在那里，但他掙扎著，利用埃莉斯將自己掙脫開來，與此同時，他的手從她身上滑落，留下了幾道印子，他踉蹌著向后退，站在那里足足一分鐘，盯著他的手，盯著指尖上的肉色顏料，整個臉扭曲著，嘴巴——嘴唇——也歪了。然后，他回頭看了看埃莉斯，說：“我的天哪……”他那帶有傷疤的嘴唇顫抖著，如果我的手沒有抖得那么厲害，我也許會幫助弗蘭克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我會幫助他除掉那個帶有傷疤的嘴唇，但突然間，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太累了，我的背和腿疼痛難忍，幾乎無法站立，于是就勢躺在埃莉斯旁邊，不知待了多久。然后，警察把我?guī)ё吡恕?/p>

報紙上將這件事說得很不堪，標(biāo)題是《與死去的情人同床共眠》，他們稱我為“精神病”，說我“在腐爛的尸體旁睡了好幾天”，真是一派胡言——我沒有睡好幾天，我盡力讓埃莉斯聞起來香香的，而且她的身體沒有腐爛。

最近，我開始制作文身，這對我來說駕輕就熟，顧客趨之若鶩，想要文的東西五花八門——鐵錨、愛心、女朋友的名字和照片，我將它們完美地復(fù)制到他們的胳膊、腿或胸部上。這讓我打發(fā)了時間，也讓我得到了尊重。

我聽說，他們在華盛頓特區(qū)的一個科學(xué)實(shí)驗(yàn)室展出了埃莉斯，因?yàn)槲矣玫膩喡樽延秃颓迤帷苍S是那討厭的快樂香水——將她的身體保存完好，他們想找出原因。如果她在弗蘭克的畫廊或古根海姆博物館或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展出，我會更加開心，但這就是生活，對嗎？不過，我很高興我的作品能被人看到，被人欣賞，想到人們凝視著我的作品，凝視著埃莉斯，這給了我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好心地將她的眼睛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