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的是兩個節(jié)氣。是冬天里的大雪和小寒。
大雪小寒,像一對姐妹,鄉(xiāng)下的丫頭,一冬農(nóng)閑愛繡花。她們在白冬的底色上繡生活呢!繡黑瓦檐下粗大的冰凌,繡灰煙囪里瘦薄的炊煙,繡舊牛棚內(nèi)嶙峋的老?!莨莿C凜的冰雪寒氣里,小日子清湯寡水,像老僧,吃齋念佛一樣的寡淡。卻踏踏實實,把每一寸光陰都過成自己的良辰,滿足著呢。用盡力氣,熱愛。
朔風知我意,吹我回少年。
所以,我也是在寫昔年的冬二帖里,那些雖面黃肌瘦,篳路藍縷,卻精神溫暖又明亮的故人。大雪,小寒,有闊朗的老戲隱隱而來,廓然,清冽,被老光陰里草木灰氣息的風裹挾著。泡一壺老白茶,心事從容,看鑼鼓聲起,舊事重提……
大雪
大雪。二十四節(jié)氣中,最像小婦人。
白雪橫窗帶仙氣,有詩意,雅得過分,十指不沾陽春水。色溫生動煙火氣,熱騰,又質(zhì)樸,最民間。
枯黃的草葉拴住一羽、兩羽……白的雪鋪就白的衾,怎么會衾寒枕冷呢?鵝毛般的雪花瓣正燃燒著愛情呀,仙女集體思了凡,愛上了北方蒼郁的漢子們??椗畱偕吓@傻牟莞C,一冬無糧也不嫌棄。
天庭無情味,人間好生動。端正好光陰,安分守己呢,生兒育女吧。
舊光陰里的大雪節(jié)氣,重情重義,刻骨也銘心。少年透過貼著窗花的木窗欞,看大朵大朵的雪花漸漸堆滿對面的黑瓦檐。娘在灶間里咳嗽,濕柴生悶煙,定是嗆得她滿臉的淚涕。紅薯粥單薄的香味在茫茫雪氣里打旋兒,少年抽了抽凍得紅紅的鼻頭,饑腸寡淡,卻神思正茂密,想起《紅樓夢》里,大雪那一天她們的奢華。
彼時,少年像被攝了魂魄似的,癡想著哪怕若能做個暖香塢里,那個被嫂嫂稱為“心冷口冷心狠意狠”賈家四小姐惜春的三等小丫鬟,也心甘,也情愿:捧個漱口的盂,凈手的盆,也好??!尚能落得了一身脂粉香氣和玲瓏笑語,也能穿香而過,像蘭湯里沐了浴呢。那顆泊在貧寒里的心,也能往嫵媚里靠一靠,不至于太悲情呢!
大雪里少年的癡心妄想卑微到了雪泥里,冬眠的種子,來春也蘇醒不了,長不出羞慚幾株。鴻爪雪泥,多年后,我對遙遠光陰里有那種念頭的少年的我,嗤之以鼻。
大雪里,湘云和寶玉架火烤鹿肉呢?;鸺t的炭,潔白的雪,噴香的鹿肉,錦袍裘氅的少年,富貴閑適的人生。
雪花探著身子想飛進來,舊木窗前有點妖氣,戲弄十三四歲的少年,猝不及防臉蛋上就被親了一口,冰冰涼涼,柔滑的香。少年時的雪花是有香氣的,分明是小女子手帕子沖著情郎頜下一甩,含羞帶媚,一股子幽香。雪花有體香。
彼時,窗外大雪窗內(nèi)冰。捧讀書頁泛黃的《紅樓夢》,我十指凍僵,根根像娘挑出來扔給小白兔的紅蘿卜,又細又硬,窩里胖兔子的三瓣嘴拱一拱,一兔臉的嫌棄。
書里的他們錦衣玉食,百般的金尊玉貴??晌?,連一瓶城里堂姐姐那樣的雪花膏都沒有。她只賞了我用剩下的舊瓶子,旋開蓋子,指尖探一探,少半個指甲蓋就能觸到底。終究是平日里舍不得用,寶貝似的壓在粗布褥子下。
過年穿新布衫罩舊襖,才配得上雪花膏。娘細心地給我編一條四股的麻花辮,油黑發(fā)亮,搽了一點她極珍貴的桂花頭油,梢頭扎一朵紅絨花。對著小鏡子細細地涂薄薄一層雪花膏。齊齊的劉海,紅臉蛋,咋看著就像舊社會的童養(yǎng)媳呢?一副小娘子的味道。
把大觀園里的小丫頭子們對照了個遍,都帶幾分書香和靈氣呢,唯獨我沒有。居然不如她們的丫頭們!我不委屈,不怨艾,也不自卑,突然覺得自己是《紅燈記》里的鐵梅,提籃小賣,根正苗紅好家風:奶奶,你聽我說……
豪氣萬丈一低頭,綠漆斑駁的小木桌上,一碗寡淡的紅薯粥。再低眉看看下地窖掏紅薯時弄得一身撣不凈的濕泥,倏忽間,自卑就邪惡地獰笑著迎面走來了,我縮了縮瘦小的肩頭,像躲在梅花后的小乞丐,衣衫襤褸,還能掙扎著直起靈魂清貴的小腰身嗎?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望梅止渴吧。想一想《紅樓夢》里,大雪天里有鹿肉也就罷了,居然連“詩情畫意”這雅玩意,也給大觀園的一團貴氣里,錦上添花!看呀,白雪天她們從櫳翠庵落得一枝枝梅花插瓶。賈老太太也跟著湊熱鬧,雍容富貴牡丹之姿,又詩情飽滿,白雪世界里頗有老梅花之意。好一個仙境般的大觀園,雪花如小仙,不羨瑤池羨人間,不顧羞澀,鋪天蓋地,投懷送抱。
看看身上娘給做的青布對襟襖,黑布軟棉褲,突然就想起那十來位千嬌百貴的女孩,她們一色的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都是羽緞羽紗的,映著琉璃白雪,好不旖旎啊,羨煞!特別是黛玉:掐金挖云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貍里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huán)四合如意絳,頭上罩了雪帽。
那么孤清纖弱的女孩,裹在一團避雪華裳里,幾多嬌嫩嫩的美,團寵的怯態(tài)。好不讓人生憐。
白雪為媒吧。十來位女孩兒都冰清玉潔,無一人妖氣離離。我就讓寶玉的眼睛一直放在林顰兒的一舉一動上。隔著白雪翻飛的羽翅,趁著曹翁打盹兒的當,我愣生生地給紙上加了一筆,給寶玉一個愛意直白的特寫。我愣頭愣腦,莽撞又自信。粗通文墨又滿腦子稀奇古怪的妄想,更是因為偏愛林妹妹,什么寶釵、寶琴都走開。我在舊柴門里隔空拋一根紅線,牢牢拴住一對玉兒的手腕,度紅塵中有緣人。莫笑少年狂!營養(yǎng)蒼白,精神明亮,大眼睛少年喲!
我彼時,洋洋得意。忘了娘小灶屋里一聲聲帶著慍色的呼喚。起床了,喝湯,熱氣蒸騰的紅薯湯……那年那月,大雪,帶著一股紅薯味兒。貼心又貼胃。
漫天大雪載著我的癡想,孟浪,漫無邊際,載歌載舞。饑腸轆轆的少年和村莊,豐衣足食的卻是少年茁壯的理想。那理想熱氣騰騰,日月璀璨呢。
倔強啊少年,勤奮啊少年。對所愛捧出傾城的喜歡,像雪花,明明艷艷撲向我的村莊,抱著饑渴板結(jié)的土地,滋潤啊滋潤,土膏像木訥的漢子漸漸有了回應,一點點舒展,松軟開來。雪花和土地千萬顆愛情的種子啊,貌似冬眠著,卻在熱烈地孕育。只待春風一起,便掀掉白被子,抱出一地鋪的綠娃娃,農(nóng)夫像公爹,又羞又喜,寵溺萬千呢。
我在自己逼仄的一畝三分地的王國里,自立為“女王”,搖曳著滿頭的珠翠,下旨:造良辰美景,姹紫嫣紅開遍。造一座你儂我儂、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新紅樓。林妹妹和薛姐姐各得好姻緣。從此后林妹妹面如桃花,不再珠淚兒暗灑閑拋,實實在在,一把摸得著的“木石前盟”,新鮮鮮的一枚小婦人,小富貴添丁進口,兒女繞膝呢;薛姐姐也不再芳心暗渡,無須借薛姨媽之口、賴頭和尚之嘴,說什么“金玉良緣”了,終于覓得了如意佳婿,舉案齊眉去了,扮公寵婆愛的賢妻良母去了,各得其所。
她們的好日子。白雪從大街小巷傾巢而出,紅紅的軟轎子,汩汩滔滔的嗩吶,熱烈的紅鞭炮諂媚,討喜,白雪上艷艷綻落千朵紅玫瑰。
夜半,一朵雪,兩朵雪,雌雄情話。我在大雪里忙里忙外。我不是送舊帕子的晴雯,也不是操碎心的襲人,不是癡忠的紫鵑,不是口嫩語拙的雪雁,我就是莊公夢蝶。我是少年的曹翁小書童,替曹翁著了急,自作主張,在《石頭記》上涂鴉,信手,孩子氣,初心是好的,愿望是好的,確實符合中國人觀劇的心:福祿壽喜,花好月圓,皆大歡喜吧。
大雪似乎要掩了柴門,柴門還未醒來。吱扭一聲,是爹娘披著棉襖輕輕咳著在掃雪。我的夢戛然而止。熱乎乎一碗紅薯粥。
小籬笆院是大雪襁褓中的嬰兒。黎明即啼。新鮮鮮的好聽。
大公雞,小黃狗,雞飛狗跳,熱氣騰騰的人間,萬般美好!我繁華的夢,隨著我故作文人書生的風雅狀掩卷,而止,雖藕斷絲連,但肉體還了魂,從曹翁的寬袍大袖里偷偷看塵世。
大雪里,搖搖晃晃的灶屋,纖纖細細的炊煙,爹爹佝僂著高高瘦瘦的身軀,娘親一張不施粉黛不失清麗的臉。柔軟的小白兔頓時從心里跳了出來,帶著我千般萬般溫軟的愛戀。我不眼煞遍身羅綺的大觀園。我深愛我的爹娘,我貧瘠的籬笆院,我生銹的大鐵鍋,我深深的紅薯窖,我屋檐下吊著的冰凌和紅辣椒,我凍得縮肩縮背的大白菜……
我大雪的少年,闊綽得情味橫流,煙火浩蕩??!
彼時,少年的心里一團火??!我深愛的娘,大雪染不白的青絲,夜夜好繁忙,女紅上了燈花。我深愛的爹,大雪染不白的黃牙齒,一管旱煙袋,指點家事,如指點他的一檐江山。
大雪,小煙火炮制節(jié)氣之氣,生活之氣。爹娘不知道紅樓,只知道紅薯。大雪之下的一窖紅薯,是我和哥哥們六個孩子的好口糧。
“碌碡頂了門,光喝紅黏粥?!卑籽M天飛,天冷不串門,只在家喝暖乎乎的紅薯粥度日啊!紅薯粥,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細糧少,紅薯湊。娘在黃昏里,指揮我和哥哥們下地窖掏紅薯,我是金貴的女孩呢,膽子小,怕蛇,怕黑呢,只在窖門口和娘一起提溜繩子拴住的紅薯籃子,扯著哥哥們又黑又臟的袖管往上拽。
壓水井里的水,大雪天里冒著熱氣。把沾了泥的紅皮紅薯洗凈了,放進大鐵鍋里烀。各家各戶吃紅薯的方式和時間都相同,開村民大會似的,老槐樹上的大鐵鐘無須撞,也早就不撞鐘了,那已是久遠年代的舊事了??牲S昏時烀紅薯的香氣,聽到拉鐘似的云集而來。頓時,淹沒在大雪色的小村子,被紅薯的香味兒攻城略地般的占領了。
猴孩子們扯著一角棉衣襟,包住剛出鍋燙手的紅薯,高高地站在村頭土墳包、石磙上搖旗吶喊,扮小鬼,扮張飛,扮山妖,少不了偷出來爺爺?shù)墓掀っ?,娘的綠頭巾,姐姐的紅肚兜……如鬼怪出洞,四方震動,雞犬不寧,喝了烈酒似的欲上房揭瓦去,把五臟六腑里十五六年長出來的壯氣,都撕破了口子傾瀉出去。
雪曠村子瘦,任由青春撒了野,撒了歡,一場大雪全了少年的心。驚得雪后覓食的鳥雀“轟地”一下四處里散,不甘心呢,時不時撲下來,眨著小黑豆鬼機靈的小眼睛,飛快地搶食少年們?yōu)⑾碌募t薯皮。
大雪里一群光腳穿棉鞋的少年。襪子太奢侈,那是城里人的物件,矯情。天黑回了家,少不得挨一頓罵,娘扯了干柴給烘烤濕透了的新鞋和棉褲腳。
娘除了烀紅薯,還精心地熬制紅薯白米粥。我們兄妹六個端著大瓷碗滿村里串,直到各自收集夠了滿碗眼饞的目光和哈喇子,方才自在回家轉(zhuǎn)。我有一個做裁縫的姥爺,每年大雪的饞冬,會給我娘一小袋極珍貴的白米。村里的小婦人們各種理由來討要,娘大大方方地贈予,一臉白雪公主般的純凈圣潔,更像贈人甘露的觀音娘子。
哪個少年敢說沒吃過我家的白米?多年后回家鄉(xiāng),偶遇胡子拉碴的漢子們,當年兒時的小伙伴,還親昵昵地喊我白米公主。我霎時就挺了挺依舊婀娜的小腰身,一副被故鄉(xiāng)嬌寵的公主霸氣范兒。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大雪節(jié)氣的風俗之一就是腌肉?!拔丛^年,先肥屋檐”,說的是到了大雪節(jié)氣期間,腌臘肉,灌香腸。
極淡極遠的年代,食能果腹,粗茶淡飯也是一戶好繁華。腌臘肉,灌香腸,村子里百家能有幾家?寥落如晨星。即使有節(jié)余,也不做吧,孩子們的食欲禁不起挑逗,與紅薯,與粗糧,那是糟糠之妻長廝守,就像鳳姐說的,她和平兒是“一對燒煳了的卷子”,不能見美人,黃臉老妻見慣了的,等一日遇了腌肉臘腸這肉香香的美人,偶爾親近了那么一兩回,還不得是賈瑞遇見了鳳姐一般難以把持嗎?即使鳳丫頭不毒設相思局,瑞公子也會得下相思病。抓耳撓腮地想,坐臥不安,魂不守舍呢。
彼時的窮孩子和貧村莊,安貧樂道,腸胃清寒,而大腦清晰呢!他們是雪被下的種子,暫且冬眠呢!等春風。
少年的大雪前,村人們已忍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饑荒,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呢!三五個月的光陰不見油星子,攢著一點豐腴過了大雪過大年呢!七大姑八大姨呢,人窮禮節(jié)不能窮,瘦骨也凜凜呢!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饞呀!饞得吃飯直咬腮幫子。我家那幾個牛犢子似的哥哥,日日清湯寡水,食腸反而更寬大,個個飯碗換成了盆。一簸籮鍋餅一頓凈,粗糧、紅薯都告罄。娘又憐又愛又無奈,直呼他們是直腸子的小驢,沒嗉子的呆頭鵝。愁得爹一袋接一袋,旱煙抽得一間屋子煙熏火燎,嗆得花臉貓?zhí)酱芭_上,沖他憤憤不平地叫。爹黑著臉,一鞋底子砸過去,它怪叫一聲,破窗而逃……
終究是娘出了面,去鎮(zhèn)子上老爺?shù)牟每p鋪子幫了幾天工。熬紅了眼睛,帶回了一袋玉米面,一布兜雞蛋,一塊豬肉。家里過年似的歡騰開了。娘是千金小姐,是織女,是陽春白雪,嫁給了爹,像嫁給了牛郎,從金窩窩住進了牛棚呢!
娘是爹的白雪公主。住在簡陋的屋子里,住在爹的心尖上。一直是。
哥哥在柴門內(nèi)覆著厚厚白雪的一角落,扒拉好半天,露出墨綠老邁的菠菜,掛著碎硬的冰碴子。送菠菜去呀,再抱上檐下失了水靈的白菜。避開爹嚴厲的目光,溜著墻角跑出去。大雪呀,大雪……大雪站在不遠處等著他。
村野出俊鳥,小家子氣的女孩,青布小襖黑棉褲,黑溜溜的發(fā),白生生的臉。清秀不水靈,像大雪里的一朵瘦梅,寒氣里蜷縮枝頭未舒展,等陽光呢。大雪的眼睛冬天也蕩著春水的漣漪,我見過,楚楚動人,勾魂攝魄。哥哥的魂兒被勾了去。村里論輩分,他喊她“雪姑姑”。
他漲紅著臉喊得生澀又費勁。
我突然覺得哥哥像金庸筆下的楊過,大雪是小龍女嗎?
大雪沒有小龍女輕紗一樣的白衣,也不是冷若冰雪,小門小戶的女孩,也清麗也碧玉呢。哥哥正是情竇盛開時,對雪姑姑動了真情,堤防潰決,情意如潮呢。爹古板,守舊禮。同村同姓怎能婚配,且不說還亂了輩分,老臉往哪擱?大雪也染不白一世的好清名。
可雪姑姑雪地里一身青布棉衣,分明是玲玲瓏瓏一朵梅。
她喚著哥哥的乳名,軟語又低聲:牛兒,你喜不喜歡我?最深的嫵媚和楚楚。
剎那間,村規(guī)的陳腐律令交了械,像白胡子的族長頹廢地仰天一聲嘆,威儀被侵略,一地碎片。
柔軟的往往是世間最銳利的武器,無堅不摧,戰(zhàn)無不勝。
雪姑姑泠泠玉語,耳邊似乎只聽小龍女柔聲對楊過道:“過兒,你過來?!?/p>
楊過依言走到床邊,小龍女握住他的手,輕輕在自己臉上撫摸,低聲道:“過兒,你喜不喜歡我?”
愛情,一旦冰清玉潔,前世今生,便美得不像話。
那個青布斜襟襖的大雪,冰清玉潔的女兒態(tài),卻又風情萬種。
她繡的鴛鴦戲水鞋墊兒,縫做的天青色小背心,桃花灼灼的手帕子,都妖嬈,都風情。聲音也婀娜,會撒嬌。哥哥頂風冒雪地給她寡母買草藥,送白菜,甚至偷了娘做的臘肉。
我趴在木窗上看白雪飄飄,看發(fā)了情的哥哥春心蕩漾,似乎一副天荒地老、白首不分離的架勢。
終究雪葬了那一段緣。關于哥哥和雪姑姑的,多年后,爹絕口不提他心中的那一段“孽緣”。至于棒打鴛鴦的“罪魁”,生生拆散牛郎織女的“王母娘娘”,爹一直坦蕩著呢,無愧無懼。他這副模樣,哥能忍嗎?雪也能忍嗎?
前世姻緣天注定嗎?誰說的呢?老掉牙的黑白電影《小二黑結(jié)婚》里三仙姑說的?讀書、看電影有點雜,小腦袋里枝角橫生,張冠李戴,也是有的。我才不信呢。到底是激情如春潮,退潮了,沙灘上水中月霧中花,明明白白露了原色。就明明朗朗,大浪淘沙擺在那了,你看吧,自己看吧!要還是不要?
月老自有好安排。哥哥娶了大雪外可人心意的女子,雪姑姑嫁了比哥哥還威武的軍人。都是良緣,幸福著呢。多年后,兩家的兒女聯(lián)了姻。
可惜,爹已不在人世多年,要不然呢?
舊年的大雪節(jié)氣,有村意,回味動人。當初,少年大雪里深埋下理想的綠種子,不屈亦不懼!如今呢?長成了織錦的日子,一直在華美,在盛放。
小寒
節(jié)氣有古意。小寒,像二十四節(jié)氣的第二十三個女兒,尤其在詩里,不僅有古意,還清孤。在人間,也小民,接地氣呢!
小寒惟有梅花餃,未見梢頭春一枝。
吳藕汀在他的《小寒》里,捧來了梅花。給那日的小寒殷殷送去呀!小寒是詩詞里的小寒,像披著白錦袍的女子,只喜歡在青花瓷的瓶中插幾枝綠梅,閨房里雪洞一般,姑娘只在鬢邊簪一朵顫顫的白玉珠,梅花狀的。無關人間煙火事?。?/p>
白居易也在小寒前后那幾日,釀好了淡綠的米酒,燒旺了小小的火爐。天色將晚雪意漸濃,能否一顧寒舍共飲一杯暖酒?浪漫,閑適。透著富貴。白居易喝的是唐朝的酒,話的是唐朝的事。風花雪月,也沒有柴米油鹽。
詩人喝酒作詩過小寒。小寒風雅像女子,是深宅大院里的閨秀。貴氣滋養(yǎng)著她的驕矜。清貴,書香,又透著隱隱的寒氣,冰清玉潔,只讀書,只喜歡墨色的白色的裙,不施粉黛,對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冷冷的孤傲,看也不看一眼,拖著曳地長裙兀自走過。像《紅樓夢》里的妙玉,像《神雕俠侶》中的小龍女。
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寒。在唐詩里,在曹翁筆下,在古俠劍氣里。它真真像極了金庸筆下的李莫愁等人,性情清冷,卻美若瓊宇梨花。動不動就蛾眉倒豎,長劍呼嘯。
小寒在民間呢?在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呢?是不是像國破被擄的亡國公主,是不是像家道淪落的閨秀,是不是像《紅樓夢》里千般嬌貴的巧姐,流落到劉姥姥的粗茶淡飯里,成了板兒的媳婦呢?居家過日子,一粥一蔬地算計著過?
民間的小寒,清苦是清苦的,卻透著柴米油鹽的香,像扒開土膏埋下紅薯,野地里吃得滿嘴黑,又心滿意足的香甜。我少年時的小寒,滿溢著窮孩子野地里烤紅薯的味道。那味道和香氣猶如小鬼狐附體,纏綿在我的少年。
記憶中的小寒,雖然,它像衣衫單薄的少年,面黃肌瘦,哆哆嗦嗦,冰霜里的寒號鳥一樣,但是,接地氣,像紅薯面窩頭,筋道,有嚼頭。筋骨凜凜,支撐著鄉(xiāng)下窮孩子伶仃的理想,倔強,不屈,向著不遠處的春天,爭奔。偶爾,中年回頭,那個昔年小寒中的鄉(xiāng)村,潦草,卻錚錚。雖貧猶榮。
彼時少年。每到小寒,天氣就像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似的,所有的怨艾都一股腦地發(fā)泄出來,蹂躪缺衣少食的鄉(xiāng)下窮孩子。冷若冰霜,雪上加霜。我最不喜歡的節(jié)氣,就是小寒。干冷干冷的,冷的寒鴉都啞了嗓。天空灰撲撲的,一副欲雪不雪,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
小諺說:“小寒時處二三九,天寒地凍冷到抖?!?/p>
不喜小寒,尤其討厭娘給做的棉衣。笨手笨腳的娘,也是被姥爺嬌寵壞了的,不會做飯,不會做鞋,更不會做棉衣。每年的棉衣,新做的,翻新的,都做成了一個模樣:像又肥又笨的鄰家傻媳婦,皺皺巴巴苦著一張臉,怎么抻巴,也平整不了。那時我常常盼著二姨來,二姨做的棉衣,和她人一樣,又美又苗條。綿柔,合身。碎碎的小花布棉衣,還給我?guī)硪浑p繡花小棉鞋。穿著它們?nèi)ド蠈W,心花開成了一朵梅。
有一年,二姨一個冬天都沒來。我偷偷把娘做的丑婆娘一樣的棉衣,扯了線,掏了絮,一條腿薄,一條腿厚,穿著去上學。被同學譏笑是小事,還凍得寒號鳥一樣哆嗦,娘一摸額頭,人成了燙手的火炭。至今,還懷念二姨。美人似的農(nóng)家婦人,美人似的農(nóng)家小棉衣。把彼年的小寒,點綴得新嫁小娘子一樣俊,土是土了點,卻像年畫一樣古樸又喜慶。
小寒,在古書和古詞里,風雅,孤高。披著黑錦袍白錦袍呢,冷冷的,不理人。可在我的少年時,小寒卻像鄉(xiāng)野丫頭,貧瘠是貧瘠,卻像村里宣傳隊的女孩演《紅燈記》的臉蛋,沾了白撲撲的粉,俗氣又喜慶,民間著呢。
“小寒大寒,冷成冰團?!庇洃浿校『絹頃r,在鎮(zhèn)上姥爺?shù)碾s貨鋪幫工的娘,會帶回來一只羊腿。那是那個年代的稀罕物呀!粗粗的麻線繩捆粽子似的,纏結(jié)實,高高吊在屋梁下。細細地吃,一直吃到年三十。爹會做飯呀,是四鄰八村紅白事的大廚。我和哥哥們,每天晚上都擠到又黑又窄的小灶屋,像一群凍得斂翅的雞子,擠擠挨挨地爭著往灶前那點子暖火湊。爹砍下極小極小的一片羊肉,切一棵大白菜,撒一把干椒碎,煮起一大鍋的羊湯,香氣在瘦瘠靜寂的小村里飄散,能砸死一頭牛。
餓,這個字,是帶了兵的主帥,指揮著千軍萬馬,在夜晚半夢半醒之間殺將過來,只需片刻,就殺得少年們丟盔棄甲,潰不成軍,肚子里此起彼伏地咕咕亂叫,如一炕青蛙。
村里幾個半大小子實在饞不住,從被窩里爬起來,穿著四處開花的撅腚破棉襖,訕訕地踅摸來,倚門邊,蹲門檻,吸溜著清水鼻涕,眼巴巴盯著我們手里的碗。娘從我們六個人的粗瓷碗里各勻出一小勺,冒著熱氣遞到少年涼涼的手里:嘗嘗,都嘗嘗!祛祛寒!
漂著白白菜幫子,紅紅干辣椒,那些年小寒前后的羊湯,幾乎不見肉的羊湯,暖了多少少年漫長無趣的冬夜。記憶里的佳肴美味,許多年,那么香,是羊湯的傳奇哦!
爹一口也不喝,他抿著那些紅白事的主家送的小酒,很愜意,很享受。笑著說我們:一群小饞狼!會有那一天,讓你們敞開肚皮吃個夠……一燈如豆,爹的眼里有晶晶亮的東西在滾動。多愁善感的少年,當時也被熱氣哈了眼。
這些年,小寒,每到小寒,除了愛臭美的棉衣,滾燙的羊湯,還會有一個清瘦的身影被往事帶出來。
一看到“小寒”兩個字,就想起那個名字叫小寒的女子。彼時,她十八九歲,一副梨花帶雨的嬌怯模樣,她嫁給了我的堂兄。因為她的名字冬天里叫著就冷,那謙卑的女子好像欠了村里人一筆債似的,輕輕笑著:小寒那天出生的,娘給取的名兒。一副忍氣吞聲的溫順模樣。堂兄脾氣暴躁,還酗酒,時常動手打小寒。黃昏放學時,經(jīng)??匆娦『谂N菖缘睦匣睒湎聡聡绿淇?。寒冬里,她背影單薄得像一張掛在老槐樹上的畫。長長的黑發(fā)遮蓋了肩頭,遠遠望過去,美的又像蒲松齡筆下的女狐。這個無父無母的外鄉(xiāng)女子,流落到村子里,像她名字一樣的孤寒。
少年記憶里,天寒野曠。小寒是苦,但苦里總有一股力量,是冬眠的僵芽,雨水只要一敲鑼,頃刻間就會排兵布陣,好戲要在春天演。
近來讀書,忽然發(fā)現(xiàn),小寒是最有情有義的節(jié)氣。探梅,冰戲,臘祭,吃臘八粥,畫圖數(shù)九……民俗灼灼,都像是閱盡人世滄桑后的或濃烈或禪凈。
小寒不苦。故鄉(xiāng)里那個叫小寒的女子也不苦,她早就重遇了一場兩情相悅的盛大愛情,潺潺水氣,皚皚白月,地久天長,柴米油鹽過細碎的生活,精神明亮又溫暖。新愛情的結(jié)晶一個叫小安,一個叫小暖。小寒的人生,安暖,妥帖。哪里還有苦寒?早就溫潤成蘇堤的雨,白堤的月了呢!百般的美與好。
我眷念小寒之下的舊事故人,煙火,動容,天長地久;也喜歡小寒之下的詩人雅趣,也豐盈,也孤清。
作者簡介:朱盈旭,筆名梅妝。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學習強國平臺”、《大河報》《散文選刊》《參花》《散文選刊·海外文摘》《東方文學》《黃河報》等,著有散文集《杏花微雨》等?,F(xiàn)供職于商丘市文聯(lián)。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