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 桃

◇木 糖

我忽然想寫篇小說，主人公叫灼桃。她的父親是個賭鬼，骨瘦如柴，脾氣暴躁，常常倚著炕柜，一言不發(fā)，盤算著如何撈回賭本。母親高大健壯，目光溫順，對父親總是逆來順受。

在這樣的家中，灼桃長到五歲。

五歲的那年春天，灼桃被一條黃狗在顴骨上咬了一口，傷疤一直陪她到死。其實(shí)那個春天，天氣一直很好，晴空少云，陽光又厚又暖，常有燕子穿過庭院，鉆進(jìn)屋檐下的窩內(nèi)。燕子也是一家三口，灼桃給它們起了名字，張金寶、劉淑芬，還有饅頭。

饅頭是那只小燕子，春天出生的。灼桃沒吃過饅頭，所以她希望，下一個春天，小燕子再回來時能給她帶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饅頭。

下一個春天來了，可饅頭找不到家，灼桃也沒有家了。一場大火將她家化作灰燼。父親也在那場大火中離開，整個人都被燒焦，唯有手里緊緊握著的骰子，完好無損。

母親將灼桃放在驢背上，在一個有霧的早晨，離開了那村子。

幾年后，母親改嫁，繼父是吹糖人的許世貴。許世貴常常在清晨，挑著擔(dān)子離開家，守在街旁，用熬化的蔗糖，做出孫悟空、哪吒、姜子牙……當(dāng)然，也能做出各種動物與花草。滿街甜絲絲的味道，吸引來許多孩子。無論哪個孩子，都比不上灼桃，她不需要花錢買，無論喜歡什么，繼父都能笑呵呵地吹出來。

灼桃的童年好似才開始，她也跟著繼父學(xué)吹糖人。用鏟子舀一勺糖稀，放在沾滿滑石粉的小手上，來回搓動幾下，再用麥秸稈挑一點(diǎn)兒糖稀，吹出泡，放進(jìn)事先準(zhǔn)備好的模子內(nèi)，糖人很快就出爐了。

灼桃的作品里，她最喜歡那三只燕子，依然起名叫張金寶、劉淑芬，還有饅頭。它們不會飛，但顏色艷麗，仿佛融化的夢境，又凝固成形。

燕子不會飛走，但會被偷走。偷燕子的是隔壁孩子王拴財(cái)，他躲在自己倉房里，興高采烈地?cái)[弄著燕子。灼桃氣呼呼地來找王拴財(cái)，想要回燕子一家。王拴財(cái)翻著白眼說：“丑八怪，這幾只燕子都嫌你丑。”

灼桃摸摸自己的臉，心里躥出一團(tuán)火，沖過去和王拴財(cái)廝打，結(jié)果將裝黃豆的麻袋弄倒了。黃豆撒了一地，哎喲，哎喲，兩個孩子踩到黃豆上，全都摔倒在地。灼桃很快爬起來，王拴財(cái)卻永遠(yuǎn)爬不起來，他的后腦勺撞在一個耙子的尖上，當(dāng)場斃命。

王拴財(cái)下葬那天，灼桃也將燕子一家三口埋在土里。從此，再也沒有做過糖人。

時間一晃，灼桃長大了。除了顴骨上的傷疤，五官還算娟秀。這時，母親與繼父相繼去世，做糖人的爐具與模子放在倉房，落滿灰塵。

到了嫁人年齡，媒人來過幾回，最后灼桃中意了一個叫張金寶的小伙子。張金寶老實(shí)本分，還有點(diǎn)兒手藝，會做木匠活。另外還有件事，也挺讓灼桃滿意，就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屋檐下的一家三口，叫張金寶的燕子，總是銜著蟲子興高采烈地飛回來。真好，這就是天意吧。

這個張金寶也時常背著一袋子白面，滿頭大汗地回來，不等進(jìn)屋就大聲喊，老婆，老婆，今天晚上給我蒸一鍋饅頭，多放點(diǎn)兒堿，要開花的。

灼桃最喜歡吃的依然還是饅頭。

看上去，日子風(fēng)平浪靜，灼桃的心情也風(fēng)調(diào)雨順，但意外卻已經(jīng)等不及了。

有一年陰歷八月十五，張金寶出事了。不曉得從哪里來的一條瘋狗，猛地沖向正在路上走的張金寶，在他的顴骨上狠狠咬了一口，隨后瘋狗被人亂棍打死。

張金寶沒當(dāng)回事，還跟灼桃開玩笑說，你看，多巧，咱倆的顴骨都被狗咬了，這叫婦唱夫隨?？蛇@世上還有狂犬病。幾個月后，他忽然犯病，見誰咬誰，力氣用盡之時，生命也盡了。

張金寶死的時候，灼桃已經(jīng)懷孕在身。灼桃想，都是狗咬的，怎么自己就沒事兒呢？

故事講到這里，時間快進(jìn)一下。轉(zhuǎn)眼就到了現(xiàn)在。有天，我在公園碰見一個老人，他跟我說，自己小名叫饅頭，母親叫灼桃。我提醒他，你媽不是叫劉淑芬嗎？老頭撓了撓頭發(fā)稀疏的腦袋，笑了。

聽說，灼桃活到96歲，無疾而終。這一輩子，她無論走到哪里，都覺得硌腳，經(jīng)常脫下鞋，在地上磕磕，翻過來看看鞋底，喃喃地說：“黃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