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壁畫中的迦陵頻伽與希臘神話中的塞壬

佛教自印度興起，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原，敦煌作為河西走廊最西端，絲綢之路的咽喉要塞，是佛教東傳過程中的重要的中轉站，其佛教藝術也承載著多元的藝術特色。迦陵頻伽鳥是敦煌壁畫中頻繁出現(xiàn)的樂神形象，在佛教文化處于崇高的地位，其人首鳥身的形象首現(xiàn)于莫高窟。同樣是人首鳥身混合形象的塞壬在古希臘則以“女妖”的形象出現(xiàn)。從形象功能上來看，二者都長有人首鳥身，并且都擁有天籟的歌喉，帶有明顯的音樂屬性，此外，二者在傳承關系上，筆者認為迦陵頻伽的形象極有可能是中原工匠吸收了印度、中亞地區(qū)源自古希臘人頭鳥塞壬的形象的某些特征，繼而與中原文化融合所創(chuàng)造的產物。

1 迦陵頻伽與塞壬的形象來源

1.1 迦陵頻伽的形象來源

迦陵頻伽是梵語Kalavinka的音譯，或譯為歌羅頻伽、羯邏頻伽、迦蘭頻伽等，略稱迦陵頻、迦婁賓、羯毗、羯脾、頻伽等，意譯為好聲鳥、妙音鳥[1]。迦陵頻伽鳥源于印度，后秦時期佛經(jīng)翻譯家鳩摩羅什所譯《妙法蓮華經(jīng)》中的《法師功德品》與其所譯《佛說阿彌陀經(jīng)》是最早記載迦陵頻伽一詞的兩部佛教經(jīng)典。

唐玄奘所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中記載的迦陵頻伽在佛國世界中經(jīng)常以其美妙的聲音譬喻佛和菩薩講經(jīng)說法的聲音。后秦鳩摩羅什所譯的《佛說阿彌陀經(jīng)》言其存在于西方極樂凈土世界中，與白鶴、孔雀、鸚鵡、共命鳥等“晝夜六時，出和雅音”。通過這些佛教典籍的記載可知，迦陵頻伽為鳥類，通常以美妙的聲音娛樂佛，侍奉佛。佛經(jīng)中僅對迦陵頻伽的以上特征進行了記載，但當中并未出現(xiàn)具體的形象描寫。

敦煌石窟壁畫中的迦陵頻伽多繪于西方凈土變中，隋代時期的莫高窟壁畫開始出現(xiàn)了西方凈土變。阿彌陀經(jīng)變又稱為西方凈土變，描繪了西方美好的極樂世界，是唐代時期最盛行的一種經(jīng)變畫。唐代時期，莫高窟的西方凈土變數(shù)量逐漸增多，人頭鳥身形象的迦陵頻伽鳥開始出現(xiàn)在敦煌壁畫中的西方凈土變中，莫高窟最早出現(xiàn)迦陵頻伽的形象是繪于初唐時期的220窟南壁的阿彌陀經(jīng)變中（圖1）[2]。敦煌壁畫中的迦陵頻伽通常被塑造為上身呈人形，頭部或為童子，或為菩薩裝扮，上身戴有項圈或臂釧，其姿態(tài)或手持樂器，或雙手合十，或張翅歌舞，但無論以何種姿態(tài)面貌，迦陵頻伽鳥的音樂屬性是毋庸置疑的。

人首鳥身迦陵頻伽的形象并不是憑空出現(xiàn)于敦煌壁畫當中的，而是吸收了其他地區(qū)的人頭鳥身形象及特征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粜癯酢②w莉在《米蘭“有翼天使”問題再探討》一文中認為印度桑奇佛塔中的人頭鳥浮雕是佛教中最早出現(xiàn)的人頭鳥形象。桑奇大塔始建于公元前三世紀，位于印度中部博帕爾，當中頻繁出現(xiàn)人頭鳥形象的浮雕，均成對出現(xiàn)于畫面兩側，其形象與敦煌壁畫中的迦陵頻伽大致相似，上半身為人身，身后帶有翅膀，下半身為鳥體。與敦煌壁畫中迦陵頻伽形象相似的還有印度阿旃陀石窟壁畫中的人頭鳥形象，阿旃陀第1窟（繪制于7世紀左右）中的人頭鳥手持琵琶，頭圍飄帶，頸飾瓔珞，身后帶有翅膀，下半身為鳥腿，且翅膀和尾部短小，其位于菩薩左上方，對菩薩進行奏樂。除了1號洞窟，17號窟窟頂壁畫還出現(xiàn)了一對人頭鳥形象（圖2），它們擁有人的頭部和上肢，鳥的腿部與鳥尾，背有雙翅。

1.2 塞壬的形象來源

最早記錄海妖塞壬的文獻是約公元前3000年前荷馬的《奧德賽》，該文中這樣寫道：“奧德修斯要離開女神喀耳刻時，喀耳刻有這樣的告誡：“你首先會見到塞壬們，她們迷惑所有來到她們那里的過往行人。要是有人冒昧地靠近她們，聆聽塞壬們的優(yōu)美歌聲，他便永遠不可能返回家園，欣悅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們；塞壬們會用嘹亮的歌聲把他迷惑，她們坐在綠茵間，周圍是腐爛的尸體的大堆骸骨，還有風干萎縮的人皮。[3]”在史詩《奧德賽》中并沒有對塞壬外貌的詳細描寫，只有這樣一句話，“她們是披著淡紅羽毛，長著少女容顏的飛鳥”。荷馬關于海妖塞壬形象的描述十分簡略，給予后人無盡的想象，通過不斷的補充和豐富，其人首鳥身的形象廣為流傳了起來。公元前5世紀，塞壬的功能從可怖的“女妖”轉變成了亡魂的哀悼者和撫慰者，歐里匹得斯的悲劇著作《海倫》中提到塞壬來自陰間，作為哀悼者的身份出現(xiàn)[4]。公元前3世紀阿波羅尼奧斯所寫的長詩《阿耳戈船英雄紀事》是希臘最古老的神話傳說之一，當中記載塞壬的音樂屬性更加突出，詩中的塞壬有三個，分別彈奏豎琴，吹奏笛子和唱歌。當中還提到塞壬是希臘神話體系中繆斯女神之一忒耳普霍瑞與河神?？肆_厄斯的女兒[5]。

除了文獻的描述，帶有塞壬形象的文物也能夠佐證有關這一形象的記載。收藏于倫敦大英博物館的公元前490年的希臘紅陶器，器壁上所刻的塞壬長有希臘式頭部，頸部以下為鳥身，嘴吧張開，正在唱歌。雅典國家考古博物館中藏有一身公元前370年塞壬雕塑（圖3），塞壬腰部以上為女性身體，下身為鳥體，后背帶有雙翼，正在彈奏里拉琴，該文物出土于雅典墓地中，當中的塞壬被賦予了“哀悼者”的功能。類似人頭鳥賽壬的形象并非只出現(xiàn)于歐洲，土庫曼斯坦歷史博物館藏有一身古代安息帝國時期類似于塞壬形象的銀杯（圖4），頭部發(fā)髻為希臘樣式，腰部以上為女體，腰部以下為四只鳥腿。在烏茲別克斯坦薩馬爾罕古城發(fā)現(xiàn)了一塊公元前六世紀的赤陶尸骨罐，罐體上的人頭鳥帶有男性特征，頭戴波斯圓帽，雙翼為希臘樣式。

2 迦陵頻伽與塞壬的關聯(lián)性探討

迦陵頻伽出自印度佛教經(jīng)典，塞壬則出自古希臘神話，二者都是半人半鳥的虛擬生物，并且有著共同的音樂屬性。佛教自印度興起，通過絲綢之路傳入敦煌，那么敦煌壁畫中迦陵頻伽形象的產生是否間接受到希臘神話中塞壬的影響？對此，筆者認為需要通過希臘文明東漸和佛教文化傳播來進行探討。

希臘文明傳入中亞地區(qū)時，佛教文化正在這一帶傳播。釋迦牟尼創(chuàng)始佛教后不久，印度河以北之地被波斯帝國統(tǒng)治長達兩百年，不久之后的亞歷山大東征使印度又淪為了希臘的殖民地。公元前4世紀時，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東征，在中亞地區(qū)采取希臘化政策，古希臘文明隨之進入巴克特里亞、粟特和印度諸部[6]。

亞歷山大東征給被征服的人民帶來了嚴重的打擊，但客觀上也推動了東西方之間的交流，雙方經(jīng)貿往來更加頻繁，許多希臘人民東遷，其生活方式、文化、藝術和語言由此東漸，其中不乏帶有古希臘神話風格的佛教藝術。例如，印度中部博帕爾的桑奇大塔西柱正面浮雕中出現(xiàn)的伎樂天人與供養(yǎng)人，其形象為帶有希臘風格的產物，伎樂天人雖著印度裝束，后背卻帶有雙翼，供養(yǎng)人當中出現(xiàn)了身著類似于希臘服飾、手持希臘樂器的人物形象[7]?，F(xiàn)位于阿富汗的巴米揚石窟壁畫中還出現(xiàn)了一種類似于太陽神阿波羅等帶翼神祗的形象。位于新疆米蘭佛寺壁畫中“有翼天使”的形象（圖5）類似于古希臘神話中的愛神厄洛斯（Eros），有學者指出，新疆米蘭佛寺壁畫中的“有翼天使”和波曲狀花環(huán)的構圖與古羅馬石棺浮雕中“花環(huán)與愛神”的構圖模式類似[8]。這些佛教藝術作品不僅僅只受到一種文明的影響，但歸根結底其藝術風格都帶有希臘神話中“帶翼神祗”的影子。由此可見，陳雪靜在《迦陵頻伽起源考》中認為印度桑奇大塔中人頭鳥便是受希臘人頭鳥塞壬的影響這一觀點不無道理[9]。

印度佛教題材中人頭鳥的形象并不是憑空產生，而是借鑒了希臘神話中人頭鳥的形象與功能。亞歷山大東征時期，類似于人頭鳥塞壬的形象流傳廣泛，而此時正值“希臘化”時期。公元前327年，印度西北地區(qū)被亞歷山大入侵，希臘文明傳入印度地區(qū)。因此筆者推測，希臘神話中塞壬人頭鳥身的形象可能東傳影響了印度和中亞地區(qū)的人頭鳥形象，繼而被唐代工匠所借鑒，相結合創(chuàng)造出了迦陵頻伽。

3 結語

敦煌壁畫具有多元性特點，它的獨特在于吸收了外來文化藝術的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新。人頭鳥迦陵頻伽為佛國世界的妙音鳥，佛教借此來宣講教義，它的音樂屬性與人頭鳥的形象使敦煌壁畫中迦陵頻伽與希臘神話中的塞壬之間產生了紐帶。本文通過文獻與圖像互證探究迦陵頻伽與塞壬的形象來源，得知迦陵頻伽的形象并不是在唐代敦煌壁畫中憑空產生的，其形象與印度佛教題材中的人頭鳥形象極其相似，而后通過希臘文明的東傳與佛教中的希臘風格進行探討，發(fā)現(xiàn)迦陵頻伽的形象極有可能是中原工匠吸收了印度、中亞地區(qū)源自古希臘人頭鳥塞壬的形象的某些特征，繼而與中原文化融合所創(chuàng)造的產物。

引用

[1] 望月信亨.佛教大辭典[M].精興社，1932.

[2] 任平山.迦陵頻伽及其相關問題[D].成都：四川大學，2004.

[3] [古希臘]荷馬.《荷馬史詩·奧德賽》[M].陳中梅，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

[4] [古希臘]歐里庇得斯.歐里庇得斯悲劇集之（海倫）[M].周作人，譯.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社，2010.

[5] Vic de Donder， 陳偉豐.海妖的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6] 何山.西域文化與敦煌藝術[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84.

[7] 陳曉露.從伎樂供養(yǎng)人圖像看希臘化對佛教美術的影響[J].故宮博物院院刊，2017（4）：105-161.

[8] 朱己祥.論米蘭佛寺“有翼天使”壁畫的起源[D].蘭州：蘭州大學，2013.

[9] 陳雪靜.迦陵頻伽起源考[J].敦煌研究，2002（3）：9-13.

作者簡介：周天琪（2001—），女，山東濟寧人，本科，就讀于西北師范大學敦煌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