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全書》編纂?yún)R報"/>
舒大剛
(作者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項目、四川省重大文化工程《巴蜀全書》首席專家)
《巴蜀全書》珍本善本系列階段性成果
2010年1月14日,《巴蜀全書》編纂經中共四川省委常委會批準,同年4 月又獲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項目立項,這項自四川建省以來最大的文獻整理工作正式啟動。文獻是文化的主要載體,是人類歷史、思想文化和文明程度最完整最清晰的記錄。國家的過往因文獻而留影,民族的未來因文獻而精彩。源遠流長的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的歷史演進,凝結成汗牛充棟的經史子集4 部經籍,滿天星斗的地域文明也幻化出絢麗多姿的志乘圖譜等區(qū)域文獻。梳理和研究這些文獻,就是回顧歷史、親近圣賢、點燃智慧、再造文明的重要途徑。盛世修典,文化復興,也是思想和科技返本開新的重要途徑?!栋褪袢珪肪幾腴_展10 余年來,在國家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辦公室支持下、在四川省委省政府領導下,一部大型地方文獻集成——“川版《四庫全書》”已呼之欲出。筆者作為該項工作實施的具體組織者和親力親為者,參與其中,得與美富,收獲頗多,也感慨良多。
10 余年來,我們根據(jù)中共四川省委常委會指示,主要圍繞編制“巴蜀文獻聯(lián)合目錄”“巴蜀文獻精品集萃”“巴蜀文獻珍本善本”的目標開展工作。首先在目錄學上狠下功夫,盡可能閱覽古今目錄,走訪公私藏書之家,收集到川渝古籍藏書信息50萬余條,全國各地以及日本、韓國所藏巴蜀文獻5萬余則,委托李冬梅博士、汪璐碩士(博士生)編撰《巴蜀文獻通考》,仿照《文獻通考》《經義考》體例,將史志及文集中巴蜀人(或寓蜀人士)的1萬余種著作信息(含重要序跋)全部著錄起來,總字數(shù)達300余萬字,對歷代巴蜀文獻進行通盤普查。
為搞清巴蜀文獻現(xiàn)狀,我們委托張尚英博士跟蹤追擊,調查現(xiàn)存巴蜀文獻的版本和收藏情況,為5000余種現(xiàn)存巴蜀古籍編定《版本目錄》,一一注明卷數(shù)、作者、版本和主要藏家。我們還寓目各類圖書,考察內容優(yōu)劣,由舒大剛、馬小彬、李冬梅組織力量,為1300余種優(yōu)質圖書撰寫《總目提要》。為探討巴蜀文獻的分類體系,舒大剛、李冬梅還撰寫《巴蜀文獻要覽》(《巴蜀文化通史》之一)、《蜀學與文獻》(收入《蜀學文庫》)等專著,對巴蜀文獻發(fā)展、變化脈絡,特別是各個專題文獻的演變,進行系統(tǒng)梳理,初步構建起巴蜀文獻的著錄體系。同時對重要時段(如宋)、重要人物(如蘇軾、廖平),撰寫專門的“著述考”,以便深入研究。又委托王小紅教授以巴蜀人物為中心,在前賢研究基礎上,編撰《巴蜀歷代文化名人辭典》(古代卷),輯錄巴蜀歷代歷史文化名人約1500 名,全面而系統(tǒng)地介紹生平爵里、文化活動及主要成就。
對重點整理的圖書,我們確定重點書目,精選優(yōu)秀版本,征文考獻,校訛正誤,用現(xiàn)代標點為500余種古籍進行校點???,編成“精品集萃”,總字數(shù)達3億字。其中一批整理成果已陸續(xù)在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巴蜀書社、四川大學出版社等機構出版260 余種300 余冊。新出版的《華陽國志新校注》《花間集》《巴蜀竹枝詞》《全蜀藝文志》《蘇軾全集校注》《宋會要輯稿》《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廖平全集》《蘇東坡全集》等一大批精品力作,為學人提供了方便,其優(yōu)秀質量也逐漸獲得認可,曾獲教育部一等獎1 項、省政府一二等獎3 項、全國優(yōu)秀古籍圖書獎4 項、全球華人國學大典獎2項等。
此外,我們還擇精再造30 種宋版元刊“巴蜀珍本文獻”,搶救性影印120余種瀕臨毀損的近人手稿,從海外復制回3000 余卷名人檔案,以及經史子集、民族宗教等巴蜀古籍數(shù)十萬頁,使一批珍貴文獻得以保護和流傳。
隨著巴蜀文獻收集整理不斷深入,對巴蜀學術文化的綜合性研究也漸次展開,逐漸揭開長江上游、祖國西南的巴蜀文明某些神秘面紗,為中華文明尋根、溯源、找魂工作,提供了豐富史料。在文獻與文物雙重佐證下,“三易”奠基之作《連山》,大禹以來代代相傳的治國大法《洪范》,中國首部地域文化的神秘經典《山海經》,中華詩賦首唱“候人兮猗”的《南音》及依據(jù)其制作的首部詩歌總集開篇之作《周南》《召南》,第一次擬經制作《太玄》《法言》,號稱“方志鼻祖”的《華陽國志》,第一首格調完整的詞作《菩薩蠻》《憶秦娥》,以及第一部詞集《花間集》,儒家“十三經”的第一次結集《蜀石經》,佛教第一部雕版印刷叢書《開寶藏》等,這些在蜀中誕生的文獻逐漸得到實證性研究,為祖國文化繁榮、人類文明進步作出重大貢獻。
歷史表明,巴蜀以其獨特的盆地地理特征、溫和的氣候條件,不僅是人類又一發(fā)祥地(這里有距今203 萬年的巫山人、數(shù)萬年的資陽人,以及數(shù)千年的古城遺址),同時也是中華學術許多方面的重要發(fā)源地。在巴蜀形成了兼容并包、集雜成醇、三教并行、諸子合一的學術文化生態(tài),在許多時期產生出與中原文明平行而又略為領先的思想文化成果。如《連山》代表的中國哲學基本原理“陰陽、三才、八卦”觀念,三星堆青銅神壇造型代表的“三才”“太極—兩儀—四象”觀念,《洪范》代表的“五行”“九疇”觀念,王褒、嚴遵、揚雄等構建的“道德仁義禮”價值觀念,揚雄、李白、陳摶、蘇軾代表的“儒道互攝”“三教合一”觀念,落下閎、嚴遵、陳摶代表的“氣一元”觀念,嚴遵、蘇軾、楊慎代表的“民本”“人情”觀念,揚雄、蘇洵、唐甄、費密等人的“因革”觀念……不僅成為開啟歷史智慧的鑰匙,也啟迪了“建設中國特色學術體系、學科體系和話語體系”的無限可能。
就學術文獻而言,巴蜀學人在中華文化的諸多領域皆有亮麗身影。漢司馬相如、揚雄身居“漢賦四大家”之列,唐李白、陳子昂哂棄“輕薄為文”扭轉唐詩風氣,宋代“三蘇”父子列“散文八大家”之林,元虞集文章居“元詩四大家”之首,明楊慎“記誦之博、著述之富”居明代之冠;迄于晚近,郭沫若、巴金、李劼人,并掌“新文學”盟壇,他們的詩詞文章、箴銘歌賦,包絡五經、貫穿六藝,融會諸子、兼有四部,是“文以載道”的中華文學傳統(tǒng)的倡導者和踐履者。
至于《山海經》開啟人文志怪地理之端,《三國志》秀入“前四史”之林,《華陽國志》將歷史、地理、人物結合完善“方志”之體,尤其是宋代蜀中史學貢獻尤多:蘇轍重修《古史》(先秦史),范祖禹精專唐史(協(xié)修《資治通鑒》),李燾(撰《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李心傳(著《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總類國朝會要》)、王稱(撰《東都事略》)以及無名氏(輯《續(xù)宋通鑒長編》)等,皆居宋代史學之樞要。上述史學文獻,都經《巴蜀全書》的編纂得到更新整理和出版,其價值也逐漸得到挖掘和凸顯。特別是經劉琳、刁忠民、尹波等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同仁精心校勘的《宋會要輯稿》,煌煌16 冊,鉤稽補綴,勘誤校訛,撰寫校記3萬余條,不僅使原因抄寫致訛的諸多問題得到解決,且經過劉琳先生縝密考證,證明《宋會要》的最后編定和最早刊刻者,其實出自南宋兩位四川人張崇祖和李心傳之手。
《宋會要輯稿》書影
通過對巴蜀經史子集文獻的分類整理,進一步突出了巴蜀學人源遠流長的專題研究史。如通過整理上古大禹《連山》,漢揚雄《太玄》,晉范賢《周易蜀才注》(輯佚),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宋陳摶“易注”“易圖”、龍昌期“三教圓通”易學、蘇軾《東坡易傳》、房審權《周易義?!罚ń駛鳌洞橐罚埧!蹲蠋r易傳》、張栻《南軒易說》、魏了翁《周易要義》及《周易集義》、李心傳《丙子學易編》,元黃澤《易學濫觴》、趙采《周易傳義折衷》、王申子《大易輯說》,明熊過《周易象旨決錄》、來知德《周易集注》,清李調元《古周易》、劉沅《周易恒解》和楊國楨、姜國伊、范泰恒、尹昌衡等人易學著作,堪當一部風格多樣的“易學叢書”。曾是四川大學研究生的金生楊還撰寫《漢唐巴蜀易學史》《宋代巴蜀易學研究》《元明清巴蜀易學研究》,形成系統(tǒng)的“巴蜀易學史”體系。這使程頤“易學在蜀”的論斷,前有所承,后有所續(xù),對“中華易學史”的完整構建開拓了寶貴資源。
此次整理,我們注意將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物結合,努力解決學術史上長期懸而未決的相關問題,如《周禮》載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卦皆八,其別卦皆六十有四”。漢唐注家曰:“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三易”乃夏、商、周三代之易,這與宋代所存《山海經》佚文“伏羲氏得‘河圖’,夏后氏因之曰《連山》”的記載吻合。由于《連山》《歸藏》早佚,原書具體面貌不清。我們從唐注疏引文中,雖略知《連山》佚文有許多夏代故事,但其與巴蜀文化是否有聯(lián)系卻不太清楚。我們根據(jù)三星堆出土文物“青銅神壇”的“天、地、人”三界結構,發(fā)現(xiàn)其與古蜀所傳“天皇、地皇、人皇”信仰實相吻合。再經考察發(fā)現(xiàn),“神壇”的圓形底座恰似太極,其上首尾銜接的兩個怪獸實像兩儀,再上4 個立人又像四象,立人頭頂4 座連續(xù)合圍的山峰則像連山,連山之上又有四方天庭,每個方向還有舞姿翩躚的5個立人。整個銅像與《周易》所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連山》‘經卦皆八’),八卦定吉兇,吉兇成大業(yè)”的宇宙生成和易道演化理論,真正若合符契!這或許是“興于西羌”的大禹制作《連山》后的文化遺存(或文化背景的器物表達)。由此可見,“夏后氏制《連山》”應史有其事,也許是“生于廣柔”的大夏繼承了古蜀文明之精髓,繼承了此方“陰陽”觀念、“三才”意識、“太極”理論,甚至“五行”思想(神壇的五級結構,天庭的四方五人則像之)從而制作出《連山》易??梢姡瑲埓娴膫魇牢墨I不可輕易懷疑和拋棄,傳世文獻的忠實性,已越來越多地被文獻和地下文物加以證實。
《成都陽川孫氏文獻》書影
至于我們搶救性復制和出版的《成都陽川孫氏文獻》中的孫培吉《黙室日記》,持續(xù)不斷地記錄了晚清至民國40 余年間有關家族、社會、國家和世界潮流的演變,生動展示了世紀之交成都地區(qū)的歷史變遷,對我們研究和理解同地產生的《家》《春》《秋》所描述的近世大家族衰微,以及成都社會的變遷、蜀學人物的交往,都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巴蜀全書》是一項涉及人文、科技、醫(yī)藥、民族、宗教等領域的綜合性文獻整理,通過這些文獻的研究,我們還可窺探出巴蜀在數(shù)術(科技及營造)、醫(yī)學(中醫(yī)、中藥、房中、導引)以及民族、宗教等領域相關情況,由于篇幅關系,這里就不一一介紹。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歷史是輝煌的,研究卻是艱苦的;先賢智慧是偉大的,繼承弘揚卻是漫長的。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由于歷史原因,豐富的巴蜀文獻一直缺乏系統(tǒng)整理和出版,巴蜀學術也還有許多問題有待深入,為今人留下許多亟待開墾的空間。我們曾試圖編一部集學術史料大成的《蜀學文獻典藏》,整理近代蜀學著作為《蜀學叢刊》,撰寫專題性學術史為《蜀學文庫》,目前都僅僅是個開頭,還面臨許多艱辛和困難需要克服。從事《巴蜀全書》編纂的川大學人,得到國家社科基金立項和破例兩次滾動資助,也得到四川省財政常年經費支持,四川學人和各界人士也給予熱情支持和贊助,才使該項工作得以順利進行,這讓我們時刻心存感念。但前面的路還很長,最終達到何種境界,產生何種效果,無疑是大家關注,也是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時刻自警的。愿大家繼續(xù)支持,期以時日,必得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