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薇薇
我坐在窗邊,感到困意襲來,可是沒想躺下,就想坐著。外面正在下雪,北風呼嘯著,雪片呼呼地拍打在玻璃上。姥姥背對我躺著,腿上裹著一張褥子。靠墻的矮柜上擺著姥爺?shù)暮诎渍掌?,眼睛很大,偶爾會眨一兩下?/p>
門被人重重地推開,女孩推著箱子走進來,四個輪子滾著泥巴。她看起來個子很高,齊劉海,頭發(fā)挺長,身上還帶著雪花,從肩膀落下去一大片,整張臉都是濕的,這時被凍得通紅,好像剛剛喝醉酒的樣子。她的嘴唇有些發(fā)黑,舌頭在口腔當中蠕動了幾下,試圖打斷沉默,最后什么都沒說出口,只是拿出藏在衣服內(nèi)側(cè)口袋里的一封信。與她又濕又膩的臉蛋不同,這封信干干凈凈,一點皺褶都沒有。
信封上寫著家里的地址,還有舅舅的簽名。
姥姥年紀大了眼花,從她的手里接過信遞給了我,讓我念一念。我把信封拿在手里,帶著一些余溫,里面裝著一封信,捏在手里軟綿綿的,好像被翻看過無數(shù)遍。信不長,卻是熟悉的字跡,剛勁挺拔。舅舅的信中說他現(xiàn)在過得很好,什么都不缺,工作不是很累,下班以后還能跑跑步,養(yǎng)養(yǎng)花。他很擔心姥姥的腿,有一次在北京的電線桿上看見中醫(yī)能治好這個老毛病,想讓姥姥去北京看看。信中還提到了我,不知道是男是女。舅舅說有一天晚上夢見姥爺哭著說冷,讓我們有空去姥爺?shù)哪沟厣箱z鋤草,再添點新土,讓它看起來像個新墳。信的最后他提到了這個女孩,她叫孫小眉,是舅舅很好的朋友,要來推銷一些化妝品。他希望我們能像對待親人一樣對待她。
我把信念完了,抬起頭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孩。她站在爐子旁,頭發(fā)上沾著的雪花正在融化,兩只眼睛散發(fā)著野性,看起來不太溫順,好像是刻意的,帶著一點舅舅的影子。我好像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姥姥叫著舅舅的小名,問,人呢?她一言不發(fā),指了指腳底下的地。姥姥一暈。
孫小眉來的那天是周末,她和我們打了招呼,拉著皮箱去了隔壁。姥姥問她吃點啥,孫小眉要了點熱水,沒別的話。我姥給她送去,順便摸了把花生,放在桌子上。天快黑的時候,她穿著一件連帽的羽絨服,跑出來上廁所,整張臉被捂著。我坐在窗戶旁邊,看見她的兩只腳踩在雪花里,凍得好像快要跌倒。很快,她從廁所跑出來,重新戴上帽子,蹲在地上鼓搗了一會兒,站起來的時候手里捧著一顆雪球,很亮,像插上電的白熾燈,兩只手向上一拋,雪球在空中落下,熄滅了。之后回到屋里,沒再出現(xiàn)。
到了晚上,我和姥姥看了一集電視劇,中間插播了一條廣告,我跑下床準備上廁所,燈泡眨了下眼,電視也跟著滅了,停電了。我姥從窗臺上摸到手電筒,遞給我,讓我在抽屜找找,里面有幾根蠟燭,給孫小眉送去。我找到兩根蠟燭,一根只有中指那么短,另一根長一點,我把短的蠟燭點上,放在床頭,另一根拿去給孫小眉。我開門的時候,她的手機倒扣放在桌子上,借著昏暗的燈光,撅起屁股趴在書桌上。
我對她說,姐,把蠟燭點上吧。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把手放進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機。每天晚上都停電嗎?她問我。我點燃蠟燭,看著它融化了,慢慢傾斜著,滴在桌子上,最后把蠟燭放上去。火光在我們兩個人的臉上左右搖擺。我說,這個月第一次,快過年了,說是城里燈泡多,費電,要省電給城里用。她好像沒聽見,用手指著一張照片說,這是你舅舅?照片上確實是我舅舅,他還很年輕,臉上沒有褶子,穿著一件黑色的袍子,手里握著把刀,垂直地放在胸口。我說,對,當時他還是個大學生,現(xiàn)在不是了???,這是他的箱子。我指著放在墻角的綠木頭箱子,上面掛著把鎖,但是沒扣上,只是掛著。我走過去,掀開箱子蓋,摸出了一盒顏料,打開。孫小眉捏起一只拿在手里,她說,沒看出來,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自己是個畫家。我說,以前是,準確地說,以后也不會是了。
她沒說話,把手里握著的顏料放回去。幫我拿包煙,她抬起頭對我說,在皮箱里。皮箱在地上攤著,看上去東西很多。我蹲在地上,里面放著三個奶油面包、半卷衛(wèi)生紙和一個紫色的胸罩裹在一起,還有一把小巧的水果刀,手柄是不銹鋼的,其余有幾張衛(wèi)生巾,塞滿了縫隙。我在一片衛(wèi)生巾下面找到一包煙,上面寫著“南京”,盒子好像是藍色的。我把衛(wèi)生巾拿走,挑出了那盒煙,底下放著一個黑色的相機,機身很長,看起來比手電筒要粗。我把煙遞給她,說,你會拍照?她從盒子里拿出一根煙,夾在兩根細長的手指中間,手腕有些發(fā)抖,她按住自己的手,把煙放在火焰中間,點著了。還行,就是個玩,說完把煙沖著嘴里放進去,閉著眼睛吸了一口。
孫小眉把煙盒扔給我。她說,抽過煙嗎?來一根。我說,沒抽過煙,但喝過酒,不好喝,一股馬尿味兒。在我看來,吸煙喝酒屬于同一類,無論對于我的年齡還是性別,都是禁忌。我在微光之中看著她,她的皮膚很好,只是鼻頭有幾顆雀斑,嘴唇黑得發(fā)紫,是不起眼的缺陷。我學著她的樣子,用蠟燭點燃了煙,放進嘴里,用舌頭鎖住,用力吸了一口,很苦澀,我感覺舌頭發(fā)麻,但我沒立刻吐出去,讓煙停留在我的嘴里,慢慢地吐出去。她很快抽完半盒,桌子摞起一堆煙頭。我把一根煙抽完,除了嘴里發(fā)麻,沒嘗到其他味道,胡亂放在嘴里吸完,沒再拿第二根。
隔壁的房間里響起鼾聲,聲音很清晰,好像躺在同一間屋子。姥姥已經(jīng)沉睡。她把手里最后一根煙抽完,推開椅子站起來。她說,我不能坐太久,脖子會痛。她把頭垂下去,頭發(fā)撩在兩邊,露出來一截脖子,看上去白花花的。就是這里,被人砸斷了,沒去醫(yī)院,看起來沒事,只有我自己知道,它永遠斷掉了,就像嘴里掉了一顆牙,永遠都長不回去。她抬起頭看著我,挨得很近,我聞到她嘴里的煙味,很嗆。她沖我說,你不信啊?說完繞過我躺到床上,把枕頭塞到脖子下面,頭發(fā)鋪在床單上。
我盯著她看了看,從椅子上離開,躺在她的身邊。我說,我信你,講講,我想聽一聽。她的身體用力陷下去,好像一點力氣也沒了。她說,高三那年,我從學校輟學,去了北京。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KTV 賣啤酒,這真是份好工作,來錢快,又不費力氣。白天睡覺,晚上工作,租的房子挺近,走著就能到。有一天下班晚,在一個胡同里遇到個男人,個子不高,臉有點圓,上面有些痘印,坑坑洼洼的。他好像也喝了點酒,從我的手里把包搶走,拉開拉鏈把里面的東西倒在地上,里面有我的工作證、八十塊錢和一個手機、一支口紅、一瓶香水、一包煙,還有揉成一團的衛(wèi)生紙、幾只避孕套。他把手機和錢撿起來,裝進兜里,然后走到我的面前,揮起拳頭砸到我的右臉上。他說,原來是個小姐。我說,我不是,我是賣酒的,不賣肉。他抬起腳又給了我一下,右手伸進口袋,摸出了一把小刀,刀刃不長,但是很鋒利。他拿刀指著我,說,把衣服脫掉。我站在原地,主動地把衣服脫掉,一絲不掛,好讓他看清楚。那天晚上,北京不太熱,我卻冒著汗。他從頭到腳掃視了我一遍,然后蹲下去,捏了地上的八十塊錢和手機,又捏了捏我的衣服口袋,里面一干二凈,擺了擺手讓我走人。我抖著身體穿上衣服,從墻角背起包,撿起剩下的東西。不遠處就是巷子的出口,我提著包走去。突然,我感覺脖子刺痛,有液體順著脖子滑到了后背上。我轉(zhuǎn)過頭,看到他拿著一個啤酒瓶,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拿到手里的。瓶底已經(jīng)被擊碎,不知所終,瓶嘴被他拿在手里。我感覺到呼吸困難,頭好像和脖子分開了一樣。講完了。
我說,真事兒?她說,傻×,這你都信。你叫什么?我說,我叫白果。她說,我要睡覺,你得走了。她從床上爬起來,光著腳踩在地上,沒等我離開,伸出脖子吹滅了蠟燭。房間里一片漆黑。我摸黑離開了孫小眉的屋里,躺在姥姥旁邊,她已經(jīng)睡了很久,鼾聲如雷。我蓋好被子,夜里的冷氣包裹著我們,窗簾在空中游蕩,爐子里的火焰盤旋在屋頂,散發(fā)出溫暖的光。我喜歡這樣的冬天。我閉起眼睛,很快就能睡著了。
天還沒亮,姥姥坐在床邊,手里握著一條床單。昨天晚上,孫小眉的煙灰落在床單上,燙了幾個洞。她在和三姨打電話。我被迫睜開眼睛,迷糊中好像聽到了有許多人在唱國歌。姥姥把電話舉在耳邊,對面?zhèn)鱽砹寺曇?,三姨說她正在天安門看升國旗,把電話掛斷了。我說,姥,孫小眉呢?姥姥說,一大早就出門了,騎著你的自行車。
直到中午,孫小眉騎著車回來,我?guī)еp手套,拿著把掃帚掃除昨晚的積雪,雪花四處飛濺著,她從門外沖進來,險些把我撞倒在地。我握著車把,把車從她手里接過來,推到屋檐下面。
她走在我的后面說,一套都沒賣出去,摔碎一瓶,有個老太太問我,買豆油可以送嗎?我笑著說,你應該賣過期的方便面,說不定會暢銷。她說,太無聊了,我想去玩一玩。我說,你可以去KTV 唱歌,但是不能看電影,這里沒有電影院。她說,坐公交車來的路上,我看見有一片墳墓,一大片,四周都是樹葉,一點就著。我沒見過。我說,沒見過墳墓?她說,沒見過,我們死了都要被燒掉,肚子劃一刀,害怕爆炸,放在爐子里烤,燒不掉的拿把錘子敲碎,你的我的她的,都裝進一個壇子里。我說,你見過?她說,我沒見過,可有人見過,但我想是這樣的。骨灰看起來沒有區(qū)別。我說,會疼嗎?她用手推了我一把,傻×,你去感覺感覺。死人是不會疼的。
我想了想說,我姥爺死后,埋在一片玉米地里。夏天看不見,長著一片玉米,秋收以后才能看到。墳頭種著一棵柳樹,去年砍了。她說,我想去,有多遠。我說,穿過兩條馬路,在橋的右邊,有一片田野,走進去就能看見。她說,我要去看。我說,騎車去會快點,晚飯前能回來。她把自行車推過來,讓我坐在后座,她說,我不認識路。你說我騎。我把掃帚扔掉,脫掉手套遞給她,踮著腳坐上去。我的自行車很舊,算起來要比我的年齡還大,車轱轆銹住了,騎起來很費勁。她穿的一件大棉襖,從屁股后面撩起來,跨坐在上面。我的手扶著車座,兩條腿夾得很緊,伸出手給她指了一條路。
事實上,我只去過兩次,對路并不熟悉,只是隱隱約約記得一點。一次是因為姥爺下葬,我坐在三輪車里,穿著白褂子送行。另一次是因為舅舅從北京回來,和朋友喝醉酒,半夜跑到姥爺?shù)膲災骨懊?,磕了三個響頭,把手機弄丟了。第二天,我們一行人去找,但是一無所獲。她騎得很快,銹掉的輪胎沒能影響她,可是噪音很大,好像快要散掉。太陽真大,曬得挺暖和,路上的雪消失了,但是不滑,好像從沒下過雪。接二連三的車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
我指著一段僻靜的路,說,拐進去。這條路很冷清,兩邊長著些樹,葉子掉光了,看起來光禿禿的,偶爾會有陽光照進來,孫小眉感覺很熱,不停地扯開身上的衣服,車子變得搖搖晃晃的。她停下來,把羽絨服脫掉,放在我懷里,里面穿著一件貼身的毛衣。她用手腕上的皮筋綁住頭發(fā),擰在一塊拴起來,露出一小段脖子。孫小眉的頭發(fā)是黑色的,細細的,太陽照得有些發(fā)紅。她踩在腳蹬上,繼續(xù)前行。我坐在她的后面,看見她脖子后面的汗毛,上面滲著汗珠,濕漉漉的。
孫小眉騎著自行車,一口氣穿過了兩條馬路,看見一座架空的混凝土橋,橋的下面有一條小溪,很窄。孫小眉把車停下來,看著后面的一片田野,昨天剛下了一場暴雪,此時全部融化了,變成大大小小的水坑,和玉米稈子摻在一起,到處都是鋒利的玉米梗。遠處長著一大片樹,看不見終點。她坐在地上歇了一會兒,抬起頭問我,是這兒嗎?我說,冬天沒來過,但我想是這里。我看著面前的這片平原,它們那么的相似,看不出任何區(qū)別。她說,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說,到處都是水,過不去的。
我看到她站起來,彎下腰把褲子挽到膝蓋,露出白花花的小腿,很細,沒有一點贅肉。接著抬起腿,腳耷拉在半空,她穿著一雙黑色皮鞋,锃亮,鞋跟沾著點泥巴。她把兩只鞋挨個脫下來,腳沒出汗,襪子干干凈凈,兩只襪子也被褪下去,卷在一起,放進一只鞋里。她光著腳踩在地上,看起來很稚嫩,好像嬰兒的腳。她說,你跟著我,我在前面走。說著抬起腳邁進去,泥巴很松軟,腳踝被陷進去了,她擺了擺手,讓我跟上。我脫光了襪子和鞋,把褲子挽起來,把腳伸進去,上面有些溫熱,用力踩下去,才發(fā)現(xiàn)冷得刺骨,我倒吸了一股濁氣。孫小眉走在前面,我緊跟著她,每一步都要及時地把腳拔出來,一步都不能停,我懷疑兩只腳會以很快的速度凍在里面。她看起來很興奮,好像已經(jīng)完全適應,瘋狂地跑起來。她跑得真快,一直不停地轉(zhuǎn)圈、旋轉(zhuǎn),泥巴四處飛濺著,離我越來越遠。我并未對此抱有極大的熱情,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想掉頭走回去,回過頭一看,已經(jīng)走了很遠,自行車在寒風中散發(fā)著冷氣,我只好咬著牙追上她。
太陽沒那么亮了,偶爾吹著冷風,在我耳邊呼呼作響。遠處好像有兩棵樹,看著挺近,可是摸不著,我感覺有東西嵌進我的肉里,時而傳來一陣劇痛,兩只腳踉踉蹌蹌地往前面走。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出現(xiàn)兩個小小的土丘,一個比較飽滿,另一個看起來干癟,幾乎要與這片平原融為一體,在土丘的旁邊,種著兩棵樹,不知道什么樹,葉子掉光了,干枯的樹干立在原地。孫小眉已經(jīng)向前跑過去,步履矯健。毫無疑問,前面是兩個墳墓,兩塊墓碑在風中佇立著。
她蹲下去,變得和墓碑一樣高。這是你姥爺?她指著照片問我。我走過去一看,大吃一驚,照片上不是我姥爺,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頭發(fā)挺多,感覺二十歲出頭,臉上帶著微笑,沒有一點點痛苦。我又去看了另一個墓碑,是一個女人,看上去年紀要比男人大一些,一張臉緊緊繃著,好像剛剛哭過。男人的墓碑很新,上面寫著馬魏。女人墓碑上的字已經(jīng)模糊,好像也姓馬,名字看不清楚。最重要的是,這兩個人我并不認識,我們走錯了路。我說,我不認識他們,姥爺?shù)膲災共辉谶@兒。她把手放在土丘的頂峰,抓起一把土,泥土從她的指縫中漏了出來,她說,這是干土,一點都不潮,然后手腳并用地爬到上面躺下,身體彎曲成弧形,看上去很舒服。我爬到她的旁邊,抬起腳看了看,腳趾頭有一道修長的刀口,好像被什么東西故意切開,還在往外滲血。
天快黑了,太陽要下山了。我說,回去吧,再玩就吃不上晚飯了。孫小眉沒回答我,她把四肢攤開,向著四周輕輕浮動,好像一只青蛙。她問我,你會游泳嗎?我說,我不會游泳。我想回家。她說,我也不會游泳,我學不會,一碰到水就慌,腳面厚的水就能把我淹死。我說,只要你不下水就不會被淹死。她說,我媽愛打麻將,不著家,天天在麻將館泡著,有一天我在家燒水,躺在床上看電視,忘記關火,把廚房給點著了。我媽回家看到燒干凈的廚房,把我提到水盆前面,掐著脖子按進去,水灌進我的鼻子和耳朵里,我不能呼吸,好像快要死掉了。我掙脫了她,一腳把她踹倒,然后跑了,跑了幾天,沒地方去就回家了,只是沒再念書,高三沒念完我就輟學了。
我坐在她旁邊,好像腳也感覺不到疼了。我說,離開了家,你怎么生活呢?她說:呵,生活,生活。我去的第一個城市是北京,北京好大,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路。我在一家KTV 干了兩年,陪著不同的男人喝酒,他們高興了給我小費,不高興指著我罵臭婊子。我說,我沒去過北京,北京好嗎?我舅說北京的大馬路很寬,有一個村莊那么寬。
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遠處的太陽沒有下山,露著余暉,一陣風吹過,我和孫小眉躺在土丘上,頭頂有兩棵樹,沒有一片葉子,赤身裸體。我在之后的許多年,都不曾忘卻。我看到她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又從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來打火機,點著放在嘴邊,好像在喝牛奶,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她說,大,北京很大,我還去過上海,上海要比北京小。不是別人告訴我的,是我自己覺得。人生就是這樣,有時候你自己感覺到的,要比別人告訴你的真實。我說,我們什么時候回去?她把兩只手攤開,拿起來看了看,煙夾在指縫里,有煙灰落在她的臉上。她說,我在上海認識了一個男人,他是個攝影師,照片拍得不錯,他說我是他用過最好的模特,實在是太自然了,他愛上了我。我們租了房子,和正常的夫妻一樣,住在一起。有一天他回家告訴我,他愛上別人了,就像愛我那樣,不可救藥地愛上她。他給了我僅剩的錢,五千塊,離開前我拿走了他的一個相機,不是最貴的,你知道嗎?我真的一眼就喜歡上了。我拿那筆錢進了批貨,血本無歸,連路費都沒賺回來。我算是明白了,你以為握住了就是你的,其實都是虛的,沒有什么能一直存在。
孫小眉說完,重新拿出一根煙,她拿出打火機想點著,手不聽使喚,開始抖動起來,怎么都放不到煙頭上,我接過打火機,替她點著。她吸上煙,手不抖了。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冷氣包裹著我們,兩只腳凍得僵硬,我把褲子掖好,拿手捂著腳背,我們在這里,沒有一個人知道,我開始覺得恐懼,抬頭看了看周圍,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遠處晃動著上上下下的影子,好像有人在瘋狂地跳舞。孫小眉沒喝酒,閉著眼睛,好像飄落的樹葉一樣,有著深醉后的凄涼。我牢牢盯著她,想了想,再等她五分鐘,五分鐘足夠抽完一支煙,如果她不走,自行車留給她,我自己走回去。
她利索地抽完煙,把煙盒和打火機裝進口袋,里面沒剩幾根煙,盒子壓得干扁。孫小眉問我,你想去北京嗎?說實話,我其實挺想去,上小學時,我媽帶我妹去北京找我舅,沒帶我,我妹兩歲,被一個藍眼睛的外國人抱在懷里,拍了張照,我挺羨慕的。我說,我想去,想去天安門看升國旗,想住一住沒有煙筒的房子。她說,賣完化妝品,和我一塊去北京,我?guī)阕疖?,爬完長城以后,到天安門看一看。我說,現(xiàn)在不能去,我姥腿不好,爬不了那么高,等她腿好了,我們一塊去。她說,不用等她腿好了,只有你和我,我們兩個人去,不回來了,像我一樣。我說,書念得沒什么意思,化學老師讓我寫公式,我能寫出來,寫出來是錯的,他讓我回家蒸饅頭。我挺想去北京的,可是我總覺得,我得和別人一樣了,和別人一樣,把書念完。
有一段時間,孫小眉沒有再開口說話,也沒有表情。我盯著她翻卷的睫毛,有點晃蕩。我看見了她用力攥緊的拳頭。忽然她從土丘縱身一躍,跳了下去,邁著腿向著一個方向走去。我光著腳踩下去,地上開始結(jié)凍,不至于陷進去,只是漫無邊際的寒冷,我的身體跟著微微發(fā)抖,小跑幾步,跟在她的身后。對于孫小眉,我只知道她是舅舅的朋友,另外有過一個做攝影師的前男友,對于事情的真實性,我一概不知。只是此刻,我必須跟緊她,這里沒有任何值得信任的人。我追上了她,她走得慢了一點,很快我超過她,在我身后不遠,我聽見她的腳步聲,堅韌、執(zhí)拗,讓人踏實。我繼續(xù)埋頭走路,遠處有紅色的山體,離我們不遠,好像跑幾步就能上去,耳邊變得極其安靜,孫小眉突然加快了腳步,走得很穩(wěn)當,好像快要越過我。
我想轉(zhuǎn)頭看看。有一只手,一只冰冷的大手從我的后面探過來,用力掐緊我的脖子,挺用力,好像要把我提起來,我沒能轉(zhuǎn)過去。我把手伸到后面,想扯開,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按在背上。我們離得很近,這個人不是別人,是孫小眉,我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比洗衣粉的香味淡一點,她呼出的熱氣在我頭頂盤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和我開玩笑,或者是無法勸服我,她產(chǎn)生了憤怒,試圖強行帶走我。我扭著身體掙脫著,突然我的腿彎被踹一腳,我跪在地上,孫小眉騎著我,用力把我的頭按下去。我的臉被按在水里,水沒有結(jié)凍,依然冷得刺骨,好像要凍在里面。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呼吸,不管是鼻子還是嘴巴,都不能吸到一點氧氣。我意識到,她想弄死我,如果不出意外,我會死在這里。
孫小眉死死壓在我的背上,我劇烈掙扎也無濟于事,身體陷下去一半,她的兩條腿用力夾著我的腰,好像快要夾碎。我駝背,平時也坐不直,小時候練跳舞,老師把我折疊起來,坐在腰上,胸和小腿貼到一起,每次都要哭出來,但是能呼吸,哭完還有糖吃。我的大腦變得不清醒,我想起姥姥,她一定找不到我,我離家太遠了,需要騎車才能到,她不能騎車,腿不好,走過來都費勁。我沒力氣了,兩只手把能抓到的都抓了,最后握住她的褲子,快要扯爛。我想把做過的事情都想一遍,可是我的記憶太差了,好多事情想不起來,最后干脆不想了。我覺得高興,這個世界上又他媽少了一個笨蛋。
在我昏厥之前,掐著我脖子的手一用力,把我從里面提起來,我的鼻子還有空隙,這讓我感到滿足,氧氣從我的身體穿腸而過,一種熟悉的放縱感襲來,我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耳邊有人呼喊著我的名字,但我不愿意醒來,很快就睡著了。我好像回到了家,脫掉厚重的棉襖,換上了寬松的裙子,裙擺遮住了膝蓋,暖風在我的內(nèi)衣里穿梭。我的手里握著哨子,是姥爺送給我的,竹子做的,摸起來不平坦,尾巴掛著環(huán)。我的嘴巴對著氣孔,輕輕地吹,頭頂傳來嘩嘩的聲音,一群鴿子從我的頭頂掠過,飛回院子,站在籬笆上。院子中央種著一株棗樹,每年都結(jié)果,但是不甜,咬起來像是在嚼一塊凍壞的土豆。我走進一個房間,找到一袋玉米,挖了一瓢,撒在院子里,鴿子從籬笆上飛起,落在地上。孫小眉從另一扇門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根沾水的皮鞭,她的腳步輕盈,飛快地向我走來。我想逃走,兩條腿卻粘在一起,用手去推也一動不動。我的嘴唇動了動,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用兩只手撐著,拖著這具身體走。孫小眉越走越快,很快就站在我的面前,她拿鞭子鎖住我的脖子,把我?guī)ё吡恕?/p>
我醒來時,天還沒亮,孫小眉不見了。水完全凍上,我的衣服結(jié)冰了,感覺很冷,好像光著身體。臉上的泥巴已經(jīng)干結(jié),粘在臉上,我把嘴里的泥巴摳出來,兩條腿怎么也動不了,凍得沒知覺,我用手捂了會兒。傷口的血變成黑色,不覺得疼了,我揉了揉,從地上爬起來。兩座墳墓就在不遠處,在寒冷的冷風中戰(zhàn)栗,我挪著腿走過去,向著前面一點一點滑動。墳墓好像沉下去一點,變得相當瘦小,我蹲下看那個男人,他一眨不眨,看著我。墓碑前發(fā)現(xiàn)幾個堆在一起的煙頭,還有一個打火機,附近有雜亂無章的腳印。孫小眉回到這兒,抽完煙離開了。煙頭我沒撿,打火機說不定有點用,我拿起來,放在口袋里。
我找到一條筆直的腳印,沿著它走??赡苓@是我的腳印,我的腳不大,腳面很寬,孫小眉的腳細長。這里離河不遠,足夠幸運的話,找到了河,也就能找到家的方向。我繼續(xù)往前走,兩只光腳走在上面,冰塊裹在玉米梗上,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刀子,我小心翼翼邁過去,散落的頭發(fā)胡亂飛舞。走了許久,四周一片黑暗,我焦躁不安,一些東西從我的體內(nèi)漸漸消失。如果繼續(xù)走下去,我會被凍死在這里。
慢慢地,我放棄了抵抗,我跪了下來,撿起來一塊冰,含在嘴里,味道有些奇怪,里面夾雜著泥土,被舌頭卷起來咽下去。我吞了幾塊冰,打算坐在原地歇息,然后我聽見姥姥叫我的名字,聲音在冷風中穿梭,我站起來,佇立片刻,遠處傳來幾聲呼喊,一聲聲并不陌生的聲音。我的心中一陣緊張,迫切地想告訴他們,我在這里,張開嘴巴喊了喊,發(fā)現(xiàn)喉嚨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冷風襲來,我的身體快要毫無知覺,我把手放進口袋,摸到了打火機。于是我把外套脫下來,用打火機點燃,火苗不聽使喚,我把手攏在一起,再一次打響,這一次終于點著了,火苗越來越大,我把毛衣也脫下來扔進去,現(xiàn)在我只穿著一件內(nèi)衣,冷氣包圍過來,我打著寒戰(zhàn),希望他們能找到我。
手電筒的燈光在黑暗中醒目,一點點靠近我。現(xiàn)在我看清了,我的姥姥、三姨,我的家人們攙扶著向我走來,離我越來越近,燈光飄忽著,枯樹、河道都清晰地裸露出來,散發(fā)著溫暖的光。
我聞到了香味,不得已睜開眼睛。姥姥在煎荷包蛋,她的右手拄著拐棍,握成拳頭,左手捻起鹽巴,撒進鍋里。我爬起來歪在床上,看向窗外,太陽出來了,天氣晴朗。姥姥告訴我,孫小眉騎走了自行車,只留下我的一雙鞋。他們找到我的鞋,猜測我可能在里面。她的東西沒有拿走,相機永遠留在了我的家里,和舅舅的顏料一起鎖在了綠箱子里。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孫小眉好像沒有存在過,那個停電的夜晚,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我和正常的孩子一樣,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學,念完該念的書??墒?,我沒能學會游泳。我想,如果你足夠倒霉的話,腳面厚的水都能把你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