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棋

沈淦

襄王朱翊銘圍棋下得特別好，打遍襄陽無敵手，為了與天下名手較量一番，他貼出一則告示：嗨，普天之下的圍棋高手們哪，你們聽著，咱們來賭一把，一局棋的賭注是三百兩銀子。怎么樣，誰敢來應(yīng)戰(zhàn)呀？

哇，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擺在今天，倘若一兩銀子價值人民幣500元的話，可是15萬元哪，夠一家老小過上好幾年了！蘇州有個圍棋國手，聽到這個消息后，高興極了：嘿，那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王爺，即使棋藝精湛，當(dāng)真能高到哪里去？我去與他殺一局，擷取那筆賭注，還不是猶如探囊取物！于是，他立即整備行裝，帶上賭本——咳，三百兩銀子幾乎是他的所有積蓄了，不過沒啥，他有必勝的信心。從風(fēng)塵仆仆地趕到襄陽，到進(jìn)入王府與襄王坐下來對弈，一切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墒侨f萬沒有料到，襄王果然手段高強，一局下完，蘇州棋手竟然輸了半子！

輸了，僅僅輸了半子！他實在心不甘、情不愿喲。幸虧他在襄陽一帶有幾個親朋好友，于是設(shè)法借足了三百兩銀子，再次來到王府，請求再下一局。襄王自然應(yīng)允，迎進(jìn)府內(nèi)，布枰再戰(zhàn)?？上В痪窒峦?，棋手又輸了，這次也不多，一子！

棋手于倉皇、懊恨中返回蘇州，卻越想越不甘心，就變賣房屋田產(chǎn)，又湊足了三百兩賭金，再一次千里迢迢地趕到襄陽府，準(zhǔn)備再賭一次。于是你投一子，我接一招，不知不覺，這第三次對局又下了一百余手，棋手心中默默計算：哎呀不好，照這樣一路殺下去，到一局終了，我還會輸?shù)舭胱幽?！怎么辦？他捏著一顆棋子，反復(fù)思考，手掌心都捏出汗來，可是任憑他絞盡腦汁，也找不到一條轉(zhuǎn)敗為勝的路徑，于是從午后一直沉吟到黃昏，掌心里的那顆棋子，仍然落不下去。襄王看著他這副窘態(tài)，微笑著說：“先生，今天咱們暫且封盤，到明天再決出勝負(fù)吧，怎么樣??？”棋手如得赦令，唯唯允諾，施禮告辭后，便回到自己租住的寓所。

當(dāng)天晚上，他哪里能夠入睡，只是點燃蠟燭，擺開棋局，繼續(xù)苦思冥想。不知不覺一根蠟燭燃盡，換上一根后，仍然無法破解困局。忽然，聽到一陣“篤、篤、篤”的敲門聲。棋手好生奇怪：夜已深，此刻還有誰來拜訪？打開門一看，更加驚訝：一位絕色美女，手提一盞宮燈，笑盈盈地站在門外。棋手剛欲詢問，美女已先開了口：“先生，你今天與襄王對弈，即將輸?shù)舭胱?，不得不暫且封盤，對不對呀？”棋手大驚失色：“一點不錯。姑娘怎么知道的？”美女沒有回答，翩然進(jìn)入室內(nèi)，指著桌上那盤殘棋說：“先生只是思考著如何在這兒與對手廝殺，則無論如何應(yīng)對，到棋局結(jié)束時，必將輸?shù)舭胱?。先生為什么不換種思維，暫且撇開此處，于別的地方先投下一子呢？”棋手順著美女的手指看過去，美女又解釋說：“投下這一子后，對手勢必要應(yīng)對，這就是扭轉(zhuǎn)棋局的關(guān)鍵，從這兒一路殺下去，包你能夠勝出半子。”棋手恍然大悟，歡喜至極，急忙拱身拜謝，而美女已提著宮燈，翩然而去。

第二天一早，棋手又來到王府，請求下完那局殘棋。當(dāng)他剛剛投下那關(guān)鍵性的一子時，襄王驚訝地問：“這一著不是你能夠想得到的，一定有人指導(dǎo)過你，請先生告訴我，那人究竟是誰，我寧愿把先生輸?shù)舻你y子全部還給你?！逼迨制鸪踹€想掩飾，禁不住襄王一再追問，只得說：“那是王爺宮中一位宮女指點的啊！”于是詳細(xì)說明了昨晚的情況。襄王又仔細(xì)詢問那位美女的衣服、首飾、容貌等，棋手也一一如實回答，襄王這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說：“先生，我現(xiàn)在就讓你見一見昨夜教你這一招的美女，請先生跟我過來?！北銕е迨诌M(jìn)入后宮，登上一座小樓，來到一個房間，但見四壁都張掛著各種各樣的棋譜，而正中一幅圖畫，是兩位仙女正在對弈，圖中的那幅棋局，也恰與昨天的那局棋相同。其中一位仙女，手拈棋子，正欲往某處投落。棋手湊近一看：咦，這不正是昨夜仙女教我的那一招么！就在他發(fā)呆發(fā)愣時，襄王笑著問：“這位仙女，是不是昨天夜間指導(dǎo)先生的那位美女呀？”棋手定睛一看，果然服飾容貌，完全一模一樣，不由驚駭異常，急忙跪伏于地，向王爺請罪。襄王連忙將他扶起來，安慰說：“俗話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先生的一片精誠之心，竟然感動了仙女，親自來替先生解圍，說明先生定是一位有福之人喲，何罪之有！”于是，襄王親切地挽著棋手，一同下樓，并留他在王府中又下了幾天棋。最后，襄王不但歸還了棋手先前輸?shù)舻牧賰摄y子，還贈送他一筆厚禮，讓棋手高高興興地返回了蘇州。

這則美麗的傳說，載之于明末清初學(xué)者禇人獲編撰的《堅瓠集》中?？墒钦l能想到，這個喜劇故事，卻建于悲劇的基礎(chǔ)上?！秷责酚涊d歷代、特別是明代的軼聞瑣事，作者說，這仙女指導(dǎo)棋手的故事發(fā)生在“明季”，即明朝末期。查閱《明史》，第一代襄王是朱元璋的曾孫、明仁宗朱高熾的第五個兒子朱瞻墡。傳了幾代后，到萬歷二十三年（1595），朱翊銘的父親去世，作為朱元璋的十世孫，朱翊銘繼承了襄王之位。崇禎年間，遍地燃起農(nóng)民起義的熊熊烈火，崇禎帝命令大學(xué)士楊嗣昌統(tǒng)兵鎮(zhèn)壓。崇禎十四年（1641），張獻(xiàn)忠攻破襄陽、在城樓上捉住朱翊銘后，捧著一杯酒敬他說：“王爺呀，您確實沒有罪。不過，王爺如果死了，楊嗣昌就會替您抵命。為了對付楊嗣昌，沒奈何，只得借王爺?shù)哪X袋用一用了，請您先努力喝下這杯酒吧?！辈恢乐祚淬懹袥]有喝那杯酒，不過這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張獻(xiàn)忠很快就砍下了他的頭顱。果不其然，楊嗣昌聞訊，

自知難以逃脫“沒能保護好藩王”的嚴(yán)重罪責(zé)，也自殺身亡。張獻(xiàn)忠又放火焚燒城樓與朱翊銘的尸身，與朱翊銘同時遇難的，還有他的“妃妾四十三人” （《明史·諸王傳四》）。后來，崇禎帝讓僥幸脫難的朱翊銘之子朱常澄繼承襄王爵位，可惜沒多久李自成就攻破北京，明朝滅亡，在一片混亂之中，朱常澄也不知下落。

朱翊銘當(dāng)了四十多年襄王，死時總有五六十歲了吧？不消說，身為一方藩王，他的日子是過得相當(dāng)滋潤的，說他養(yǎng)尊處優(yōu)，也不算過分：你看，陪他一齊死難的大小老婆，就有43人哪！不過話說回來，在皇權(quán)幾乎籠罩一切的制度下，身為龍子龍孫，這可是他的“合法享受”喲！或許，所謂“妃妾”，不全是大小老婆，也包括宮女在內(nèi)？與襄陽城破差不多同時，李自成也攻破洛陽，殺福王朱常洵。記載朱翊銘的史料很少，雖不知他有沒有善待當(dāng)?shù)叵聦尤嗣瘢瑓s絕不像朱常洵那樣驕奢淫逸、盤剝百姓。由此可知，張獻(xiàn)忠說他沒有罪，顯然不是空穴來風(fēng)。從賭棋的故事來看，朱翊銘還是比較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至少，他能對士人待之以禮嘛?；蛟S，正因為士人們對他的印象不錯，才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傳奇故事？又或許，那位沒能留下姓名的蘇州棋手，也是傳奇故事的創(chuàng)作者之一？

可惜，傳奇畢竟是傳奇，倘若真有什么“仙女”下凡，人們似乎更有理由問一聲：她既能幫助一名棋手，為什么不施展神通，救出襄王朱翊銘，還有他身邊那一大群無辜的女人們呢？

結(jié)論大概是：無論讀什么書，固然不能不認(rèn)真，可也不能太認(rèn)真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