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獨特的嗓子抵達詩歌原鄉(xiāng)

范劍鳴

多年以前，我和詩友五里路張羅了個江西詩展，在博客上最初讀到木夜的詩歌，感覺她是屬于智性寫作的女詩人。一般來說，這種寫作是一種嚴肅而燒腦的過程。這幾年，知道她還在堅持著寫，而且嘗試了集訓(xùn)般的“每日一詩”，把詩神徹底迎納身邊朝夕相濡，不能不驚嘆她宗教般的沉迷。一種超乎尋常的規(guī)劃以及堅實的執(zhí)行力，讓詩歌日出日落一樣自然升降于江西撫州的一個小縣城，升降于機關(guān)辦公室和小區(qū)樓廈之間。如果是微信里的段子詩、口語詩，這種數(shù)量的噴發(fā)不足為奇，但集中檢視和欣賞她的成果，我不得不驚嘆，這是一種越來越純熟的寫作，就像山水清音，隔時重溫仍覺香味猶存，讓人不由得感嘆：她在自塑獨有的嗓子抵達詩歌原鄉(xiāng)。

首先，木夜有著讓人驚嘆的還原能力，就是對大自然本真的觸摸。詩歌是一種形象思維的藝術(shù)。中國的《詩經(jīng)》文本充滿草木芬芳，波斯薩迪的《果園》《薔薇園》亦如是，而希臘古詩人薩福則以一種接近天地原聲的嗓音，率真地歌詠著大地萬物和人性之初。而由于文明的積累，天籟之音往往被文化和世俗的聲音遮蔽。在這樣一種焦慮中，木夜的詩歌讓我看到一種自在的審美意識。

在《風(fēng)景畫》一詩中，詩人不動聲色地展示了這種還原能力。詩人眼前的世界即是紅塵俗世，“雨落下來，遠山迷蒙，雨霧翻滾”這樣的風(fēng)景不足為奇。接著詩人關(guān)注到迷蒙世界的一種遮掩和消失，依靠強大的領(lǐng)悟能力，對雨景進行了深化：“雨越來越大，轟鳴著/仿佛要穿透一切阻礙，成為命運的流逝和主宰/—但使人內(nèi)心安寧?！痹娙朔路鹇牰擞甑母拐Z，她對人世有了重新認知，并獲得了溫潤的新見：“屋檐下的晾衣桿，沾滿雨水的玻璃，輕輕搖晃的梅樹枝/靜默中的城堡，都有一種寧靜之美/仿佛童貞?！痹娙吮嬲J出雨水中童貞般的寧靜之美，雨水成為一種文化認知的沖刷。

人類審美的差異，取決于詩人主觀心性。詩人在另一首詩中說：“一顆星接著另一顆星閃耀/既樸素又明凈，像大地最原始的真相?！痹娙嗽陂L年累月的詩歌日課中，不自覺進入一種執(zhí)著狀態(tài)，就是對大地最原始真相的體認。詩人把自己的寫作命名為《德育課》（取自她的一首詩），而這種德育卻是通過審美達成。《德育課》素簡而質(zhì)樸，正如開頭交代，“這只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個早晨”，而畫面就是“她揮著長帚在巷子里刷、刷、刷”。這個清潔工的日常行為，對人的影響簡直是無知無覺的，“有的站住，看一眼、兩眼”，這種反復(fù)而堅執(zhí)的行為中包含著某種特殊意味?！八?、刷、刷”，這三個直觀形象的摹聲詞似乎透露了很多。詩人對這種平常景象多看了一眼，最終有所覺悟，“就像我，總是把那本書翻來覆去地看/它們留給我的，多于命運贈予的”。顯然不是世俗概念上的“德育”，沒有媒體常見的悲憫呀、關(guān)愛呀、底層呀、同情呀，而恢復(fù)清潔行為本初的意義。但與佛家故事的哲理也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詩人立足于自己的認知，“它們留給我的，多于命運贈予的”，留給我的當然是一種塵世生活的光明溫暖，從而能夠應(yīng)對命運贈予的任何悲欣。

最終，我們從詩人的《德育課》發(fā)現(xiàn)一種暗示：詩人的日課就是實現(xiàn)詩歌的救贖，在持續(xù)的審美活動中提升人性的趨光能力，還原塵世中容易忽略的風(fēng)景，三百篇如是，六十篇如是，二十篇仍然如是。

其次，木夜恢復(fù)了詩歌的抒情風(fēng)范，傳遞了塵世人生的熱忱。有人預(yù)言，海子之后是中國詩歌抒情時代的結(jié)束。這種預(yù)言是基于近四十年中國社會轉(zhuǎn)型帶來的暈眩，認為在物欲主導(dǎo)的時代里精神全面萎縮和退場，而文學(xué)藝術(shù)無須作一廂情愿的詠嘆。拒絕抒情和一味反諷，是當下不少詩人的選擇。我們固然不能無視人類生存的荒誕性，但這種荒誕的指認并不是藝術(shù)的終極目的?？ǚ蚩ㄊ墙沂净恼Q的最優(yōu)秀作家，但他的心中卻是向好向善的。有一次他向青年朋友雅諾施推薦了一首小詩《謙恭》，并說“這是詩，—包著友誼與愛情的文學(xué)外衣的真理”。為此，我面對木夜周而復(fù)始的“德育課”，欣慰于她回應(yīng)了卡夫卡的詩歌認同：在人世謙恭地抒情，不但不是一種可羞愧的事情，而且是對生命熱忱的重新建構(gòu)，從而在反諷的風(fēng)潮中“免得這個大廈，我們世界的大廈坍塌”。

木夜詩歌對自然本初的還原，最終就是要傳遞對人世大美的熱愛。這種熱愛是細碎的，也是龐大的，是溫?zé)岬?，也是疼痛的。《在父親墓前種格?；ā肥且皇兹卸淘?，詩人對父親進而對人世的熱忱，卻是紙短情長。人與花互相映襯，生命的開放和凋零，是一段值得珍惜的“時間簡史”，而這種珍惜在種花的感悟中顯得特別而健朗：“很快就要開放，這等于說，你仍可以愛和付出/很快就會凋零，這等于說生命弱小，春天必將過去/但，你完成了一個旅程，一次銘記，而不是空白?！痹娙搜附莸恼Z感中，并沒有林黛玉葬花的哀婉，格?；〒巫×说磕畹某镣春蜕叩男牢?。進入中年寫作，木夜在日志式的更新中，仍然葆有一顆少女之心，仿佛永遠生活在李清照的“如夢令”中，充滿生機和活力。也正因為這樣，她對春天萌發(fā)特別敏感。面對春天，木夜像荷爾德林一樣充滿不竭的熱忱。《春光》以擬人化的手法來寫春天女神：“她帶上心愛的糖果紙、木炭、星辰/越過我們頭頂?shù)幕脑?，出現(xiàn)了?！碧枪?、木炭、星辰這三個意象概括了春光的美好，代表了人世的甜、暖、亮，春光被完美而新穎地塑形。春光女神與人類歡洽而又獨有指點，充分顯示了木夜詩歌翻陳出新的腕力。顯然，木夜詩歌的抒情風(fēng)范是一種智性的體悟，是直覺與智慧的融合。

此外，木夜回歸了詩歌的清潔精神，在省思中抵達人性明朗。厭世和憤世，是當前社會存在的一種風(fēng)貌。米沃什《詩的見證》中指出：“市場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生命的非人性，造成文學(xué)藝術(shù)中人的形象如此陰暗。”我們不得不說，當下中國詩壇同樣遇到這樣一個文化境遇，就是“陰郁視域”的彌漫。正因為這樣的閱讀背景，讓我對木夜詩歌中的清潔精神充滿敬意。

1971年生的木夜在1966年隨父母移民到江西，是當時新安江水電站大批移民中的一員。從江浙富庶之地到江西內(nèi)陸小城，倒像是一尾大魚溯江尋源，找到了自在合身之地。這是不少江西詩人的棲居方式，持有文化異秉卻不在意詩歌江湖，微信偶爾曬出的只是陽臺一隅寂靜花事。她在南方小城上班，小社會也好，大世界也好，她日常只管沉浸于詩書畫之中，自謂“只傍青山不染塵，不問江湖不問心”，超凡出俗。明麗和健朗的背后，是詩人內(nèi)心文化的定力。她一日一詩，成果豐碩卻無意營造圈子，往微信里樹山頭拉旗幟。她不在意自己的遮蔽和沉潛，不在意詩壇的名韁利鎖，而在乎自己的靈魂歡洽。正是一種自洽狀態(tài)，讓她保持了一種清潔精神，一種省思品質(zhì)。

她在《夜讀記》中寫道：“再過三個鐘頭，天就亮了/我能想象，當漫無邊際的淺藍覆蓋原野時/我將讀完最后一頁/那時，大地極為生動、感人/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活著的感覺—”。這是屬于她個人的幸福，也是一個群體的幸福。她也寫到俗世，比如《方糖》寫的是三八節(jié)的單位活動。我看過不少詩人對這個題材的戲謔化處理，但木夜沒有。在一種普通的生活場景中，她認真地體驗著快樂，讓她感慨的只是她沒想到這種俗世之歡如此接近童年，“年幼時渴望過的那塊方糖/又在外婆的手中轉(zhuǎn)動了”。

心境決定意境，木夜詩歌不回避平凡景物，寫油菜花，寫鄉(xiāng)村，寫問神的人，寫夢境，但她均跳脫于平常思維，為這些事物的原初之美重新估量和塑造。我堅持認為，一首成功之作必須有想象的氣力、沉思的氣質(zhì)、開拓的氣象、生命的氣息。而在木夜的詩篇中，我全部感受到了。劉勰在《文心雕龍·定式》中指出：“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shù)也，反正而已。”這也是當下中國詩壇的風(fēng)潮，而我從木夜的寫作中看到了另外的品質(zhì)：她以沉靜的姿態(tài)追求詩歌的原鄉(xiāng)，智性而不陷于理性，質(zhì)樸而不流于粗陋，一種成熟的審美品格，源自藝術(shù)的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