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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播員

      2022-05-23 12:33:44南子
      廣州文藝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夏青廣播站收音機

      南子

      1978年像一個穿著斗篷的巨人迎面來到,它通往這個邊地小鎮(zhèn)最初的通道,就是聲音。以至于這年冬天,小鎮(zhèn)總是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聲響,但那絕對不是從地里發(fā)出的動靜。

      那聲音是從鎮(zhèn)廣場傳來的,是一位女播音員的聲音,尖厲的聲音像一截無縫鋼管,正憋足了力量從狹窄的喉嚨往前沖,它聲勢浩大,一次比一次真實。這樣的聲音從高音喇叭傳出,走在路上的人都像是上了發(fā)條,不自覺地越走越急。

      這個聲音的主人叫夏青。

      此時,她正坐在一輛緩緩行駛的廣播車中,廣播車頂?shù)乃膫€角安著大喇叭,四個方向散發(fā)出的都是她的聲音。

      28歲的老姑娘夏青當鎮(zhèn)廣播站播音員已有6年零8個月。鎮(zhèn)上的人們都認得她,一方面她大齡未嫁,另一方面主要還是她通過鎮(zhèn)廣播傳遞到各家各戶的聲音,讓人們記住了她。

      每天天蒙蒙亮,《東方紅》的樂曲聲就從屋檐下的有線廣播響起。播音員夏青的聲音如一只手,把人們從睡夢的帷幔中拽起。

      那時候,中國的家庭里還沒有廣泛地使用電視,但有線廣播事業(yè)十分發(fā)達。邊疆小鎮(zhèn)也不例外。有線廣播的播音器懸掛在各家門口的右上方,它是土黃色的,形狀像一只只陳舊的月餅盒子,這只盒子主要播送新聞節(jié)目,包括轉(zhuǎn)播中央和自治區(qū)的新聞,還有表揚稿,也包括小鎮(zhèn)臨時停水,鎮(zhèn)供銷社供應(yīng)白糖、肉食品等稀缺副食品的便民通知。

      每天早上8點,這個邊疆小鎮(zhèn)廣播站播放《東方紅》的樂曲,小孩子們就知道該起床上學了。每天上午12點到12點30分,是播放《廣播體操》的時間。下午15點30分到16點,是播放歌曲的時間,有歌曲《八月桂花遍地開》《唱支山歌給黨聽》《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木棉花開紅萬里》《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等等。午飯前播放的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晚飯前則是《瀏陽河》等。

      除此之外,她還每天在固定時段念報紙,念《人民日報》《新疆日報》頭版社論以及各種決議精神。那些句子像鐵的柵欄,堅硬而不可違背。

      這樣,每天循環(huán)往復,幾乎有了報時功能。

      我家墻壁上也掛著一只土黃色的盒子,我母親一起床,就打開它收聽每一條消息,并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喜悅、焦慮和憤怒。

      她一直是家里最關(guān)心時事新聞的人。

      一日,鎮(zhèn)廣播站的廣播員夏青在廣播間隙擺弄著一只礦石收音機。之前的一個小時,她面前的高音喇叭剛播完手風琴小合唱和語錄口號,屋子里安靜了。

      窗外的云一點點地加厚,一場新的大雪正在聚集。

      鎮(zhèn)廣播站是一間又深又長的平房,原來是一間校辦工廠??看芭_的地方擺放著幾臺黑乎乎的機器,房間有機油的味道。

      這間房子每天隔三岔五地會來幾個人,急吼吼地對她說:“快開機,快開機,有新聞了?!?/p>

      她辦公桌上放著一沓近期的《人民日報》《新疆日報》?!度嗣袢請蟆肥钱?shù)厝说闹R來源,是世界觀、人生觀及價值觀的主要來源。

      她身后最寬闊的墻面掛著幾張偉人畫像,畫像之間的距離分布得很均勻,四個人在玻璃鏡框里神情威嚴莊重,不茍言笑。

      28歲的老姑娘夏青也不愛笑。

      她那個正派普通的軍人父親去世3年了,母親在山東,與她很少聯(lián)系,這些年,她和60多歲的外婆住在一起。

      但是她總能感到父親巨大而無形的存在,通過某種特殊的指令在表達他的意思:讓她不要穿花里胡哨的衣服,讓她好好聽老紅軍做報告,讓她每天堅持讀報紙,讓她跟著大家下鄉(xiāng)勞動時多干苦活兒……

      夏青長得黑而瘦,不算美人吧,因為好的出身才有了好的工作(鎮(zhèn)廣播站播音員)。因為鎮(zhèn)廣播站廣播員的職業(yè)特殊,受人矚目,她也就比較注意打扮起來,用火鉗子把發(fā)梢燙得微卷而焦黃,看上去像是天生的。她還對著鏡子訓練過一種傲氣,常掛在臉上,因此,倒是添了幾分風韻。

      這還不算,當有一天她穿了一件真正的綠軍裝時,把鎮(zhèn)上的人給“鎮(zhèn)”住了。要知道,真正的軍服在當年絕不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

      這件綠軍裝是男式的,那時,年輕姑娘很時興穿男式軍裝,人們看她穿著挺拔的綠軍服走來走去,都隱約覺得夏青可能前途遠大就要遠走高飛了。

      當?shù)厝苏f,在鎮(zhèn)廣播喇叭里,廣播員夏青的聲音可謂是一個神奇的風向標,中音區(qū)代表國內(nèi)國際形勢一片大好,次中音區(qū)代表農(nóng)業(yè)戰(zhàn)線捷報頻傳,次高音區(qū)代表人民生活水平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最令人吃驚的是她的高音區(qū),那音色里藏著稀有的金屬質(zhì)感,帶著天然的穿透力和震撼力。

      不過,當?shù)厝烁P(guān)心她什么時候嫁人。

      畢竟,28歲還沒嫁人的老姑娘不多見。她曾經(jīng)的未婚夫,當時是北疆某部隊一位工程兵。

      他是夏青23歲那年在某個聯(lián)誼會認識的。

      在一個戶口受限制的年代,他倆之間的愛情就像是一陣短暫或某種隱秘的閃光,被利益反復權(quán)衡。兩地分居的現(xiàn)實讓彼此都意識到,那注定是一種不能長久的,無從把握的情感。

      所以,她無法對人經(jīng)常提到他。

      要知道,在那個時代,她沒有任何切身的戀愛經(jīng)驗可以參照,沒有任何別人的經(jīng)驗可以借鑒。生活中她沒有什么朋友,身邊只有“組織”,和一個脾氣古怪的老外婆,她和所有的人都隔了一層屏障。

      一個家史簡單,純潔的女人,性情正經(jīng)而寡淡,生澀懵懂,生怕政治抑或道德上出現(xiàn)污點,這樣的人,還會指望有什么有趣的事情發(fā)生呢?

      當這個男人不再與自己聯(lián)系,夏青便心灰意冷,斷了再找對象的心思。她高亢或低緩的聲音像忽大忽小的石頭子兒,每天在這個邊疆小鎮(zhèn)的上空飛來飛去,劃出一些奇怪的弧線。

      她成了小鎮(zhèn)眾所周知的老姑娘。

      我仿佛看見她,落落寡合,穿著平淡,眼睛從不看人。她在人群之中也如同在人群之外,很難想象她嫁人,我寧愿她不嫁人,因為她不適合家庭,總有一小部分女人是不適合家庭的。她們身材瘦削,面容圣潔,內(nèi)心沒有邪念。為了工作,或者為了服從某一個信念,能義無反顧地犧牲自己的生活。

      一年年見長的年齡像一塊堅硬的石頭,或者堅硬的沙礫,或者是蜜蜂的刺隱藏在她的心里,與血肉粘連在一起,在胸腔里轉(zhuǎn)動,這使她時常心情黯淡,良好的自我感覺降到最低點。對于這樣大齡不婚的異類,小鎮(zhèn)人心里是要向她扔石子的。

      普通的人們?nèi)狈ゴ蠖羁痰某鸷蓿ǔ鸷拚且环N激情),有的是平庸的敵意。如果說,那些在背后惡毒的議論就是扔石子的話,扔石子不會傷人皮肉,甚至也不會把人打痛,它跟唾液一樣缺乏殺傷力,但它對人的傷害是隱性的,會反復提醒你:你就是那個我們要侮辱的人。

      所以,那些年里,暗暗扔向老姑娘夏青的石子,像沙子一樣瑣碎,也像沙子一樣眾多。

      1978年春節(jié)除夕這一天黃昏,太陽提前降落了,然后下起了大雪。雪線是斜的。

      下雪天,分不清下午和黃昏,天反正是昏沉沉的。廣播站寂靜無聲,沒有一個人——人們都早早回家過年去了。街道也沒有人,偶爾幾聲響炮炸碎平靜的夜。

      從窗外望去,那房頂上的煙囪吐出的煙變成了細白一溜,朝著一個方向吹。

      天就要黑了。

      這時候正臨近7點,再過半小時,就是除夕夜最后一次播音時間。

      夏青看著窗外,新疆楊堅硬的黑色的葉影幾乎擋住了鎮(zhèn)廣播站唯一的窗口。孤獨和凄涼,在這個本應(yīng)美好的夜晚像一條寬闊的大河,橫在她面前。

      無聊中,她從抽屜里取出礦石收音機,從一個波段擰到一個波段,心不在焉地聽著。

      這只用電池的礦石收音機是夏青的心愛之物,是她曾經(jīng)的未婚夫送給她的。

      這個珍貴的禮物曾經(jīng)像一扇窗戶,在黑暗中被一雙手嘭的一聲打開,讓這個原本普通的女人神奇美麗起來,如同普通的人,在一個特別的日子里,被各種美妙的聲音照耀。

      當時的傳播技術(shù)環(huán)境是——國內(nèi)民眾接收大眾媒體的渠道只有兩個——報紙和收音機。電視這種在如今年輕人都已經(jīng)拋棄的玩意兒,在當時完全是不可想象的黑科技。

      這只礦石收音機是灰黑色的,外形很像早期人類制造的青銅器,有一種笨拙的天真。那些年,像這樣的收音機在許多重要的場景出現(xiàn),它收聽的聲音被電流聲攪來攪去。

      突然間,在一個陌生波段(莫斯科廣播電臺),一個溫和的男聲一下子打動了她——現(xiàn)實生活中,她從未聽過任何人以這樣的口吻說話。

      他好像在用中文念一首詩(多年后,夏青回憶這件事時,才知道這首詩叫《我曾經(jīng)愛過你》,作者是前蘇聯(lián)詩人普希金)。這首詩是這樣的:

      我曾經(jīng)愛過你

      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愿他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jīng)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天啊,他說的都是些什么啊。隨后,這世界有十幾秒的時空空隙,一下子凝固了——這些可怕的字眼把她嚇壞了,她關(guān)掉了礦石收音機,停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打開,擰到了這個波段。

      她聽著,心突突地猛跳——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么要這樣說話呢?可是,耳朵里分明有一團東西,固執(zhí)地追著她,她越拒絕,越想躲,那聲音就越追著她跑。

      夏青喘了口氣,看四處靜悄悄的,把收音機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擰到了最大——

      我既忍著羞怯,又忍著嫉妒的折磨

      我曾經(jīng)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

      一樣愛你

      夏青聽著聽著,似乎有一種神秘的東西注入她的心里,在身體間纏繞,奔跑,跳蕩,閃動。

      她感到周圍的大地似乎傾斜了一下。

      她的一生,似乎也傾斜了一下。

      昏暗中,從前的那個戀人,那些事,在黑暗中一個個地來了。

      她的心里涌現(xiàn)出一種隨著雪片傾斜飄舞著的感覺。

      啊,這就是我曾經(jīng)愛過的人

      我火熱的心曾為她那么緊張

      你的氣息有怎樣的火焰

      殷殷的目光懷有多少情意

      ……

      我過得孤獨而憂郁

      我等著,是否已了此一生

      這首詩——哦,這些話,是讀給她一個人聽的嗎?她被收音機里這個男人的聲音所滋潤,蒙上了一層假想的水滴,在她此時的生活中發(fā)出一道紅光。

      有一瞬間,夏青的眼淚落了下來。

      這神秘的黑匣子里傳來的男聲如情話,如私語般的朗讀聲十分平緩好聽,像是出自某種不可知的事物,某個禪機懸浮在靜寂如死去一般的夜氣中,正濕潤地擴散,它從過去時空蜿蜒而來,單純而不朽,像某種粗糙而又柔和的物質(zhì),在這樣一個時刻,受到像她這樣一個陌生女人的召喚,變得熠熠生輝,美麗非凡。

      夏青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坐著運油車去南疆沙漠深處的邊防連看望未婚夫——那個年輕的工程兵。

      當年,南疆人的交通工具是運油卡車,司機和乘客們一般在早晨六七點出發(fā),整整一天都在路上,到凌晨一兩點才住路邊店休息。車子行走在戈壁灘或者沙漠上,路上的景色沒有任何變化,有變化的只有天空,朝霞或者晚霞。

      茫茫戈壁灘上的正午,烈日灼人,司機們光著流著油汗的膀子將車子停下來休息,兩三個乘客圍在他周圍,卷煙和一只軍用水壺在彼此手中傳來傳去,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說話的間隙,可以聽見戈壁灘浩渺的風聲。

      多少天來,她不知道自己跟著長途司機走過多少個鄉(xiāng)村城鎮(zhèn),每一個地方都相距遙遠,都刮著風,它們的樣子都大體類似,一條或兩條主街,一排老店,掛著店鋪招牌,門口種了些果樹,在灰塵和熱氣中耷拉著葉子,枯枝萎垂開裂如傘骨,倒也結(jié)了些果實,其中一些熟了,竟沒人摘,野鳥啄了一個口子,裸著紅色和晶亮的黑色種子。

      那天中午,她終于來到邊防連,見到了未婚夫,他的眼睛很黑,有一種欲言又止的深郁。他們在村子里一家混合著孜然和羊膻味的飯館吃飯,飯館主人在門口半瞇著眼睛,手中一只礦石收音機臟污破舊,放著維吾爾語廣播節(jié)目,她帶著一副漠然的,心不在焉的神情聽著那些聽不懂的對白,恍惚間竟產(chǎn)生了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一種想要與此時此刻的愛人在這里生活一輩子的感覺。

      但終究,她還是離開了此地。

      離開的時候,他隔著初秋的草地狠狠地望著她,這是北疆一片開闊地,足夠容納這微不足道的告別。

      但是,他和她誰有這個力量拔掉它呢?畢竟,整整一段歲月都長滿了回憶的根須。

      上車的時候,她的懷里多了一個布包,里面是一只半新的礦石收音機,一路上,它像羽毛一樣輕,又像一塊磚頭那樣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此刻,異樣的感覺是突然覺察到的——像針刺,雷鳴和閃電,具有突然性和強烈性,令夏青猝不及防,從外部到內(nèi)心,一并停留在那里。

      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有線廣播的銀白色大喇叭在靜寂中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她因提前打開了對外廣播的高音喇叭擴音器,剛才從這只礦石收音機里的愛情詩,幾乎一字不落地播放了出去,在此刻傳遞到了整個小鎮(zhèn)。

      可能只被我一人聽見。

      當時的我正在干什么呢?可能在熱氣騰騰的火爐旁給母親剝蒜;可能正在偷吃剛炸的熱乎乎的油餅;也可能在等年夜飯的間隙,趴在窗前看雪。而這幾大段陌生而有磁性的男聲,那個叫普希金的外國人,他的詩瞬間擊中了我——

      我曾經(jīng)愛過你

      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會再去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我曾經(jīng)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

      我既忍著羞怯,又忍受著妒忌的折磨

      我曾經(jīng)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人也會像我一樣愛你

      當年我還太小,沒能聽懂那種來自心靈深處狂暴的激情,還有悲傷,但我知道,這奇妙的,新異的詞,由一個散發(fā)著憂郁光芒的磁性男聲說了出來——愛、心靈、悲傷、孤獨、憂郁、羞怯——這些詞都是我以前從沒聽過的,卻是我將來要經(jīng)歷的千般滋味。

      我放下飯碗,慢慢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向窗外看,心里像被什么給喚醒了,眼睛亮亮的。幾年后,我讀到了俄羅斯“白銀時代”的代表性詩人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等人的詩作。還讀到普希金、莎士比亞、拜倫、雪萊等人的詩作,那種強烈的悲劇意味,語言的優(yōu)雅,細膩而濃烈的情感,深刻地影響了我的心靈。

      在我怔怔地發(fā)呆的那一刻,夏青感到腦子一陣眩暈,她手腳冰涼地陷在椅子里,可眼前黑壓壓的一片眼睛,正擁擠著,翻卷著,潮水一樣吞沒了她。而她形單影只,沒有依靠,正一寸一寸地,赤條條地展覽著自己。

      恍惚中,她聽見有人在窗外叫自己的名字。

      這可能是一個幻覺。

      夏青關(guān)掉高音喇叭擴音器,從木椅靠背取下圍巾圍好,穿上藍灰色布棉襖,慢慢走到門前,打開了房門——

      外面的雪更大了,正向世界運送更廣博的白。無聲的白。

      責任編輯:楊?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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