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孤獨和哀愁

朱山坡

小時候，我并沒有感受到南方的美麗，就像不曉得牛奶的味道。我理解不了“美麗”：生機勃勃的綠色和鳥語花香對五官早早便沒有了刺激，雨后青山更加寂寞，層層疊疊的稻田是我的噩夢，蕉林蔗海在臺風和洪水之后的狼藉慘不忍睹；臺風比親戚串門還要頻繁，對我毫無新鮮感和愉悅感。但可以理解“美妙”：比如從探親的親戚手里分到幾顆大白兔，在各種喜宴上吃到大塊的肉，大人同意帶上我去一趟高州，聽說騎車走兩三天便可以看到大海、北方馬戲團來到村里表演的那一夜……隨著年齡的增長，連所獲無幾的“美妙”也消失了，孤獨和哀愁接踵而來。

我對陌生的路感到恐懼，生怕找不到掉頭的方向。因為南方的岔路很多，山抱水繞，峰回路轉(zhuǎn)，世間有無數(shù)的路，長短不一，寬窄各異，路比人還多。幾乎所有的路都被樹木和雜草包圍、遮掩、偽裝，故意讓人走著走著就南轅北轍或懷疑自己。大多數(shù)路都是寂寞的，尤其是山路和水路，有時候只有你一個人在走，面對空曠和深邃，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孤獨感油然而生。有些路走著走著就沒有了，有時被一座山堵住了，有時是因為缺少一座橋，更多的時候是因為人跡罕至不需要路。不是所有的路都會生長，有些路迅速衰老，在荒草和塵土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些路，曾經(jīng)很熟悉但隔久了不走也會逐漸變得陌生；有些路，走了無數(shù)次依然不熟悉。我經(jīng)常一個人來往于鎮(zhèn)上和家鄉(xiāng)之間，要走一段漫長的山路，穿過沒有人煙的密林、山坳，因為鬼出沒的傳說讓我心里陣陣發(fā)毛，那條路盡管走了無數(shù)遍，但還是感到無比陌生、孤獨，必須奔跑著走到大道上去見到人群。

我的家鄉(xiāng)很偏僻閉塞。我曾經(jīng)努力尋找通往世界的路。從我的家鄉(xiāng)出發(fā)，向南，沿著紅壤土路走到324省道，跟隨汽車往清灣鎮(zhèn)走出省境，抵達廣東省的寶圩、高州，再往南走就應(yīng)該是廣州、深圳，路的盡頭是南海，應(yīng)該也是世界的盡頭。到了高州我便戛然而止，因為再往前走，離家鄉(xiāng)便超過100里，我再也承受不了生命之“遠”。往北，搭乘班車，沿著塵土飛揚的泥土路，穿過七八個鎮(zhèn)，早上出發(fā)，午后可以到達縣城，再往北，就是玉林，那是陌生得一個親戚也沒有的地方，在人海中顯得比什么時候都孤獨。往西，是一條崎嶇的公路，翻山越嶺，走到盡頭是陸川縣城，那里有火車站，意味著從那里可以走向世界，但我從沒有走過通往陸川的路，因為我對它一無所知。往東，一出門我就得翻越一座高山，山的另一邊是白米村，是另一個鎮(zhèn)的范圍。過了白米，又是高山密林，崇山峻嶺，無路可走。因此，要通往世界，我只能選擇往北走。

然而，我的伙伴都往南走，在廣州、深圳、東莞、香港撈著大把的鈔票，蕩漾在燈紅酒綠里。父親早就勸勉我，往南是窮途末路，那意味著打工、貧賤、墮落、自斷前程；北方是中心，是正統(tǒng)，是廣袤，是無窮的坦途。問題是，當時我也是這樣認為的，至少“北上”比“南下”更有意義。我跟伙伴們反向而行，因此，往北走便顯得孤獨而另類，還有淡淡的哀愁。也可以理解為不安、自卑和膽怯。

我的縣城以西不過幾公里，有一個千古名關(guān)，叫鬼門關(guān)，《辭海》上有介紹。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因殺死官奴曹達，連累了他的父親被貶為交趾縣令，“出三江而浮五湖，越東甌而渡南?！保h謫到南荒之外，令王勃愧疚難當。不久，王勃南下探父，看到父親身處荒蠻之地的慘狀后內(nèi)心更加痛苦和歉疚，從交趾歸來，在經(jīng)北部灣的途中，在蒼茫孤寂的大海上一直以酒消愁，某天夜里狂風驟起，墜船溺斃，尸無可尋，留下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千古絕響，也是永恒的孤獨。唐朝宰相李德裕于宣宗時（847年），被貶為崖州司馬，從長安迢迢而來，過鬼門關(guān)時看到白骨閃爍，孤魂游蕩，心生悲戚，寫下：“一去一萬里，千去千不還。崖州在何處，生度鬼門關(guān)。”多年以后，蘇東坡沿著李德裕的足跡經(jīng)過這里，穿越瘴氣彌漫、百獸出沒的密林小路，一路往南，在世界的邊緣行走、茍且偷生……他們留給我們孤獨的背影也是心理的陰影。南蠻和流放之地幾乎成為古代“南方”的代名詞，也成為“南人”基因的組成部分。既然“南下”如此悲涼和絕望，那么“北上”便成為南方聰明人的唯一選擇。還是唐朝，我家鄉(xiāng)鄰縣的楊玉環(huán)和高力士也許是彼時長安最有名氣的南方人。到了近代，太平天國和桂系軍閥中的許多將領(lǐng)出自本縣和鄰縣，有些還跟我的祖上沾親帶故，他們是抵達北方影響最大的家鄉(xiāng)人。當然，也有南下的，到南洋去的祖輩數(shù)不勝數(shù)，只是大多數(shù)以干苦力為生，成功者屈指可數(shù)。而今，他們依然孤懸海外，即使在墳?zāi)估镆才e目北望、獨嘆伶仃。有時候，坐在山頂上看著無數(shù)的山，覺得有人故意將我囚禁在此，永遠走不出去，我竟然愁緒暴漲，號啕大哭。每年初，傳來第一聲春雷，我便開始百念萌動，告訴自己要出發(fā)了，但到了年底，我依然沒有走出小鎮(zhèn)半步。我特別喜歡臺風，那是大自然最神奇的饋贈。每次臺風到來時，我對著它讀詩，告訴它我的愿望，它離開時會全部帶走。因而，我的詩和理想先于我出發(fā)，早早抵達陌生的遠方。它們在遙遠的地方等我。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理解，我多么愿意追隨臺風離開貧窮丑陋的家鄉(xiāng)。下一次臺風來時，我又有了新的詩和愿望。如果我存在臺風那里的詩和愿望能轉(zhuǎn)換成錢，我早已經(jīng)是百萬富翁。

那時候，我的孤獨主要是因為離北方太遠和對北方的過度想象。而且，千千萬萬條通往北方的路，似乎沒有一條能讓我踏足其間的?！拔鞅蓖L安，可憐無數(shù)山?！蔽以谂腔病岩?，小心翼翼，內(nèi)心的狂野和膽怯互相撕咬，加劇了我的孤獨感，并使我愁腸百結(jié)。于是，我便開始編織我的文學世界。開始寫詩歌，然后是小說。寫詩是想取悅身邊的朋友；寫小說是想取悅北方的讀者。寫作需要大量的孤獨和哀愁作為燃料，煮文字，烹飪情感。確實，我在世間萬物中感到了寂寞，也充滿了愁怨。那是文學賦予我的，是才華和靈氣的一部分，我無比善待它們。我在小說里構(gòu)建了一個并不宏大的“南方”，主要有兩個芝麻綠豆一般大小的地方：米莊和蛋鎮(zhèn)。亞熱帶的勃勃野性和盎然生機，摧枯拉朽的臺風和洪水，無邊彌漫的巫氣和鬼氣，浩瀚深邃的大海，親近和敵意并存的邊境，色彩斑斕的民族風情、善良和幽默的人們……我反復(fù)編織各種各樣的故事和細節(jié)，用南方的思維方式和腔調(diào)并盡可能轉(zhuǎn)換成北方規(guī)范化語言樂此不疲地講述，向你們描摹南方的模樣。跟你們想象的不同，甚至跟真實的南方也未必完全相符，它經(jīng)過我的修飾、變形和想象，這是文學的南方。我努力描畫南方，是希望北方的朋友喜歡上南方，喜歡上我。

后來，我曾到過無數(shù)次北方，而且在北方生活過一段時間。舉目南望，果然是一種“俯視”。不過，跟真實的北方對比，我還是覺得南方更美麗。有一年，我在北師大讀研，跟來自海南的林森、潮州的陳崇正兩個南方作家在北京待了很長時間，每天飯后散步，都在討論北方與南方的問題，討論得非常充分、徹底，實際上是一次心靈的治療。從此以后，盤踞已久的“北上”心結(jié)緩慢解開、放下，讓自己獲得了某種精神解放，“重返南方”的意愿越來越強烈，而且回鄉(xiāng)的路千千萬萬條，每一條都寬暢無比。

到頭來發(fā)現(xiàn)，其實我從沒離開過南方。所有的孤獨和哀愁都是原來的氣味?；蚝凸亲永锏臇|西根本無法改變、更換。它們多么頑固和堅韌，雖然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臺風和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