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牙乃小名,大名叫牙則,與我同姓。乍一聽,名字好像有點奇特。
聽村里的老人講,父母之所以取名牙牙,是因為其一出生,嘴里就長著幾顆牙的。有人說,牙牙不僅下面長著兩顆門牙,而且上面也至少有兩顆;也有人講,牙牙只是下面齊整整、白生生地長著兩顆。究竟是兩顆還是四顆,是僅有下面還是上下都有,無人再細究。
反正,他的名字與其一出生即長牙有關(guān)。村上的老人們肯定地說。對于這一點,大伙都深信不疑。
還有一點倒也讓我感覺不同:牙牙的門牙的確比我們常人要大一個號。正因其非同一般,故一張嘴,那四顆門牙就白晃晃地映入眼簾,很是耀眼。
牙牙兄弟姊妹四人,排行老四,上有一姐兩哥。姐姐出嫁后,先是安家在縣境內(nèi),后因生活所迫,舉家遷往內(nèi)蒙古,走了“西口”。其大哥軍人出身,解甲歸田沒幾年,得了不治之癥撒手而去,留下一大堆未成年的孩子,算是英年早逝。牙牙的另一個哥哥,人高馬大,儀表堂堂,但性格內(nèi)向,不善與人交流溝通。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與村里人吵了嘴、打了架,便尋短見自縊,年僅十八歲。牙牙的母親也是在他才五六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的。
牙牙屬于十足的苦命人。
牙牙與我鄰居,我們兩家僅一墻之隔。當然,不僅僅是鄰居,而且是“本家”。牙牙年齡和我不差上下,但輩分卻比我大得多,我管他叫“爺爺”。實際上,全村數(shù)牙牙家的輩分大,村里人在他面前,不叫他爺爺,也得喊他姥姥(叔叔),與他同輩能稱兄道弟的沒幾個人。牙牙常常自豪、得瑟得不行。
牙牙出生在山大溝深的陜北農(nóng)村。六七十年代吃大鍋飯那會,農(nóng)民的日子過得一塌糊涂,吃了上頓無下頓,揭不開鍋是常事,沒有誰家能保證頓頓吃上個飽飯,家家戶戶的生活都是度日如年。雖然牙牙的祖輩上豐厚殷實,算得上小財主家境。
日子過得緊巴,孩子們自然就讀不了書、上不起學。十多歲的牙牙就提著筐子到地里挽羊草,每天一大筐子不能少,挽少了家里喂的幾只羊就得餓肚子,還要挨父親的訓斥。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勞動工具改成了麻繩、鐮刀,早出晚歸,甚至披星戴月。幾乎每天傍晚,都能看到牙牙背著一背綠油油的青草出現(xiàn)在村口。
寒冬臘月的時候,牙牙要么幫著大人鍘草喂牲口,要么一擔一擔地給家里擔水,他家的水甕常常是滿滿的。閑暇時,牙牙又在胳膊上套一個筐子,拿著鏟子,上坡下坬,沿著牲口拉炭的平板車路拾糞去了。一兩個小時過去,即能收獲沉甸甸的一筐子牲畜糞,來年上到自留地里,莊稼自然突突地往上冒。這時,價值感、自豪感寫滿牙牙還顯稚嫩的臉龐。
牙牙沒念過書,斗大的字識得幾個,諸如自己的名字怎么寫,村子的名字又是哪幾個字,等等,都是自己慢慢揣摩學來的。
沒文化的牙牙,腦子不笨,好使。尤其記憶力驚人的好。
冬日無事,村里的老漢們一人拿著一個旱煙鍋子,圪蹴在墻根底曬太陽,東家長、西家短,談上輩的故事、講今人的笑話,牙牙就會湊過去,笑瞇瞇地聽上一陣,并不時有一頭沒一頭地插上兩句;勞作之余,年輕人三五一堆,不分男女,打情罵俏,牙牙也會參與其中,鬧騰上一會。別人一聽了之,牙牙卻記在心頭。待到下一次聚集,牙牙就會把平時聽來的故事、段子,如法炮制,繪聲繪色地抖落給村上的男女老少,逗得大伙兒樂開了懷。
牙牙被山頭上的人看作“灰人”“苶人”,村里也有些人老喊他“灰和尚”。但大多數(shù)人認為,牙牙一點也不灰、不苶,覺得他只是一個“二憨憨”人。因為牙牙沒甚主義,愛腦子發(fā)熱,只要別人一忽悠、一起哄,他就會說一些常人說不出來的話語,做一些常人做不出來的事情。
不知何年何月,也許打小起就如此吧。牙牙與父親一直以來關(guān)系僵硬,為此常常受到父親的訓斥和責罵。每當這個時候,他也會毫不示弱和顧忌地回罵父親,甚至點名畫字,搭上自己親爺爺?shù)拿帧S幸淮?,父親趕著毛驢車到公社拉救濟糧,黑天半夜的,竟把毛驢車翻到了崖里。雖人畜均無大礙,但糧食灑了一地。后來,牙牙就以此為題,給父親編了一個“順口溜”:
“老成祥干圪杈,趕著驢車翻了崖;
糧食灑了攬不起,哭爹喊娘誰管你”。
(“成祥”為牙牙父親的名字;“干圪杈”即牙牙父親比較消瘦)
此后,田間地頭,扎堆閑聊,村里的年輕后生們時不時地戲耍牙牙,要他來上一段這個“順口溜”,牙牙不羞不惱,張口就來,樂此不疲。
我想,說牙牙灰呀、苶呀,可能也與此有關(guān)吧。
牙牙延續(xù)了陜北人誠實直爽、說一不二的秉性。他心地良善,淳樸厚道,從不說過話、不做玄事;也不與村里人比大小、爭高低。
在那個貧困潦倒的年景里,窮怕了的人們總是為了一丁點的利益,就要爭執(zhí)不休,鬧得烏煙瘴氣,鄰居之間互不理睬,有的大打出手,甚至子父老子也不相往來。當時在農(nóng)村,這已見多不怪。可牙牙不是這樣。在幾十年的生活履歷中,還沒聽說過他與誰紅過臉、吵過嘴。
牙牙喜做善事,樂于助人。責任田到戶的那些日子,村里的二十多戶人家,幾乎誰家都得到過牙牙的幫助。春種,牙牙幫抓糞、打土圪垯;夏鋤,牙牙幫拔草、鋤地;秋收,牙牙幫背背子、打場;冬閑,牙牙幫擔水、掃院。遇上村里的紅白事,往往賣苦力的活,管事的都會自然而然地指派給牙牙。不論受領了什么樣的任務,牙牙二話不說,總是不知疲倦地默默完成,從沒有半句怨言,更不“偷工減料”。
牙牙是一個重情又重義的人。有一件事雖然過去多年,但常常會自覺不自覺地在我的腦海里打轉(zhuǎn)轉(zhuǎn)。還是二十多年前,我從軍那會。有一天,我接到門衛(wèi)哨兵的電話,說有一個家鄉(xiāng)人找。撂下電話,我急匆匆下樓來到軍營門口,一眼就認出是牙牙。我激動地叫了一聲“牙爺,你怎么來了?”
說實話,我壓根就沒想到會是牙牙。當時的心情既驚喜又難過。驚喜的是,我見到了久別的家鄉(xiāng)人、我兒時的小伙伴;難過的是,牙牙蓬頭垢面,衣服“漏洞百出”,一雙布鞋又臟又爛,污黑的腳趾頭透過破洞暴露在外面??梢哉f,渾身上下沒有一點是新的,沒有一處是干凈的!尤其是像“人熊”一樣——臟亂不堪的長頭發(fā)。站在我面前的牙牙,活脫脫一個“叫花子”模樣。
牙牙告訴我,他在內(nèi)蒙古的一個煤礦做營生,黑心的老板看見牙牙不太精明和正常,就以生意不好為由,不給開工資。干活的地方遠離家鄉(xiāng),周圍沒一個熟人,也沒有任何人幫上忙。萬般無奈的他,白白干了兩個多月,沒掙到一分錢,離開了那個傷痛之地。
后來,牙牙想來看我,可那個時候,連個聯(lián)絡的方式都沒有,只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當兵,至于怎么走才能找到我,他腦子里完全是一張白紙。就這樣,直腸子的牙牙開始了他的行動。坐汽車、爬火車,一路乞討,歷時一周,輾轉(zhuǎn)一千多公里,來到了我的面前。牙牙在講述這些時,顯得很平靜,甚至看不出一點哀怨,可我卻留下了傷感的淚水。牙爺,你是多么善良的一個人兒呀。
牙牙專程來看我,我的心情怎能不高興。我領著他在軍營的理發(fā)店理了發(fā),在澡堂洗了澡,又拿出我所有的衣服(多數(shù)是軍裝),米黃短袖襯衫、軍綠色的褲子、嶄新的黃膠鞋,從里到外給他全副武裝了一遍。此時的牙牙,與剛見到他相比,完全地換了一個人,干凈利落,清清爽爽,精氣神十足。
牙牙在部隊的幾天里,我陪他轉(zhuǎn)遍了偌大一個營院的角角落落,觀看戰(zhàn)士們訓練,參觀邱少云展覽館。整潔威嚴的營區(qū),精神抖擻的士兵們,如雷貫耳的番號聲,讓平生第一次踏入軍營的牙牙,大開眼界、震撼不已。
八月十五月兒圓,他鄉(xiāng)遇故格外親。牙牙來看我,適逢中秋節(jié)。
中秋節(jié)那天下午,我在機關(guān)灶上買了紅燒魚、紅燒肉、燉豬蹄、燒雞塊,還專門置辦了幾個小菜,又買了一扎啤酒、十個月餅。在我的單身宿舍,我給“牙爺”敬酒、夾菜,我們邊吃邊聊。講述村里誰家的狗追兔子跑得最快,回憶一起爬坡上坬跑到幾公里的鄰村看電影的場景,談論小時候滑冰車、踢鋼镚、摔大跤時的熱鬧……一扎啤酒下肚,“牙爺”和我都已是面紅耳赤。醉意朦朧中,我領著“牙爺”又來到廣場的涼亭吃著月餅賞了會月。
河西走廊的秋天,秋高氣爽,天空湛藍,沒有一朵云彩;一輪圓月高掛天際,涼風習習惹人陶醉。那個中秋的月兒,因為“牙爺”的到來,格外圓滿、分外親切!
牙牙從小沒了娘,隨著他的姐姐出嫁、大哥成家另過、二哥過早離開人世,他只能與父親相依為命,一起過著飯菜無保障、衣衫常破爛的非常清苦的日子。家里沒有一個女人,顯得雜亂無章,鋪蓋被褥污黑得蓋不上身子,就連逢年過節(jié)吃一碗好飯,對牙牙而言,只能是一種奢望。
牙牙長到二十好幾了,早到了說媒娶親的年紀,可這樣的家境,又是遠近聞名的“二憨憨”,誰家的女子愿意進這個家門呢?牙牙的父親同樣很著急,也曾試圖請過村里的“媒婆”說媒,唯一的條件就是,只要女人就行,哪怕給牙牙說一個傻女子、有殘疾的女子,也認了,也算了卻了作為父親的心愿!然而,直到去世,這個愿望終究沒能實現(xiàn),老人家只能抱憾離開這個世界。
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兒走了,牙牙的日子就過得更加無滋無味了。飯菜常常是做一頓吃三餐,冬天倒罷了,尤其是夏天,飯餿得實在難以下咽,牙牙咬著牙咀嚼著。至于穿的,常常是“虼貍老鼠一張皮”,一年四季穿不上一件新衣裳,用千瘡百孔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
上蒼有時也是公平的,好人最終得到了好報。
牙牙的苦難日子終于迎來了一線曙光。上世紀,陜北部分農(nóng)村家境貧困娶不上媳婦的光棍們掏上個萬兒八千的,從人販子手中買來他們從四川、甘肅、云貴一帶販上來的女子當老婆。
“買來的媳婦租來的花”,很多女子是靠不住的,其中不乏早為人妻、人母,專門出來騙婚騙錢的。這樣,悲喜交加的鬧劇不時上演在那些窮山溝里。有的女人拿到錢就開溜,沒入“洞房”即逃之夭夭,光棍們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結(jié)局;有的即使待上兩三個月,仍想盡辦法逃跑了,光棍們及其家人哭天喊地;還有的甚至生了孩子,照樣出逃,讓人哭笑不得。
牙牙也加入了“買媳婦”的隊伍。他東挪西湊拿出了全部家當5000元。牙牙買的這個婆姨長相一般,年齡不小,也不是很精巴。但對牙牙來說,算得上是上天的恩賜了。從此,年過三十的牙牙告別了光棍的日子。
牙牙娶了婆姨后,心里樂開了花。走起路來像股風一樣,嘴里還不時哼著小曲兒。婆姨不會做莊稼地里的活,就在家里料理家務;春種夏鋤秋收,里里外外,全只靠他一個人。雖然起早貪黑,可畢竟有了暖被窩的人。此后的牙牙,勁頭兒十足,干起農(nóng)活,一個頂倆,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就連叨渣子、溜閑話、講段子,牙牙也更加起勁了。
冥冥之中,似有老天相助。當然,牙牙的婆姨非常給力爭氣。也就三年時間,一兒一女相繼出生。這時的牙牙,心里別提有多興奮了,一張漆黑的臉龐猶如開花的饅頭一般。每天下地回來,分明已疲憊不堪,但牙牙總要抱著他的兒女東家走走、西家看看,三句長、兩句短,轉(zhuǎn)上一陣兒。每當此時,村里人總要夸上幾句,“牙則,生了一個好小子、好女子,你有福氣呀!”其實,村里人都心知肚明,牙牙是在炫耀哩!即便這樣,大伙還是會很善意地把祝福的話語送給這個苦命的、沒人疼愛的“憨子”。
人們常說,好人往往命不長。村里面的人誰也沒曾想到,一向身體很好的牙牙走了,而且毫無征兆。
那是一個秋天,金燦燦的莊稼滿山遍野,到處散發(fā)著糧食的清香。那天上午,年輕后生們把幾天前村里去世的一位老人抬到墳里,進行了安葬,多數(shù)即返回城里。誰知,當天下午,牙牙就出事了。牙牙是喝農(nóng)藥尋了短見的。原因很簡單,他和婆姨先是吵架,發(fā)展到相互廝打,善良的牙牙隨即選擇了死亡。雖然村里人也做了一些搶救性工作,但終因發(fā)現(xiàn)遲、措施不當,牙牙一命歸了天。
牙牙去世后,大家議論紛紛,亂七八糟的說法很多。有的說,牙牙一輩子做好事、行善事,到頭了沒個好結(jié)果;有的講,牙牙可可憐憐幾十年,最終卻是那個死法,上帝有時也會走眼;也有人神神秘秘,說牙牙是被當天安葬的那個老人勾走的,非得請“高人”安頓一下村子不行,不然,村子里安寧不了。
那時,我仍在部隊上當兵,這些都是后來回鄉(xiāng)探親時,村里的人給我傳的話。
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再去探究來龍去脈已沒有意義。但從此,牙牙與我陰陽兩隔。
我心里常嘆:牙爺,你太傻了,你不該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牙爺,你還年輕啊!
好在,牙牙后繼有人了。如今,一雙兒女已經(jīng)長大成人,聽話又懂事。逢年過節(jié),他們都要買上香火紙張,專門回村里上墳祭奠自己苦難的父親。
牙牙,命運多舛的一個苦命孩子;簡單又普通的一個山里農(nóng)民;平凡又多才的一個“活寶”,生命的句號畫在他四十剛出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