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前行也無法折返的鄉(xiāng)村和無法歸來也

王小王

方喜書接了個電話，要處理一些事，時間耽擱得有點兒長，誤了做晚飯，未婚妻小霍因此鬧了脾氣，兩人吵了起來。

——我開始擔心。我擔心的不是方喜書和小霍的家庭矛盾，我擔心的是小說的走向和敘述的平庸。從方喜書回到那個叫作潮溪鎮(zhèn)的家鄉(xiāng)開始，像一條擱淺的船被推進水中，小說終于入了航道。擔心變成欣喜。“90”后作家陳吉楚筆下的鄉(xiāng)愁，沒有摹寫前輩，沒有故作留戀，沒有刻意悲欣，呈現(xiàn)出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對家鄉(xiāng)的真實情感——有親情的羈絆，有尋找出處與靈魂家園的渴望，也有一種外來者似的新奇與審視，還有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再融入那個兒時世界的焦灼與不安。這種愛憎不分明的混沌與迷茫使小說獨具氣質(zhì)，它在一段平凡甚至繁冗的講述中展現(xiàn)了一個無法前行也無法折返的鄉(xiāng)村，和一個無法歸來也無法逃離的游魂，這種細微真實的展現(xiàn)也變成了一個復(fù)雜但清晰的題面，提出了一個時代命題。

作者并未掩飾，故而我們也清楚地看到，小說有一個恰到好處的敘事支點，那就是“習俗”。這個支點使作者用舊撬動了新，用輕撬動了重。這個支點是小說成功的關(guān)鍵。

從方喜書回到家鄉(xiāng)開始，與其說他進入了故鄉(xiāng)的懷抱，不如說他陷入了習俗的窠臼。他知道回家的目的，要馬上去看望病危的嬸嬸，但是被母親、姐姐和嫂子攔住了，因為“習俗都是看早不看晚”，而且“今日生肖相沖，是一種忌諱”，所以她們認為他今晚不適合去看嬸嬸，他表示質(zhì)疑，但姐姐強調(diào)“這是習俗”。嫂嫂又舉了個因不守習俗犯了忌諱而得到報應(yīng)的例子，說那人“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不能自理”。方喜書于是聽從了女人們的教導(dǎo)，遵守了習俗。從此開始，習俗越來越多，越來越繁雜。各種各樣的習俗假以村人之口說話，發(fā)出禁令或指示。

“習俗”說去看望嬸嬸要包個紅包;“習俗”說“祭祖的祠堂可以祭拜，做白事的祠堂不可以祭祖，除非有白事才設(shè)香爐供人祭拜，現(xiàn)在沒有白事，所以不能祭拜”;“習俗”說年輕人不能靠死去的人太近，容易“沖撞”;“習俗”說離家的人要去祖祠公那里包香火保平安，還要每年供拜;“習俗”說“人死得在祖廳停放兩天祭拜，第三天入棺，第四天送殯火化，第五六日做法事，第七日祭拜，這都是最快的了”;“習俗”說工作無論多忙，至親去世，都要在場……“習俗”借著嬸嬸的喪事出盡風頭，包多少紅包，什么人抬椅子，回家洗花水，如何守夜，怎樣戴孝，選哪塊墓地，火葬遺體怎么燒，取了骨灰打黑傘，入葬后要巡山，請和尚做法事，燒房子車子的祭拜儀式……無窮無盡的習俗把方喜書搞得團團轉(zhuǎn)，他對習俗的態(tài)度也在不斷發(fā)生著細微的變化，從開始時的不以為意和質(zhì)疑，變?yōu)椴挥勺灾鞯捻槒?，又終于失去耐心，變成反感和反抗——對哥哥說：“你們老是說習俗習俗，守夜的習俗你們自己做到了嗎？”直到“習俗”告訴他不能在去父親墓地祭拜，方喜書終于感到了悲涼，認為“所謂的禮數(shù)，能綁架人”，想“快點離開”，想“回到公租房擁抱小霍”。

家鄉(xiāng)一邊對這個走出鄉(xiāng)村去城里“做官”的年輕人充滿光宗耀祖的期待，一邊又以“習俗”為名向這歸家的游子昭示著權(quán)威，捆綁著他，試圖規(guī)訓(xùn)他，改造他，提醒他你怎么走也走不出這塊土地。可悲的是，方喜書是無力的，而家鄉(xiāng)也是無力的。家鄉(xiāng)做的一切都適得其反，倒讓回到家的方喜書覺得無家可歸。這種悖論揭示了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在宇宙飛船巡游天際的今天，中國大部分地方的鄉(xiāng)村生活和很多中國農(nóng)民的意識在本質(zhì)上其實還停留在蒙昧時代，困囿在古老的“習俗”中。

作者顯然已經(jīng)看到了這個問題，他細致入微地介紹了家鄉(xiāng)的各種習俗，強調(diào)著“習俗”的存在、“習俗”與鄉(xiāng)村和農(nóng)民的關(guān)系。不包括“禮數(shù)”“世俗”等近義詞，他甚至在小說中直接用了49次“習俗”這個詞匯，雖然用意有些顯豁，但這種難免刻意的強調(diào)也不能說沒有正面作用，它帶著一種好奇、一種倔強、一種無奈，使小說的語言增添了一種特別的“純真”感。

作為最核心的意象，“四點金”這個建筑依習俗而建，依習俗而存續(xù)，無形的習俗在此有了具體的形態(tài)，它就像一個“習俗”的塑像，牢牢屹立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

“習俗”沒有僅僅作為習俗而存在，它也引申出了復(fù)雜的關(guān)系和情感。手足之情在分家的利益面前不堪一擊，妯娌之間互相指責，兄嫂對歸家的弟弟只有陌生和漠然;含辛茹苦的寡母并沒有幸福的晚年，被兒媳當成累贅，沒有一點為母的尊嚴，有的只是小心翼翼、唯唯諾諾;同族因為祠堂的牌位而反目，祭拜祖先不是因為思念、孝道或敬畏，而僅是為了求得庇佑，而且還要劃清界限，只佑本支子孫，旁支的不要來借光;病危的嬸嬸被兒子和親戚們輪流看顧，葬禮也禮數(shù)周全，算得上隆重，但是他們沒有悲傷，沒有心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遵照“習俗”，不像是在送別親人，倒像是在完成一項任務(wù);火葬遺體要給錢才“燒”得好;假和尚沒有信仰，只關(guān)心酒肉金錢;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明知是一群貪婪的假和尚，也要請他們裝模作樣做法事，當然，也只因這是“習俗”。我們看到，而立之年的方喜書所面對的故鄉(xiāng)，已不是深情繾綣的田園牧歌，而是混亂腌臜的遍地雞毛。

方喜書逃離沒有“家”的家鄉(xiāng)，回到有公租房的城市，期待在此建立一個“家”，然而愛情在金錢面前竟也是不堪一擊，未婚妻毫無留戀，轉(zhuǎn)身就走，方喜書再次沒有了“家”。這也是在城市打拼的年輕人的共同困境，他們努力融入，但城市視他們?yōu)橥鈦碚?，并用房價向他們筑起高墻。他們在鄉(xiāng)村和城市都找不到歸屬感，他們有夢想也有“習俗”，但他們的心靈已沒有家園。

因為“習俗”，方喜書終于沒能去父親的墓地祭拜，父親作為“故鄉(xiāng)”和“家”的象征，離他遠去，這一書寫產(chǎn)生一種隱喻般的妙音，使小說有了虛實暗合的意韻，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凄涼感。

責任編輯：楊？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