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丹
揚州八怪是清代康乾時期一個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藝術家群體,尤其以叛逆和狂怪著稱的鄭板橋最為著名。鄭板橋是一位杰出的書畫家、文學家和詩人,世人都聞其之“怪”:癲狂而幽默的“怪”,酸辣卻真誠的“怪”。其詩、書、畫均曠世獨立,世稱“三絕”,尤擅畫蘭、竹、石、松、菊等,其中畫竹五十余年,成就最為突出,著有《板橋全集》。
他的一生濃縮為四個階段:少時求學、中年揚州賣畫、宦游當縣令和賣畫揚州終老。鄭板橋的祖父和父親都是清寒的讀書人,在他出生時家道已經(jīng)中落,生活十分拮據(jù),三歲喪母,十四歲又失繼母,中年在揚州靠賣畫養(yǎng)家糊口,且與徐夫人所生的兒子又離世,后娶饒氏所生之子也因病離世,鄭板橋悲哀至極。他的仕途也不順,在山東范縣任知縣不久,因在濰縣做官時為民請賑忤大吏遭罷官,為此,命運坎坷的鄭板橋毅然決然地回到揚州重操賣畫“舊業(yè)”直至終老,走上了藝術創(chuàng)作的巔峰之路。
當時清政府暫時放松了對處于全國經(jīng)濟中心的江蘇、浙江一帶地區(qū)的控制,為具有獨特藝術創(chuàng)作風格的“揚州八怪”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資本主義萌芽促使新思想逐漸產(chǎn)生,因而揚州一帶有了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發(fā)展藝術創(chuàng)作。
也正是在當時社會大環(huán)境和揚州小環(huán)境的雙重矛盾下,才出現(xiàn)鄭板橋這樣出奇叛逆的“怪”人,在書畫界表現(xiàn)出異端特質(zhì),成為那個時代繼往開來的藝術探索者和革新家之一,他的“怪”被世人總結為畫得怪、文章怪、性情怪、行為怪!這或多或少與他的生平經(jīng)歷有關,他的一生經(jīng)歷了幼年喪母、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之苦,可謂是“人生三大不幸”都被他占盡。在科舉道路上,盡管成為過“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元年進士”,然而中進士后也僅歷官河南范縣、山東濰縣知縣,后來因為鬧饑荒私自開倉賑災,惹怒大官,便告老還鄉(xiāng)。他在歷任做官的時間里,一直居住在揚州,以賣書畫為營生。鄭板橋在文藝理論方面堅持著自己獨到的見解,此間,他的作品也不斷涌現(xiàn)。
鄭板橋用一種與眾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進行創(chuàng)作,在眾多名家名作中,可以很容易辨認出哪一幅是鄭板橋的作品,他的書法沒有石濤的那種端秀雅致,也不同于八大山人的大筆潑墨、洋洋灑灑,更沒有徐渭的大氣灑脫,他的字變化多端、個性張揚,完全不受束縛,他用“怪”來表現(xiàn)自己的藝術風格?!肮帧钡臅ㄗ髌凡缓袭敃r的潮流,“怪”的繪畫只有竹蘭石,“怪”的題跋敢于直言直語,甚至連作品上的印章都是“怪”的,但是這個“怪”并不是真的怪異,反而正是這“怪”讓他的藝術大放異彩?!捌妗笔恰肮帧钡母叱潭壬系谋憩F(xiàn),他的“怪”與“奇”的關系是表象升華到內(nèi)涵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是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鑒賞過程,是藝術成就上的前因后果。
鄭板橋自創(chuàng)的“六分半書”,又稱“亂石鋪街體”。這類書體在學術界非常著名,已是中國古代書法的一個流派?!吨袊鴷ù筠o典》里對“六分半書”的解釋是:“清鄭板橋所創(chuàng)書體。鄭為‘揚州八怪’之一,初學黃山谷,后參以八分之波磔、篆書之結構、行草之用筆,熔于一爐,自稱‘六分半書’?!?/p>
他以黃山谷為本,融篆、隸、真、行、草五體,將六種書體分“半”相融,其“六分半書”的藝術效果隨之呈現(xiàn),當然,“六分半書”融入了多種書體,卻能不顯得雜亂,而且這橫斜豎排的字讓人看起來還是很有勁道和張力,同時又有和諧統(tǒng)一之美,關鍵還是在于他有正楷的書法功底?!吨匦蕹勤驈R碑記》碑文更為突出,書法中彰顯了奇崛怪誕之趣味,運用的正是其“六分半書”,字的一撇一捺、一橫一豎、一長一短大多都是昂揚有斗志,氣勢十足,或一提一按間靈活抖擻,顯得底氣滿滿,具有沉著冷靜之感,又略有飄仙欲飛之美趣,有黃庭堅之風;或一點一畫間敦厚有力,特別是在處理一點一橫時,愛用頓筆去書寫,遇到轉(zhuǎn)折便用大筆翻過,這多承蘇軾之貌。
鄭板橋?qū)嫿绲乃囆g理論有很多突出貢獻,其中在書畫理論與實踐結合方面就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他的這一套“相融”技法給了后人很大的啟示,更使書、畫關系有了進一步深化,相互運用,融為一體,鑄就美感,真正做到了“書中有畫,畫中有書”的詩、書、畫一體的完美統(tǒng)一,成就卓著。
鄭板橋的《七歌》就是一幅典型表現(xiàn)“以書入畫,以畫入書”的圖軸,圖上的竹葉密集重疊,用墨濃淡干濕,映照了他自己所領悟的“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那些竹子經(jīng)過遠近虛實的處理 ,栩栩如生,十分恰當?shù)嘏阋r了旁邊濃淡相宜的書法,竹葉斜落在字上、畫軸上。整體布局達到了相生相融、技能運用自如的地步,一眼看去,儼然就像那角落的竹葉里散落了他的篆、隸、行、草各書體,書、畫合而為一,通俗地說,這首詩的字是畫出來的??梢娬髌匪且粴夂浅桑泄P急速,正體現(xiàn)了他注重“書畫一體”的道理。
鄭板橋的繪畫,總是能恰如其分地處理好書法與繪畫的密切關系,將它們巧妙結合在一起,他把畫法移入書法,將書法用筆融于繪畫之中,主張繼承傳統(tǒng)“十分學七要拋三”,不泥古法,所謂“未畫之先,不立一格,既畫之后,不留一格”。
鄭板橋認為,繪畫不僅僅是實物的場景再現(xiàn),還應該繪出畫家自己的思想和對事物的態(tài)度。他不僅繪畫出美的事物,還在竹、蘭、石等這些題材的繪畫過程中抒發(fā)自己的情感,正所謂“一蘭一竹一石,有節(jié)有香有骨”。任何美的事物,如果只是簡單的繪畫還原,那就失去了靈性,因此,他提出了“十分學七要拋三,各有靈苗各自探”的主張。繪畫和書法一樣,也要注意技巧和藝術表達方式,這也映照了他講究的“不泥古法”的原則。強調(diào)學古不是死學而是要“活”學,就像讀書一樣,明確主次重點,精讀細賞并學以致用。
在藝術上,鄭板橋非常推崇蘇軾、石濤、文同等人的墨竹作品,認為他們都有自己表達竹氣節(jié)的風格,但不會臨摹古法,一味地盲目崇拜,而是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鍛造自己的風格,強調(diào)個性和多元化。因此,他自己的作品中最大限度地灌以他的藝術見解,與他人的風格形成鮮明的對比,比如他將筆墨寫意法運用到繪畫中,使畫面增添筆墨韻味。就這樣,在“不泥古法”的思想下,鄭板橋既吸收了前人的技能,不斷創(chuàng)新,又最終將其形成了自己別具一格的樣式。鄭板橋畫竹既遵守“可取”的傳統(tǒng)法則又不被古法拘束,他認為,這些法則來自古人,若能化為“我法”,便是更大的一種進步。因此鄭板橋在刻苦學習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通過個人的深入觀察和經(jīng)驗累積,努力鉆研新的創(chuàng)作手法。
鄭板橋不但藝術造詣很深厚,在藝術理論上也有自己的精彩見解,他藝術風格上的從“怪”的形成到“奇”的升華正是受到他獨特的美學思想影響,從而具有了深沉而豁達的意蘊。他的書法有自創(chuàng)新穎的“怪”,繪畫有不落俗套的“怪”,詩文有獨辟蹊徑的“怪”,而這些“怪”看似荒誕不經(jīng),讓人難以理解,但仔細推敲,又屬于藝術上標新立異的奇跡,每一個作品都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和豐富的感情色彩,意蘊深奧,難能可貴。
任何一個藝術家風格的形成都有原因,鄭板橋的“怪”風格有受自身的天賦修養(yǎng)、審美精神的影響,更重要的是他各種復雜豐富的藝術觀念交織而形成的。其實鄭板橋的世界觀屬于儒家正統(tǒng),他對窮人同情的“仁”心,對命運坎坷不平的“怨”意,都付諸藝術觀念的“極端”創(chuàng)新中,他堅持自己的為藝主張,質(zhì)樸率真,即便其他文人都順應當時的潮流而作或歌功頌德,他堅定“直抒真情”的創(chuàng)作理念,充分傳達出“書品與人品相表里”和“畫以慰天下之勞人”的宏愿。最后,也正是這份孤高豪邁的情思和執(zhí)拗追求,加上對儒家“民本”學說持有的真誠態(tài)度,才有了他在藝術上“怪”的亮麗風采。
鄭板橋藝術創(chuàng)作的綱領就是立意標新,首先在鄭板橋眼里,書畫應該是用來抒寫懷抱和寄托感情的藝術門類,他的書畫經(jīng)常是他各種“怪”思想和“怪”情緒的集中表現(xiàn),他反對并絕不去跟風當時普遍對待書畫的那股潮流(那時候流行書畫脫離現(xiàn)實、脫離生活,追尋古人的形式主義潮流)。鄭板橋經(jīng)常對身邊的人直言,欣賞他的書畫時“莫當畫圖看”,應仔細鑒賞“文里機閑,字里機關”。“人奪山人七品官,天與山人一支筆”,在他的書畫里,滿是自己壯志未酬、宦途失意的牢騷和對當時社會的抨擊,當然也有個人志趣,都是借助書畫宣泄出來。
歷來被文人奉為“四君子”的梅、蘭、竹、菊,大多是用以寄托高潔節(jié)操,鄭板橋卻說“梅有花而無葉,松有葉而無香”。故他只從“四君子”中取蘭、竹“二君子”。鄭板橋“怪之非怪”的理由是他縮小了范圍,卻容易擴大興寄,賦予它們更多豐富復雜的情思,他覺得,蘭是“香祖”“王者之香”,有“天下第一香”的美稱,他筆下的蘭花葉麗花疏,似幽香縹緲,有幽潔之感。同樣,其繪畫的竹子看起來顯得瘦勁孤高、超塵脫俗,枝葉疏密有致、濃淡相交,展現(xiàn)出一種豪邁凌云、倔強不屈的氣概。比如,他畫的《風竹》,竹竿細小瘦弱卻透著堅韌,任大風吹得枝搖葉舞,顯示出一股堅勁,好似尖厲的秋風顯得無能為力。該畫的意境躍然紙上:鄭板橋自勉無論生活中有多少狂風暴雨的拍打,都會像竹子一樣滿懷信心,迎難而上。其畫題詩曰:秋風昨夜渡瀟湘,觸石穿林慣作狂。惟有竹枝渾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場。鄭板橋在畫蘭花時,經(jīng)常把荊棘也畫進去,以表現(xiàn)出“不荊棘不成蘭”“棘中之蘭,花更碩茂”的繪畫思想,褒揚蘭花的毅力,即便荊棘也阻礙不了蘭花的生長。鄭板橋在畫中言志,暗喻自己不怕人生困苦的決心。因其藝術思想“拆天”與“補天”的矛盾,荊棘有時他喻“小人”,有時也喻護衛(wèi)國家的勇士,時褒時貶??傊安槐葘こ:材g,蕭疏各有凌云意”。這是鄭板橋在書畫方面“怪之非怪”的靈魂所在。
鄭板橋在生前被冠之為“怪”,興許有些貶意。也有許多人對他獨特的審美觀和藝術風格理解為“奇”,給予肯定。既有奇特創(chuàng)新之處,確實又達到了美學效果,隨著專家學者辯證去探討和研究,鄭板橋的“怪”即是藝術上的“奇”,受到公允的評價,也正是這種“怪”,有著奇之為美的意趣。
以他在書法上的創(chuàng)新為例,由他自創(chuàng)并聞名于書法界的“六分半書”,被現(xiàn)在很多書法愛好者模仿,有趣的是這份創(chuàng)新的靈感源自烹飪。鄭板橋?qū)ū茸鳌俺床恕?,這是他書法上追求的“怪”想法,想象著篆、隸、真、行、草五體分別是廚房的五種“調(diào)料”,外加黃山谷的筆致是調(diào)料的主體,反復改進并完成這個創(chuàng)意之后,各種書體熔為一爐的化學效果不亞于菜肴的“美味”,當然這道“美味”取名“六分半書”。看到街道上隨意擺放的石頭,也奇思妙想著自己在書法布局上“無章法”,七扭八歪,疏密不一,因此,“六分半書”也被后人稱為“亂石鋪街體”。他的“怪”無孔不入,盡管有時讓人匪夷所思,卻有出奇的效果——書體的筆力,樸茂勁拔、奇秀雅逸。方圓正斜橫豎疏密,盡是顛倒混用;前后上下排列,穿插靈巧入幽。鄭板橋的書法有“怪之非怪”的藝術格調(diào),除了他的標新立異,更是因為深厚的楷書及諸體的書法功底和對書法充滿靈性的參透。
縱覽整個中國書畫史,具有獨特風格的名家并不在少數(shù),但類似鄭板橋這樣標新立異的“怪”才很少,其人品、詩品、書品影響深遠,廣為人所稱頌,其作品還深受海內(nèi)外人士的喜愛和推崇。他在文藝思想方面也頗有建樹,提出過許多獨到精辟的見解,且學習方法及對藝術的端正態(tài)度對后人具有很大的借鑒和啟示作用,可以說,他的藝術及人文精神對后世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他的畫作受石濤、朱耷、徐渭等人的影響較深,他的墨竹就是學自傳統(tǒng),但他認為“各有靈苗各自探”,在吸取他們的藝術思想和筆意的同時,他不會死學,而是不泥古法,靈活變通,推陳出新,臻于完善。如“胸無成竹”說、“學七拋三”說、“不立一格”說、“先大后小”說、“師法自然”說等,這些對整個書畫界的繪畫理論發(fā)展和完善有重要作用。鄭板橋不拘泥于前人陳規(guī),追求個性,富于創(chuàng)新,他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的技能但又超越了傳統(tǒng)文人畫的風格,極大地影響了當時的畫壇,甚至對當今的繪畫創(chuàng)作仍有指導意義,在繪畫史上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和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