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西晉滅吳之戰(zhàn)一再延緩,絕非偶然,因為無論從西晉的內(nèi)部條件,還是外部環(huán)境來看,至少面臨著四大問題:其一,以賈充為代表的伐吳反對派力量十分強大,屢屢阻撓伐吳大計;其二,秦涼之變迫使西晉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來平叛,更為嚴重的是,影響到西晉的整體戰(zhàn)略方針——平吳戰(zhàn)略部署的執(zhí)行;其三,漢晉之際疫病大流行導(dǎo)致人口大量死亡,咸寧二年(276)前后,瘟疫大規(guī)模暴發(fā),幾乎危及晉武帝本人生命,甚至連皇太子的儲位都發(fā)生了動搖。在此情況下,武帝不可能顧及伐吳之事;其四,西晉擁有一支約五十萬人的軍隊,但其中大部分是步軍和騎兵,缺少水軍和戰(zhàn)船。與吳軍水師相比,明顯處于下風(fēng),所以難以逾越長江天險。
關(guān)鍵詞: 延緩滅吳;賈充阻撓;秦涼之變;疫病大流行;王濬造船
公元262年,司馬昭令鐘會、鄧艾等人分數(shù)路伐蜀,魏軍攻蜀勢如破竹,很快攻克成都,逼降劉禪。蜀漢的滅亡標(biāo)志著維持了數(shù)十年之久的魏、蜀、吳三國鼎足之勢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天下歸一的大勢已經(jīng)非常明顯。 然而,西晉滅吳之事卻久被擱置,遲至十余年后的晉武帝太康元年(280)方才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
從西晉建國始至滅吳前,晉、吳兩國長期在疆界對峙。除陸抗平步闡、收復(fù)西陵之外,雙方在邊疆僅有小規(guī)模沖突,而鮮有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且多為孫吳一方主動挑起事端,而實力更強的西晉“聞吳師將入”,不僅不出兵反擊,反倒以“筑壘遏水以自固”,明顯是一種被動挨打的態(tài)勢。按理而言,晉強吳弱,晉大吳小,特別是“蜀平之時,天下皆謂吳當(dāng)并亡”,西晉趁勢伐吳,應(yīng)該是順勢而為、順理成章之事,但晉武帝伐吳為何推遲得這么久呢?這是一個頗為值得探討的問題。
在晉武帝時代的前期,司馬炎并未將滅吳作為首要任務(wù),因為此時西晉代魏不久,政局尚不穩(wěn)定。但武帝中期,他仍對平吳缺乏迫切的愿望,這就令人費解了。因為缺少功業(yè),特別是缺乏破滅敵國的武功,一直是司馬炎政治上明顯的短板。司馬炎若要比肩三祖,唯一的途徑就是滅掉孫吳,掃平四海,統(tǒng)一天下。正如羊祜所言:“今主上有禪代之美,而功德未著?!保?《晉書》卷三四《羊祜傳》,第1021頁。)這是司馬炎即位之初政治形象的寫照。晉武帝雖為開基之主,但平吳之前,卻給人以一種坐享先人遺產(chǎn),碌碌無為的感覺。羊祜認為晉武帝只有通過滅吳,建立不世之功,才能加強中央集權(quán),擺脫平庸之君的地位。故他在上書中言道:“吳人虐政已甚,可不戰(zhàn)而克?;煲涣希耘d文教,則主齊堯舜,臣同稷契,為百代之盛軌。如舍之,若孫皓不幸而沒,吳人更立令主,雖百萬之眾,長江未可而越也,將為后患乎!”( 《晉書》卷三四《羊祜傳》,第1021頁。)
羊祜所言極是。西晉建國之后,非比漢末群雄割據(jù),諸侯林立的形勢;也非三國鼎立,吳蜀聯(lián)盟,足以抗衡曹魏的局面。西晉面臨的敵人只剩國勢并不強盛的孫吳,而且吳主孫皓是三國時期出名的暴君。羊祜云:“孫皓之暴,侈于劉禪?!保?《晉書》卷三四《羊祜傳》,第1018頁。)薛瑩曰:“皓昵近小人,刑罰放濫,大臣諸將,人不自保,此其所以亡也。”( 《資治通鑒》卷八一,晉武帝太康元年五月條,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2569頁。)事實證明,羊祜、薛瑩的評論極為準(zhǔn)確。公元280年,西晉出動大軍攻打?qū)O吳。孫吳這個創(chuàng)業(yè)八十多年,建國近六十年的政權(quán)在西晉的攻擊下,并未作太多抵抗,僅僅三個月就土崩瓦解了。這就說明孫皓的統(tǒng)治確實不得人心,正如吳丞相張悌所言:“吳之將亡,賢愚所知,非今日也?!保?《三國志》卷四八《吳書·孫皓傳》注引《襄陽記》,第1175頁。)
對此狀況,晉武帝未必不知,他即位之后,也想有所作為,以擺脫自己端拱而治、平庸君主的形象。然而司馬炎建國稱帝,并非如漢高、魏武的模式,靠“征誅”而取天下。而是憑借“三祖”功業(yè)而遽登大位。司馬昭的離世比較突然,咸熙二年(265)五月稱晉王,“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乘金根車,駕六馬”,( 《晉書》卷二《文帝紀》,第44頁。)準(zhǔn)備代魏,八月就突然撒手人寰。司馬炎登基前沒有受到多少政治上的歷練,也未曾領(lǐng)兵出征,出鎮(zhèn)州郡,甚至連他的世子地位都是靠賈充、裴秀、山濤等人的擁戴才獲得的。所以即位之初他還不能乾綱獨斷,獨自決策朝廷的大政方針。除此之外,晉武帝之所以推遲伐吳至少還有四個方面的原因,茲具體辨析如下。
一、賈充在西晉朝廷的特殊地位
武帝登基之初,并未形成由自己藩邸舊臣組成的決策集團,而只能依賴其父司馬昭時期的老臣賈充、裴秀、王沈、荀勖、羊祜等人。泰始年間,民間流傳“賈、裴、王,亂紀綱。王、裴、賈,濟天下”,“言亡魏而成晉也”。( 《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75頁。)從民間諺語來看,五人之中,賈充、裴秀、王沈的地位似乎更為重要,但是王沈在泰始二年(266)就已病逝。裴秀雖然是西晉各項政治制度的制訂者之一,但他后期醉心于《禹貢地域圖》的制作,對朝政國事關(guān)注較少。泰始四年(268)他由尚書令升任司空,司空雖為三公之一,卻是閑職。泰始七年(271),裴秀因服食寒食散后飲冷酒而離世,年僅48歲。
在西晉朝廷中,唯有賈充權(quán)勢最重,且具有特殊的地位?!皶r軍國多事,朝廷機密,皆與籌之。帝(司馬昭)甚信重充,與裴秀、王沈、羊祜、荀勖同受腹心之任。帝又命充定法律。假金章,賜甲第一區(qū)。五等初建,封臨沂侯,為晉元勛,深見寵異,祿賜常優(yōu)于群官”。( 《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66頁。)司馬氏能化家為國,亡魏成晉,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賴了賈充的鼎力相助。特別是高貴鄉(xiāng)公曹髦討伐司馬昭事件,賈充令成濟刺殺曹髦,發(fā)揮了無人可以替代的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在中古時期,弒殺君主實在是一件大逆不道之事。東漢以來,清議最盛,士風(fēng)激濁揚清,極重名節(jié),君臣之間的關(guān)系一旦確立,忠君意識便成為士人倫理中最為重要的準(zhǔn)則。因此除賈充這樣完全背離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士人之外,恐怕即使是最忠于司馬氏的人也不太愿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充當(dāng)弒君的角色。司馬氏集團中的大多數(shù)人物出身儒家大族,雖然他們?yōu)榧易彘T戶及個人利益計,在曹、馬斗爭的關(guān)鍵時刻,倒向司馬氏陣營,支持魏晉禪代。但他們行事做人仍然是有底線的,為維護儒家綱常及家族門戶的聲譽,他們寧死也絕不做違背君臣倫理之事。
賈充雖有一定才干,但其趨炎附勢,見利忘義?!稌x書·賈充傳》記載其“無公方之操,不能正身率下,專以諂媚取容”。( 《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67頁。)司馬昭不是不知道賈充道德素質(zhì)低下,但賈充在司馬代魏的過程中,“抽戈犯順”的弒君作用確實無人可以替代。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賈充投靠司馬氏,殺魏朝天子,成就了司馬氏的奪權(quán)大業(yè),在叛徒中具有典型的意義。司馬昭父子對他感恩戴德。”( 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貴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6頁。)所以司馬昭在朝廷一致要求追究弒君兇手的輿情高壓下,仍然要極力保護賈充,( 《資治通鑒》卷七七,魏元帝景元元年五月條曰:“(司馬)昭入殿中,召群臣會議。尚書左仆射陳泰不至,昭使其舅尚書荀召之,泰曰:‘世之論者以泰方于舅,今舅不如泰也。’子弟內(nèi)外咸共逼之,乃入,見昭,悲慟,昭亦對之泣曰:‘玄伯,卿何以處我?’泰曰:‘獨有斬賈充,少可以謝天下耳?!丫弥唬骸涓计浯巍!┰唬骸┭晕┯羞M于此,不知其次?!涯瞬粡?fù)更言?!保ǖ?454頁)不僅陳泰要追究弒君的罪行,連司馬昭之叔司馬孚也覺得其侄司馬昭弒君有悖君臣之道,故“枕尸于股,哭之慟,曰:‘殺陛下者臣之罪?!嗤浦髡?。”參見《晉書》卷三七《宗室·安平獻王孚傳》,第1084頁。)絕不讓他充當(dāng)弒君的犧牲品,其考量并非完全是因為賈充是自己的心腹,而是服從司馬代魏的政治需要。司馬氏重用賈充,抑或還有更為長久的考量,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司馬氏弒君事件不僅沒有淡化,反而進一步放大,造成更為惡劣的政治影響,甚至導(dǎo)致了兩晉諸帝在日后一百五十余年政治上的被動地位。( “明帝時,王導(dǎo)侍坐。帝問前世所以得天下,導(dǎo)乃陳帝(司馬懿)創(chuàng)業(yè)之始,及文帝(司馬昭)末高貴鄉(xiāng)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晉祚復(fù)安得長遠!’”(《晉書》卷一《宣帝紀》,第20頁)可見司馬氏的后裔也為祖上的弒君之事感到羞愧。)
每當(dāng)弒君事件遭人詬病時,賈充總是充當(dāng)司馬氏父子擋箭牌的角色,飽受冷嘲熱諷和輿情指責(zé)。太康元年,吳主孫皓投降,被押至洛陽,“賈充謂(孫)皓曰:‘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nèi)嗣嫫?,此何等刑也?’皓曰:‘人臣有弒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淠簧趵?,而皓顏色無怍?!焙∮诖思幼⒃唬骸俺獬涫朗芪憾鞫榛馗綍x,弒高貴鄉(xiāng)公也?!保?《資治通鑒》卷八一,晉武帝太康元年五月條,第2569頁。)有一次賈充設(shè)席,宴請朝士,中書令庾純姍姍來遲,引起賈充與他互相譏諷。庾純怒曰:“賈充!天下兇兇,由爾一人。”“充曰:‘充輔佐二世,蕩平巴蜀,有何罪而天下為之兇兇?’純曰:‘高貴鄉(xiāng)公何在?’眾坐因罷”。( 《晉書》卷五○《庾純傳》,第1397-1398頁。)孫皓、庾純所云弒君元兇是誰?世人皆心知肚明,但誰也不敢把矛頭指向司馬昭,結(jié)果只能讓賈充繼續(xù)充當(dāng)替罪羊,替司馬氏背黑鍋。所以賈充不僅僅是西晉王朝的開國功臣,而且也是司馬氏弒君事件最好的擋箭牌。
賈充不僅是司馬昭最信賴的心腹,而且與武帝也有特殊的關(guān)系。賈充長武帝近二十歲,算得上是武帝的長輩。司馬昭當(dāng)年在立嗣問題上一直猶豫不決,史載:“文帝以景帝恢贊王業(yè),方傳位于舞陽侯(司馬)攸?!倍嗵潯埃ㄙZ)充稱武帝寬仁,且又居長,有人君之德,宜奉社稷”。( 《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66頁。)可見,賈充有恩于武帝,若不是賈充在司馬昭面前極力美言,司馬炎的世子地位幾乎不保。(在武帝與其弟司馬攸爭奪儲位的過程中,司馬攸具有很大的優(yōu)勢,其“才望出武帝之右,宣帝(司馬懿)每器之”。司馬昭對他也特別寵愛,每次見到司馬攸,司馬昭都撫摸著自己的椅子說:“此桃符座也?!碧曳撬抉R攸的小名,司馬昭之意是自己日后將把大位傳給司馬攸。故司馬攸“幾為太子者數(shù)也”。參見《晉書》卷三八《齊王攸傳》,第1133頁。)
司馬昭薨殂前,武帝(司馬炎)請問后事,文帝(司馬昭)曰:“知汝者賈公閭也。”( 《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66頁。)隱然將賈充比作未來天子的伊尹、周公。在西晉朝廷中,賈充作為開國重臣,與武帝既有君臣名分,又有姻親關(guān)系。( 賈充女賈褒(一名荃)及賈南風(fēng)分別適齊王司馬攸及太子司馬衷,與司馬氏結(jié)為姻親。)晉朝建立后,賈充任車騎將軍、散騎常侍、尚書仆射,后升任司空、太尉等要職,封魯郡公,地位之顯赫無與倫比。晉武帝即位初期,由于缺乏治國理政的政治經(jīng)驗,所以在諸多朝政國事上不得不仰仗賈充,賈充一時間遂成為不可或缺的國之棟梁。( 賈充母去世,賈充治喪丁憂后,司馬炎派黃門侍郎前去慰問,及后以東吳邊境有事,派典軍將軍楊囂宣諭,命他六十日內(nèi)復(fù)職。)而且賈充又素來“能觀察上旨”,注意維護晉武帝的權(quán)威,故賈充雖屢遭眾臣彈劾,但始終為武帝所信任。
在西晉伐吳這個重大國策上,賈充是最大的反對派。每逢關(guān)鍵時刻,賈充總是上表反對伐吳。由于賈充的特殊地位,其身為“國之宰輔”,握有大權(quán),在朝政國事上擁有極大的發(fā)言權(quán),故使得晉武帝猶豫不決。因此西晉伐吳之舉一直延宕至太康元年。如不是因羊祜屢上分析極其深刻的伐吳表章,( 參見《晉書》卷三四《羊祜傳》,第1018-1019頁。)杜預(yù)的頻頻催促,( 參見《晉書》卷三四《杜預(yù)傳》,第1028-1029頁。)以及張華在與武帝下棋時推翻棋盤,( 《晉書》卷三四《杜預(yù)傳》載:“時帝與中書令張華圍棋,而(杜)預(yù)表適至。華推枰斂手曰:‘陛下圣明神武,朝野清晏,國富兵強,號令如一。吳主荒淫驕虐,誅殺賢能,當(dāng)今討之,可不勞而定?!保ǖ?029頁))恐怕武帝還難以下決心。然而即使到了天時、地利、人和皆備的時刻,賈充仍然堅持反對伐吳。武帝考慮到他的地位,不得已,仍命賈充為使持節(jié)、假黃鉞、大都督,總統(tǒng)六軍,為伐吳大軍的元帥。不料賈充上表聲稱:“(晉)西有昆夷之患,北有幽并之戍,天下勞擾,年谷不登,興軍致討,懼非其時。又臣老邁,非所克堪?!本尤痪懿粡拿?。武帝只得對賈充說:“君不行,吾便自出。”表示若賈充拒命,則自己以天子的身份親自率軍伐吳,賈充這才勉為其難,掛帥出征。然而,就在西晉伐吳大軍節(jié)節(jié)勝利,已經(jīng)攻克武昌,即將兵臨吳都建業(yè)之時,賈充仍然固執(zhí)己見,阻撓伐吳大軍乘勝前進。他上表稱:“吳未可悉定,方夏,江淮下濕,疾疫必起,宜召諸軍,以為后圖。雖腰斬張華,不足以謝天下?!保?《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69頁。)此時,中書監(jiān)荀勖亦上書,認為賈充所言極是,應(yīng)該迅速召還伐吳大軍,以為后圖。由此可見,西晉以賈充為代表的伐吳反對派力量十分強大,屢屢阻撓伐吳大計。正是由于賈充在西晉朝中的特殊地位,才使得武帝遲遲難下決心,這是西晉伐吳不斷延宕的原因之一。
二、秦涼之變推遲了西晉統(tǒng)一
西晉伐吳之所以一再推遲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泰始至咸寧年間西晉爆發(fā)了秦涼之變,這讓晉武帝十分焦慮,甚至一度寢食不安。秦涼之變的首領(lǐng)禿發(fā)樹機能為河西鮮卑族人,鄧艾破蜀時,樹機能一部乞降,并得以在雍涼地區(qū)安居繁衍。樹機能頗有勇略,在祖父禿發(fā)壽闐去世后接任部落大人。河西地區(qū)曾是匈奴活動出入的最主要的游牧區(qū)之一。自漢武帝設(shè)河西四郡,并增修長城,置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后,河西地區(qū)漸趨于農(nóng)耕。東漢光武帝劉秀允許邊民內(nèi)遷,于是大量游牧民族以各種方式遷徙而來。至西晉時,關(guān)中和涼州一帶的胡人已占當(dāng)?shù)厝丝谝话?。河西四郡設(shè)置之后,基本隔斷了匈奴與西羌的聯(lián)系,因此漢廷得以與烏孫及天山以南諸國聯(lián)盟。后來樹機能聯(lián)合西羌,是因為曹魏滅蜀后,司馬氏忙于代魏,無暇西顧。及晉立,朝廷視孫吳為巨患,對西北各胡族多采取懷柔安撫政策。
泰始四年(268),隴西、河西(今陜西、甘肅一帶)大旱,秦州災(zāi)區(qū)胡漢混雜,尤以河西鮮卑人為多。司馬炎擔(dān)心此地發(fā)生動亂,故派車騎將軍胡遵之子胡烈擔(dān)任秦州刺史。胡烈曾參與滅蜀和平鐘會之亂,為一時之猛將,但卻非治境安邦之才。胡烈到任后不能救民賑災(zāi),反而加征稅賦,他先屯兵于高平川,后又進占麥田,冀圖震懾地方災(zāi)民。時值天災(zāi)之年,樹機能遂利用鮮卑民眾的怨恨,乘機起兵反晉,可謂順勢而一呼百應(yīng)。
泰始六年(270)六月戊午,秦州刺史胡烈率軍討伐河西鮮卑,與禿發(fā)樹機能戰(zhàn)于萬斛堆,因輕敵而兵敗身亡。宿將胡烈為樹機能所殺,這是晉初在西北邊疆遭遇到的重大挫折。胡烈死后,樹機能軍隊士氣大振,率部一舉攻克高平。此時總督雍涼軍事的是扶風(fēng)王司馬亮,亮命部將劉旂征討樹機能,劉旂聞胡烈兵敗,畏敵不敢與樹機能交鋒。身為都督的司馬亮因救援不力,遂被晉武帝下詔罷免官職。武帝命司隸校尉石鑒行安西將軍,都督秦涼諸軍事,與奮威護軍田章、輕車將軍杜預(yù)率大軍征討樹機能。
石鑒與杜預(yù)素來不和。“(杜)預(yù)以虜乘勝馬肥,而官軍懸乏,宜并力大運,須春進討,陳五不可、四不須”,( 《晉書》卷三四《杜預(yù)傳》,第1027頁。)拒絕對樹機能盲目出兵;石鑒大怒,遂羅織罪名將杜預(yù)檻車押解回京。石鑒不納杜預(yù)之策,率軍討伐禿發(fā)樹機能,果真無法取勝,后因虛報戰(zhàn)功而免官。( 《晉書》卷四四《石鑒傳》曰:“時秦涼為虜所敗,遣鑒都督隴右諸軍事,坐論功虛偽免官?!保ǖ?265頁))泰始六年七月丁未,司馬炎命汝陰王司馬駿為鎮(zhèn)西大將軍,都督雍、涼諸軍事,坐鎮(zhèn)關(guān)中。晉軍和鮮卑經(jīng)過一年多的交戰(zhàn),禿發(fā)樹機能不僅未被消滅,反而聯(lián)合了氐、羌、匈奴等部落共同反晉。各族聯(lián)軍中,尤以北地郡的匈奴最為強悍,號為“北地胡”。泰始七年(271),禿發(fā)樹機能聯(lián)合“北地胡”攻陷金城郡,擊殺涼州刺史牽弘與太常、光祿大夫蘇愉,勢力達到了頂峰。牽弘曾隨鄧艾滅蜀,又擊退孫吳大將丁奉,一時頗負盛名。然而他的敗死略同于胡烈,皆剛愎自用,輕敵致敗。陳騫曾向武帝進諫:“胡烈、牽弘皆勇而無謀,強于自用,非綏邊之材,將為國恥。愿陛下詳之。”“時弘為揚州刺史,不承順騫命。帝以為不協(xié)相構(gòu),于是征弘,既至,尋復(fù)以為涼州刺史。騫竊嘆息,以為必敗。二人后果失羌戎之和,皆被寇喪沒,征討連歲,僅而得定,帝乃悔之”。( 《晉書》卷三五《陳騫傳》,第1036頁。)
從胡烈、牽弘之死,可以看出胡人并非全恃勇力,樹機能的軍事能力不可小覷。曹魏之時軍事人才輩出,而西晉此時除羊祜之外,似乎缺乏英才良將可用。陸抗為當(dāng)時孫吳良將,羊祜為西晉名將,與陸抗勢均力敵。羊祜戍守襄陽,與陸抗對峙,勢必不可調(diào)往他處。李憙向晉武帝舉薦劉淵。劉淵是內(nèi)附的匈奴五部左部帥劉豹之子,當(dāng)時在洛陽為質(zhì),在漢地生活多年。李憙稱劉淵胸懷韜略,曉暢兵機,必可平秦涼之亂。《晉書·劉元海載記》云:“后秦涼覆沒,帝疇咨將帥,上黨李憙曰:‘陛下誠能發(fā)匈奴五部之眾,假元海一將軍之號,鼓行而西,可指期而定?!租唬骸罟?,未盡殄患之理也?!瘧儾辉唬骸孕倥畡藕?,元海之曉兵,奉宣圣威,何不盡之有!’恂曰:‘元海若能平?jīng)鲋?,斬樹機能,恐涼州方有難耳。蛟龍得云雨,非復(fù)池中物也?!勰酥??!保?《晉書》卷一○一《劉元海載記》,第2646頁。)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社會思潮影響下,晉武帝雖知劉淵有雄才,但終究顧慮他是匈奴人而棄之不用。
樹機能在秦涼起兵反叛,嚴重影響了晉廷的政治、軍事部署,其牽制了西晉的兵力,遲滯了西晉的伐吳,使得晉軍主力不敢大舉南下,孫吳的國祚因此得以延長。從泰始末至咸寧元年(275),禿發(fā)樹機能的勢力由涼州金城郡向西發(fā)展,高昌以東的一些鮮卑部落也起兵反抗西晉統(tǒng)治。由于晉軍連戰(zhàn)皆敗,司馬炎寢食難安,侍中任愷素與賈充不睦,遂奏請武帝,令賈充鎮(zhèn)守關(guān)中,以平氐羌。武帝遂下詔曰:
秦涼二境,比年屢敗,胡虜縱暴,百姓荼毒。遂使異類扇動,害及中州。雖復(fù)吳蜀之寇,未嘗至此。誠由所任不足以內(nèi)撫夷夏,外鎮(zhèn)丑逆,輕用其眾而不能盡其力。非得腹心之重,推轂委成,大匡其弊,恐為患未已。每慮斯難,忘寢與食。侍中、守尚書令、車騎將軍賈充,雅量弘高,達見明遠,武有折沖之威,文懷經(jīng)國之慮,信結(jié)人心,名震域外。使權(quán)統(tǒng)方任,綏靜西夏,則吾無西顧之念,而遠近獲安矣。其以充為使持節(jié)、都督秦涼二州諸軍事,侍中、車騎將軍如故,假羽葆、鼓吹,給第一駙馬。( 《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68頁。)
在武帝看來,樹機能對晉朝的危害已超過了當(dāng)年的吳蜀,非得重臣猛將,不足以平此胡虜。賈充為晉武帝最為倚重的大臣,本該輔佐朝廷,但為了平定樹機能,也只能讓他暫離中樞,“權(quán)統(tǒng)方任”,可見此時晉武帝平胡的迫切心情。然而,賈充一來素不習(xí)兵,二則為把持中樞大權(quán),也不愿離開朝廷。荀勖于中策劃,使賈充以其女賈南風(fēng)與太子司馬衷完婚為由,不赴凉州。恰逢“京師大雪,平地二尺,軍不得發(fā)。既而皇儲當(dāng)婚,遂不西行”。( 《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68頁。)最終,以賈充出征、討平胡虜之事,亦只能不了了之。
咸寧三年(277)平虜護軍文鴦(又名俶)臨危受命,都督?jīng)?、秦、雍州三州之軍,大破禿發(fā)樹機能。這是樹機能第一次遭遇大敗,此役后胡人部落有二十萬人降晉,鮮卑人力大損,文鴦因此而名聞天下,遂被任命“為東夷校尉、假節(jié)。當(dāng)之職,入辭武帝,帝見而惡之,托以他事免俶官”。( 《三國志》卷二八《魏書·諸葛誕傳》注引《晉諸公贊》,第774-775頁。)司馬炎為何見文鴦“而惡之”?估計是武帝憶及當(dāng)年司馬師平淮南二叛時,文鴦率軍夜襲司馬師軍營,導(dǎo)致司馬師眼珠迸出,傷重而亡,( 《晉書》卷二《景帝紀》載:“初,帝目有瘤疾,使醫(yī)割之。(文)鴦之來攻也,驚而目出。懼六軍之恐,蒙之以被,痛甚,嚙被敗而左右莫知焉。閏月疾篤……辛亥,崩于許昌?!保ǖ?1頁))故對文鴦心生厭惡,并罷免他的官職。
樹機能為文鴦所敗,雖然元氣大傷,然而晉廷未能乘勝追擊。晉武帝意氣用事,罷免文鴦,致使樹機能死灰復(fù)燃,不久之后他又卷土重來。諸胡人口眾多,又得以時日休養(yǎng)生息,雖不復(fù)以往,但兵眾仍盛。咸寧四年(278),禿發(fā)樹機能命部將若羅拔能在武威大破晉軍,斬殺涼州刺史楊欣。咸寧五年(279)正月,即樹機能叛亂的第十年,禿發(fā)樹機能攻陷涼州(治今甘肅武威)。晉武帝在聽說涼州被攻陷的消息后,非常后悔當(dāng)初所用非人導(dǎo)致戰(zhàn)況惡化,釀成大禍,上朝時嘆息說:“誰能為我討此虜通涼州者乎?”朝臣無言以對,唯有司馬督馬隆對晉武帝說:“陛下若能任臣,臣能平之?!睍x武帝說:“必能滅賊,何為不任,顧卿方略何如耳?!瘪R隆說:“臣請募勇士三千人,無問所從來,率之鼓行而西,稟陛下威德,丑虜何足滅哉!”( 《晉書》卷五七《馬隆傳》,第1555頁。)司馬炎同意了馬隆的請求,并加封馬隆為討虜護軍、武威太守,率軍討伐樹機能。對晉武帝任用馬隆,公卿大臣紛紛反對,認為朝廷不該實施這個賞募的特例,更何況馬隆只不過是個口出狂言的小將,豈能信之?但晉武帝明決果斷,并沒有聽從這些大臣的反對意見。
馬隆果然不負晉武帝所望,經(jīng)過浴血苦戰(zhàn),最終平定了秦涼之亂?!顿Y治通鑒》卷八○晉武帝咸寧五年條載:
馬隆西渡溫水,樹機能等以眾數(shù)萬據(jù)險拒之。隆以山路狹隘,乃作扁箱車,為木屋,施于車上,轉(zhuǎn)戰(zhàn)而前,行千余里,殺傷甚眾。自隆之西,音問斷絕,朝廷憂之,或謂已沒。后隆使夜到,帝撫掌歡笑,詰朝,召群臣謂曰:“若從諸卿言,無涼州矣?!蹦嗽t假隆節(jié),拜宣威將軍。隆至武威,鮮卑大人猝跋韓且萬能帥萬余落來降。十二月,隆與樹機能大戰(zhàn),斬之,涼州遂平。( 《資治通鑒》卷八○,晉武帝咸寧五年冬十一月、十二月條,第2559頁。)
可以說,如果沒有晉武帝司馬炎的充分信任和鼎力支持,馬隆很難取得這么輝煌的戰(zhàn)果。禿發(fā)樹機能死后,秦涼的諸胡部隊失去了領(lǐng)袖人物,頓時土崩瓦解,紛紛向馬隆請降,秦涼之變至此平定。
樹機能于泰始六年初起事,敗亡于咸寧五年底,持續(xù)十年之久。在歷時十年的秦涼之變中,禿發(fā)樹機能帶領(lǐng)河西鮮卑人屢挫晉軍。為鎮(zhèn)壓河西鮮卑,司馬炎將西晉許多名將派遣至西北戰(zhàn)場,前后喪失了胡烈、牽弘、蘇愉、楊欣等四名高級將領(lǐng)。其時,河西、隴右烽火連天,西晉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來平叛,卻不見成效。更為嚴重的是,秦涼之變影響到西晉的整體戰(zhàn)略方針,特別是平吳戰(zhàn)略部署的執(zhí)行。咸寧四年,西晉名將羊祜病亡。羊祜臨死前薦杜預(yù)代己,并數(shù)度苦諫晉武帝伐吳。羊祜奏疏雖得到司馬炎的充分肯定,但卻遭到朝中諸多大臣的反對,“朝議方以秦、涼為憂”。胡三省指出:“謂樹機能未平也?!保?《資治通鑒》卷八○,晉武帝咸寧二年冬十月條,第2544-2545頁。)賈充認為如今“西有昆夷之患,北有幽并之戍,天下勞擾”,( 《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69頁。)朝廷不應(yīng)兩線作戰(zhàn),只有先平樹機能,然后再將伐吳提到議事日程。唯有度支尚書杜預(yù)、中書令張華等少數(shù)人贊同羊祜。恰逢晉軍在秦、涼屢遭敗績,羊祜遂再次上表云:“吳平則胡自定,但當(dāng)速濟大功耳?!钡€是遭到大部分人的反對,“議者多有不同,賈充、荀勖、馮紞尤以伐吳為不可”。( 《資治通鑒》卷八○,晉武帝咸寧二年冬十月條,第2545頁。)羊祜嘆道:“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故有當(dāng)斷不斷。天與不取,豈非更事者恨于后時哉!”( 《晉書》卷三四《羊祜傳》,第1019頁。)西晉因樹機能未平,對孫吳始終按兵不動,故羊祜壯志未酬,未見吳平而身先亡。所幸的是,西晉王朝出了位智勇雙全的馬隆,馬隆平定樹機能的捷報剛一傳來,晉武帝就即刻命令六路大軍出動,大舉伐吳。毫無疑問,晉武帝選在此刻伐吳,是因為平樹機能之后,他已無后顧之憂。
需要指出的是,除了禿發(fā)樹機能起兵之外,泰始七年(271)正月,匈奴右賢王劉猛叛逃出塞,攻打并州。接著,鮮卑拓跋部在蒙古地區(qū)崛起,鮮卑慕容部在東北地區(qū)崛起,他們皆給西晉邊境帶來了嚴重的壓力,民族矛盾的日益加劇不僅使晉武帝無暇顧及伐吳,而且為中原王朝敲響了諸胡之亂的警鐘,可惜當(dāng)時的晉人對此并沒有清晰的認識,最終鑄成日后的五胡之亂。
三、漢晉之際疫疾大流行
賈充反對伐吳有諸種理由,其中“吳未可悉定,方夏,江淮下濕,疾疫必起”這一條歷來被世人傳為笑柄,( 《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69頁。)認為他是在制造借口,無中生有。但和賈充持相同見解者并不鮮見,《晉書·杜預(yù)傳》記載:“時眾軍會議,或曰:‘百年之寇,未可盡克。今向暑,水潦方降,疾疫將起,宜俟來冬,更為大舉。’”( 《晉書》卷三四《杜預(yù)傳》,第1030頁。)可以確定,其中的“或曰”,并非是賈充,因為其時賈充駐軍項城,( 《晉書》卷四○《賈充傳》曰:“吳江陵諸守皆降,充乃徙屯項?!保ǖ?169頁))不在杜預(yù)軍中,更未參加“眾軍會議”??梢?,杜預(yù)軍中也有人擔(dān)心大軍南下會染上疾疫。
難道“江淮下濕,疾疫必起”,“今向暑,水潦方降,疾疫將起”的提醒是杞人之憂、無稽之談?恐怕未必。建安十三年(208),曹操以三十萬大軍下江南,( 《三國志》卷六四《吳書·諸葛恪傳》云:“北方都定之后,(曹)操率三十萬眾來向荊州?!保ǖ?436頁))志在一統(tǒng)華夏,孰料赤壁之戰(zhàn)大敗,其掃平四海的愿望終成泡影。曹操赤壁敗北的原因頗多,但不可否認的是曹軍南下后,將士不服南方水土,更為不幸的是染上了可怕的瘟疫,致使曹軍的戰(zhàn)斗力大為下降,敗給了只有五萬軍卒的孫劉聯(lián)軍?!度龂尽ぶ荑鳌纷⒁督韨鳌酚幸粭l記載:“曹公曰:‘孤不羞走?!髸c權(quán)曰:‘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 《三國志》卷五四《吳書·周瑜傳》注引《江表傳》,第1265頁。)
曹軍在赤壁之戰(zhàn)中染上疾疫并非是孤證,多處類似的記載散見于《三國志》。茲引之如下:《魏書·武帝紀》云:“(曹)公至赤壁,與備戰(zhàn),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軍還?!薄段簳す蝹鳌酚涊d:“太祖征荊州還,于巴丘遇疾疫,燒船,嘆曰:‘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吳書·吳主傳》也稱:“公燒其余船引退,士卒饑疫,死者大半。備、瑜等復(fù)追至南郡,曹公遂北還。”《吳書·周瑜傳》云:“權(quán)遂遣瑜及程普等與備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時曹公軍眾已有疾病,初一交戰(zhàn),公軍敗退,引次江北。”《蜀書·先主傳》載:“權(quán)遣周瑜、程普等水軍數(shù)萬,與先主并力,與曹公戰(zhàn)于赤壁,大破之,焚其舟船。先主與吳軍水陸并進,追至南郡,時又疾疫,北軍多死,曹公引歸?!保?《三國志》卷一《魏書·武帝紀》,第31頁;卷一四《魏書·郭嘉傳》,第435頁;卷四七《吳書·吳主傳》,第1118頁;卷五四《吳書·周瑜傳》,第1262頁;卷三二《蜀書·先主傳》,第878頁。)
從以上史料可以看出,曹操赤壁兵敗,與將士水土不服,軍營之中疫病大流行,戰(zhàn)斗力嚴重下降有很大關(guān)系。正如裴松之所云:“至于赤壁之?dāng)?,蓋有運數(shù)。實由疾疫大興,以損凌厲之鋒,凱風(fēng)自南,用成焚如之勢。天實為之,豈人事哉?然則魏武之東下,非失算也。”( 《三國志》卷一○《魏書·賈詡傳》注,第330頁。)在裴松之看來,曹操赤壁兵敗在于瘟疫大興。由此可見,賈充等人對晉軍南下伐吳之戰(zhàn)中可能遇到疫情的擔(dān)憂,并不是沒有道理的。七十多年前的赤壁之戰(zhàn)在魏晉人的腦海中印象深刻,甚至是刻骨銘心。要知道,西晉此次伐吳實際上是繼承曹操赤壁之戰(zhàn)的未竟之業(yè),統(tǒng)一天下。所謂“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當(dāng)年赤壁之戰(zhàn)所遇到的疫情問題,有識者當(dāng)然應(yīng)該汲取,絕對不能重蹈覆轍。
赤壁之戰(zhàn)曹軍染上疾疫并非是偶然的歷史現(xiàn)象。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疾疫是導(dǎo)致戰(zhàn)爭失利,甚至是人口大幅度減少的重要原因。梁啟超在《中國史上人口之統(tǒng)計》中指出:“東漢初視西漢全盛得三之一,三國視東漢全盛得七之一,唐初視隋全盛得三之一,宋初視唐全盛得四之一,清初視明全盛得三之一,此其大較也。”( 梁啟超:《中國史上人口之統(tǒng)計》,《飲冰室合集》第2冊,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4頁。)中國兩千年的君主專制社會,因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導(dǎo)致的人口耗損不足為奇,無論東漢初年、唐初、宋初,還是清朝初年的人口統(tǒng)計顯示,人口大致均減少為鼎盛時期的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唯有三國時期,人口竟然不足東漢永壽三年(157)統(tǒng)計時的七分之一,( 《晉書》卷一四《地理志上》載:“至桓帝永壽三年(157),戶千六十七萬七千九百六十,口五千六百四十八萬六千八百五十六,斯亦戶口之滋殖者也?!保ǖ?14頁)據(jù)《通典》卷七《食貨·歷代盛衰戶口·丁中》統(tǒng)計,三國鼎峙之時,天下通計戶一百四十七萬三千四百二十三,口七百六十七萬二千八百八十一(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45頁)。)實在是殆不可解。如果說漢末入三國是由治入亂,那么隋入唐,五代入宋,明入清時的亂世比之三國時期毫不遜色,引起三國人口數(shù)量劇減的因素一個不少地影響著其余亂世,怎么能僅用“戰(zhàn)亂”來解釋呢?在當(dāng)時的醫(yī)療條件下,疾疫是一種死亡率非常高的傳染性疾病,毋庸置疑,漢晉之際疫病大流行導(dǎo)致人口大量死亡。
赤壁之戰(zhàn),患上嚴重疫病的曹軍慘敗于孫劉聯(lián)軍,之后曹魏軍營又連連發(fā)生疫病?!敖ò彩?,孫權(quán)率眾圍合肥。時大軍征荊州,遇疾疫,唯遣將軍張喜單將千騎,過領(lǐng)汝南兵以解圍,頗復(fù)疾疫。”( 《三國志》卷一四《魏書·蔣濟傳》,第450頁。)曹操在建安十四年(209)七月的辛未令中總結(jié)將士死亡原因時說:“自頃已來,軍數(shù)征行,或遇疫氣,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 《三國志》卷一《魏書·武帝紀》,第32頁。)
建安二十二年(217),以河北鄴城為中心暴發(fā)的瘟疫,很快席卷了長江以北和江東安徽一帶,導(dǎo)致人口大量死亡,很多地方十室九空,全國人口大量銳減,可謂“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曹植的《說疫氣》,對建安二十二年瘟疫的慘狀有著直觀的描述:“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保?(三國魏)曹植:《說疫氣》,(三國魏)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卷一,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62頁。)魏文帝“初在東宮,疫癘大起,時人凋傷,帝深感嘆,與素所敬者大理王朗書曰:‘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lián)P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shù)起,士人凋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 《三國志》卷二《魏書·文帝紀》注引《魏書》,第88頁。)這深刻地反映了疫情的恐怖。
漢魏之際,建安七子與曹氏三父子的文學(xué)成就最高。然而,隨著疫情的肆虐和蔓延,建安七子相繼隕落,七人中有五人因染瘟疫而死。因疫情而死的還有司馬懿兄司馬朗,司馬朗是司馬防長子,“司馬八達”之首,作為司馬家族的領(lǐng)頭羊,司馬朗理應(yīng)是漢魏之際冉冉升起的新星,但卻沒能逃過瘟疫這一劫?!敖ò捕辏ㄋ抉R朗)與夏侯惇、臧霸等征吳。到居巢,軍士大疫,朗躬巡視,致醫(yī)藥。遇疾卒,時年四十七”。( 《三國志》卷一五《魏書·司馬朗傳》,第466頁。)延康元年(220),曹操薨逝。禍不單行,瘟疫隨著戰(zhàn)爭快速傳播,已經(jīng)蔓延到洛陽?!段郝浴吩唬骸皶r太子(曹丕)在鄴,鄢陵侯(曹彰)未到,士民頗苦勞役,又有疾癘,于是軍中騷動。群寮恐天下有變,欲不發(fā)喪?!保?《三國志》卷一五《魏書·賈逵傳》注引《魏略》,第481頁。)后來在賈逵的堅持之下,才將曹操的靈柩送到了鄴城。黃初四年(223)三月“丁未,大司馬曹仁薨。是月大疫”,( 《三國志》卷二《魏書·文帝紀》,第82頁。)估計曹仁也是染疾疫而亡。疫情一直持續(xù)到公元253年,這一年諸葛恪率軍攻魏新城,因?qū)⑹炕家卟。勒叽蟀?,?《資治通鑒》卷七六,邵陵厲公嘉平五年五月條曰:“會大暑,吳士疲勞,飲水,泄下、流腫,病者太半,死傷涂地。”(第2407頁)《宋書》卷三四《五行志五》載:“吳孫亮建興二年四月,諸葛恪圍新城,大疫,死者太半?!保ㄖ腥A書局2018年版,第1098頁))諸葛恪最終率軍撤退。
入晉之后,疫病仍在流行,如“吳孫皓鳳皇二年,疫。晉武帝泰始十年,大疫。吳土亦同”。( 《宋書》卷三四《五行志五》,第1098頁。)咸寧元年十二月,西晉首都洛陽發(fā)生大疫疾。這次疫病來勢兇猛,并迅速蔓延開來,危害極大,得病者往往因無法救治而死亡。《晉書·武帝紀》記載這次大疫,“洛陽死者大半”。( 《晉書》卷三《武帝紀》,第65頁。)洛陽當(dāng)時的人口數(shù)量,恐怕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數(shù)字,常住人口加上朝廷的各個官僚機構(gòu)和駐扎在京師的中軍,至少應(yīng)有20多萬?!顿Y治通鑒》卷八○咸寧元年冬十二月條載:“大疫,洛陽死者以萬數(shù)?!保?《資治通鑒》卷八○,晉武帝咸寧元年冬十二月條,第2541頁。)《宋書·五行志五》也記載了這次疫情,云:“晉武帝咸寧元年十一月,大疫,京都死者十萬人。”( 《宋書》卷三四《五行志五》,第1098頁。)兩條史料記載不一,《宋書》記載的死亡人數(shù)要比《資治通鑒》記載的多,如果平衡一下,這次疫病死亡者大概有數(shù)萬人。
咸寧二年正月,由于洛陽的疫情十分嚴重,司馬炎“以疾疫廢朝”。(《晉書》卷三《武帝紀》,第65頁。)正月朝會歷來是封建王朝最重要的朝會之一,象征著國家的禮儀制度和天子君臨天下的威權(quán)。按照西晉制度,舉行元旦朝會時,在京都洛陽的各級官員,諸侯王、州郡的計吏、藩屬國及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的代表等都要參加,參加者可達上萬人。元旦朝會有著萬國來朝、四夷賓服的重要意義。
然而司馬炎為何要“廢朝”?筆者揣測,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是避免疫病在朝臣中互相傳染,以防疫病流行至宮內(nèi);第二種是晉武帝自己也已染上了可怕的瘟疫,且這一種可能頗大。司馬炎雖然貴為九五之尊,但在災(zāi)難面前,卻難以幸免。咸寧元年十一月癸亥,司馬炎還曾親自閱兵,“大閱于宣武觀,至于己巳”。( 《晉書》卷三《武帝紀》,第65頁。)司馬炎極有可能是在閱兵時,身處人群密集處而被感染。正月元旦元會是西晉朝廷最為重要的朝會,但武帝因病不得不取消此次朝會,說明他的病情已相當(dāng)嚴重。
時年41歲的晉武帝春秋正盛,處于精力充沛的壯年,卻因染疾而命懸一線。天子的身體狀況從來都屬于帝國的絕密。但元旦朝會的取消,已使真相無法掩蓋,武帝病危的訊息在朝廷上下公開流傳。然而,比起人心騷動,司馬炎最憂懼、最震驚的是皇權(quán)受到覬覦和挑戰(zhàn)。官僚和功臣居然密謀廢黜太子司馬衷、謀立齊王司馬攸。“初,帝疾篤,朝廷屬意于攸。河南尹夏侯和謂充曰:‘卿二女婿,親疏等耳,立人當(dāng)立德。’充不答。”( 《晉書》卷四○《賈充傳》,第1169頁。)在事關(guān)皇位繼承權(quán)的問題上,連司馬炎最信賴的賈充也沉默不語,不作表態(tài),可見司馬炎病重期間,西晉的皇權(quán)遇到了危機。所幸司馬炎大難不死,幸運地活了下來。司馬炎病愈后,為防患未然,立即采取措施打壓司馬攸并懲處冀圖立齊王攸的朝臣,并借立皇后之機扶植楊氏外戚勢力。又于咸寧三年改封非司馬昭系的宗室藩王,同時封諸皇子為宗藩,以提升晉武帝系在司馬家族中的實力。由此可見,咸寧元年之后的數(shù)年間,因瘟疫大規(guī)模暴發(fā),幾乎危及武帝本人生命,甚至連皇太子的儲君之位——西晉國本都發(fā)生了動搖。在此情況下,武帝又怎么可能顧及伐吳之事呢?咸寧二年暮春,武帝的病情開始逐漸好轉(zhuǎn)?!暗鄣眉采鮿?,及愈,群臣上壽。詔曰:‘每念疫氣死亡者,為之愴然。豈以一身之休息,忘百姓之艱難邪!’諸上禮者,皆絕之?!保?《資治通鑒》卷八○,晉武帝泰始二年春條,第2541頁。)這說明武帝本人雖然身體已逐漸康復(fù),但他不忘百姓罹患疫疾之苦,故不接受朝臣的慶賀。畢竟這場可怕的瘟疫奪去了京師洛陽一帶數(shù)萬人的生命,所以必須讓百姓休養(yǎng)生息,伐吳之事只能再往后延緩。這也是武帝一直拖到咸寧五年十一月才大舉伐吳的一個重要原因,因為此時瘟疫已過去了三四年,人心已經(jīng)比較安定,社會元氣也得到了恢復(fù),武帝消除了后顧之憂,才下決心伐吳,統(tǒng)一天下。
四、缺少水師:中國之長技無所用
西晉擁有一支約五十萬人的龐大軍隊,但其中大部分是步軍和騎兵,缺少水軍和戰(zhàn)船。西晉之前的曹魏對孫吳多次進攻而屢次受挫,從軍事上分析,主要是魏國水師太弱,與吳軍水師相比,明顯處于下風(fēng),所以難以逾越長江天險。
孫吳軍隊總?cè)藬?shù)不到30萬,因缺少戰(zhàn)馬,步戰(zhàn)、騎戰(zhàn)皆非其所長。但孫吳全境貫通長江,以水師立國,艨艟戰(zhàn)船數(shù)以萬計,故其水軍強大,造船業(yè)亦頗為發(fā)達,擁有數(shù)量龐大的船隊。吳使趙咨出使魏國時曾自稱道:“吳王浮江萬艘,帶甲百萬。”( 《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主傳》注引《吳書》,第1123頁。)趙咨之辭雖不免有自夸之嫌,但估計相去亦不甚遠。早在建安四年(199),孫策攻江夏,敗黃祖時,就繳獲劉表水軍的戰(zhàn)船“六千余艘”。( 《三國志》卷四六《吳書·孫策傳》注引《吳錄》,第1108頁。)孫吳滅亡時,長江之中尚有“舟船五千余艘”。( 《三國志》卷四八《吳書·孫皓傳》注引《晉陽秋》,第1177頁。)這些足見江南舟楫之盛。正如袁準(zhǔn)對曹爽所言:“吳楚之民脆弱寡能,英才大賢不出其土,比技量力,不足與中國相抗,然自上世以來常為中國患者,蓋以江漢為池,舟楫為用,利則陸鈔,不利則入水,攻之道遠,中國之長技無所用之也。”( 《三國志》卷四《魏書·齊王芳紀》注引《漢晉春秋》,第122頁。)
曹操汲取赤壁之戰(zhàn)慘敗的教訓(xùn),也在北方打造戰(zhàn)船,訓(xùn)練水師, 但效果十分有限,從曹魏政權(quán)建立直至魏亡, 曹魏水師很少敢擺開陣勢在長江上與吳國水軍正面交鋒。究其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是曹魏并無大型舟船,而且船只數(shù)量較少, 與“浮江萬艘”“上岸擊賊,洗足入船”( 《三國志》卷五四《吳書·呂蒙傳》注引《吳錄》,第1275頁。)的吳國水軍相比,實力相差懸殊。諸葛亮在《后出師表》中說曹操“四越巢湖不成”,指的就是他四次攻打濡須口,均被吳軍水師挫敗。
黃初三年(222),曹休為征東大將軍,假黃鉞,督前將軍張遼、鎮(zhèn)東將軍臧霸等諸州郡二十余軍從東線出擊洞浦,憑借風(fēng)勢之利,初戰(zhàn)雖然獲得小勝,但是曹休等魏軍將領(lǐng)后來看到孫吳安東將軍賀齊所率的水軍中“蒙沖斗艦之屬,望之若山”,不由心驚膽戰(zhàn),不敢追擊,只得“引軍還”。( 《三國志》卷六○《吳書·賀齊傳》,第1380頁。蒙沖、斗艦是三國時期水軍使用的精銳艦船,結(jié)構(gòu)堅固,性能良好,都是速度快捷,能攻擊敵船的戰(zhàn)斗艦艇。《資治通鑒》卷六五,漢獻帝建安十三年十月條,胡三省注引杜佑語,對此種戰(zhàn)船做了具體介紹:“蒙沖,以生牛皮蒙船覆背,兩廂開掣棹孔,左右有弩窗、矛穴,敵不得近,矢石不能敗。此不用大船,務(wù)于速疾,乘人之所不及,攻擊之船也?!薄岸放?,船上設(shè)女墻,可高三尺,墻下開掣棹孔。船內(nèi)五尺,又建棚,與女墻齊。棚上又建女墻,重列戰(zhàn)敵。上無覆背,前后左右樹牙旗、幟幡、金鼓,此戰(zhàn)船也”(第2089-2090頁)。)曹丕于黃初五年(224)和黃初六年(225)兩次率水師征吳,仍因缺乏克敵制勝的大型戰(zhàn)船,所以滯于廣陵而不敢渡江決戰(zhàn)。曹丕望著“波濤洶涌”的長江,無計可施,一籌莫展,只得望江興嘆道:“嗟乎!固天所以隔南北也!”( 《三國志》卷四七《吳書·吳主傳》注引《吳錄》,第1132頁。)“魏雖有武騎千群,無所用也”。( 《三國志》卷五五《吳書·徐盛傳》注引《魏氏春秋》,第1299頁。)二是孫吳全境貫通長江流域,欲要攻吳必須進入長江。但曹魏水師始終找不到較為理想的進入長江的航道。三國時期北方從淮河流域、襄樊地區(qū)通往長江的主要水運干道為中瀆水、濡須水和漢水。但這三條水運干道的地理條件都不甚理想,中瀆水和漢水下游多有湖泊、沼澤,且沿途民生凋敝、人煙稀少,軍隊很難在當(dāng)?shù)匮a充軍需糧秣。廣陵江口冬季大寒,沿江一帶甚至結(jié)冰,船只無法航行。精湖的地理條件更為惡劣,冬季雨水稀少,水枯后極易導(dǎo)致船只擱淺;( 精湖,古湖名,又作津湖,在今江蘇省高郵市北,東通運河,西北接氾光湖,南入高郵市界。魏黃初三年,曹丕率軍伐吳,自廣陵北還,戰(zhàn)艦擱淺于此。)沔口入江航道十分狹窄,大船根本無法通行,魏軍水師一旦缺少大型戰(zhàn)船,攻吳則必敗無疑。濡須水沿岸皆是崇山峻嶺,孫吳在此的軍事布防極為嚴密,前期有呂蒙修筑的濡須塢,后期有諸葛恪修筑的東關(guān)大堤,致使魏軍屢攻不克,甚至損兵折將,嚴重受挫。嘉平五年(253), 司馬昭伐吳,率大軍攻打東興,吳太傅諸葛恪大破魏將胡遵、諸葛誕軍于東關(guān),魏軍死傷數(shù)萬,軍資器械損失殆盡。
鑒于伐吳之戰(zhàn)屢屢受挫,司馬昭調(diào)整了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部署。曹魏景元三年(262),司馬昭召開軍事會議,與群臣討論如何統(tǒng)一天下時說:“今宜先取蜀,三年之后,因巴蜀順流之勢,水陸并進,此滅虞定虢,吞韓并魏之勢也?!保?《晉書》卷二《文帝紀》,第38頁。)司馬昭的策略是先滅蜀,滅蜀之后,西晉水師就可利用長江三峽的水道,順流東下,以擊破吳國的長江防御體系。鄧艾滅蜀之后,向朝廷建議:“留隴右兵二萬人,蜀兵二萬人,煮鹽興冶,為軍農(nóng)要用,并作舟船,豫順流之事,然后發(fā)使告以利害,吳必歸化?!保?《三國志》卷二八《魏書·鄧艾傳》,第780頁。)其滅吳之策與司馬昭大致相同。羊祜為晉武帝制定的滅吳方略中有一句十分關(guān)鍵的話:“伐吳必藉上流之勢?!保ā稌x書》卷三四《羊祜傳》,第1017頁。)所謂“必藉上流之勢”就是西晉須以巴蜀為基地,水軍沿長江上游向下游進軍。吳建都于建業(yè),地處長江下游,荊州位于長江中游,是建業(yè)的門戶。只要攻克夷陵、江陵、武昌、夏口等地,建業(yè)就失去了屏障,孫吳必亡無疑。由此可見,長江三峽水道是西晉伐吳的最佳路線。
然而要“藉上流之勢”,西晉則必須要建立一支強大的水師。晉軍的弱點就是戰(zhàn)船太少,不習(xí)水戰(zhàn)。為改變這種狀況,司馬炎命王濬在益州(州治在今四川成都)造戰(zhàn)船,治水軍數(shù)萬人,使晉軍的弱點得以克服,實力增強。
為何要在益州建造戰(zhàn)船呢?
因為成都平原的木材和巴蜀的水利資源十分豐富,王濬可以充分利用當(dāng)?shù)刭Y源,制造大型戰(zhàn)船。早在戰(zhàn)國時期,秦國就以李冰為蜀郡太守,“冰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檢江,別支流雙過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頹隨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饒”。( (東晉)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卷三《蜀志》,巴蜀書社1984年版,第202頁。)羊祜舉薦王濬留任益州刺史,其主要任務(wù)就是負責(zé)建造戰(zhàn)船。孫吳水軍的優(yōu)勢是戰(zhàn)船的規(guī)模和數(shù)量巨大,故西晉在這一點上必須壓倒和超過對手。《晉書·王濬傳》載:“武帝謀伐吳,詔濬修舟艦。濬乃作大船連舫,方百二十步(約合172.8米),受二千余人。以木為城,起樓櫓,開四出門,其上皆得馳馬來往。又畫鹢首怪獸于船首,以懼江神。舟楫之盛,自古未有。”( 《晉書》卷四二《王濬傳》,第1208頁。)晉軍所建造的大型戰(zhàn)船,可裝載兩千余人,上建木城,筑起樓櫓,四面開門,船上可騎馬馳騁。船首還繪有鹢首的怪鳥,以震撼江神。
雖然王濬造船取得了不菲的成績,但造船過程也是十分艱難。西晉朝廷只是令屯田士兵“大作舟船,為伐吳調(diào)”。
但益州地區(qū)屯田數(shù)量不多,屯田士卒較少,難以滿足大規(guī)模造船的需要。
王濬起初只奉令以五六百屯田兵造船,由于人數(shù)太少,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造船任務(wù)。益州“別駕何攀以為佃兵但五、六百人,無所辨,宜召諸休兵,借諸郡武吏,并萬余人造作,歲終可成。(王)濬從之”。( (東晉)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卷八《大同志》,第610頁。)何攀勸王濬發(fā)州郡兵萬人造船,尚不敢上達朝廷,“官家雖欲伐吳,疑者尚多,卒聞?wù)腥f兵,必不見聽”。( (東晉)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卷一一《后賢志》,第867頁。)王濬果斷地采納了何攀的建議,為加快進度,以各郡士兵萬余人造船。由于造船所需的木材不足,“攀又建議:裁船入山,動數(shù)百里,艱難。蜀民冢墓多種松柏,宜什四市取,入山者少。濬令攀典舟船器仗”。( (東晉)常璩撰,劉琳校注:《華陽國志校注》卷八《大同志》,第610頁。)結(jié)果一年就完成了造船任務(wù),從而使王濬水軍“舟楫之盛,自古未有”,為實現(xiàn)“水陸并進”滅吳,提供了重要的軍事保障。
王濬造船工程巨大,持續(xù)時間也很長,他在上晉武帝表章時說:“臣作船七年,日有朽敗?!庇纱丝梢?,王濬所率的西晉水師擁有大批的戰(zhàn)船,形成了對吳作戰(zhàn)的巨大優(yōu)勢。西晉伐吳時,王濬連戰(zhàn)皆捷,勢不可擋,史載其“發(fā)蜀,兵不血刃,攻無堅城……于是順流鼓棹,徑造三山。(孫)皓遣游擊將軍張象率舟軍萬人御濬,象軍望旗而降。皓聞濬軍旌旗器甲,屬天滿江,威勢甚盛,莫不破膽”??梢?,西晉此時不僅兵力超過孫吳,而且連水師和戰(zhàn)船也占優(yōu)勢。王濬在給晉武帝的奏表中聲稱:進入“秣陵(建業(yè))諸軍,凡二十萬眾。臣軍先至,為土地之主。百姓之心,皆歸仰臣”。( 《晉書》卷四二《王濬傳》,第1208、1209、1214頁。)其中雖有王濬自我表功之嫌,但也足以看出王濬所率的水師才是攻占吳都的主力,立下了滅吳之戰(zhàn)的首功。正因其如此,才有了后來唐代詩人劉禹錫《西塞山懷古》一詩:“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庇纱丝梢?,只有在西晉軍隊克服自身不善水戰(zhàn),全力經(jīng)營造船基地,建立強大的水師之后,才能興師伐吳,否則難免重蹈昔日曹操、曹丕父子屢征江南而無功,甚至損兵折將、喪師覆軍的覆轍。
總之,西晉滅吳之戰(zhàn)一再推遲、延緩,絕非偶然,因為無論從西晉的內(nèi)部條件,還是外部環(huán)境來看,都面臨著諸多問題。面對這些困難,晉武帝也并非無所作為,而是審時度勢,沉著冷靜,“明達善謀,能斷大事”。( 《晉書》卷三《武帝紀》,第80頁。)經(jīng)過十幾年的精心籌備,在解決了內(nèi)部矛盾和克服外部阻力之后,才揮師伐吳。所以平吳之戰(zhàn)看似過程十分簡單,晉軍“兵不血刃,揚越為墟”,( 《晉書》卷三《武帝紀》“制曰”,第81頁。)從出師到滅吳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但如果不是晉武帝在伐吳之前的精心謀劃,周密部署,長期準(zhǔn)備,豈能一舉蕩平孫吳,結(jié)束東漢末年以來華夏分裂近百年的局面。
責(zé)任編輯:陳 鵬
An Analysis of the Reason of Delaying the Destruction of Wu(吳)by Emperor Wudi(武帝)of Jin Dynasty
ZHU Zi-yan
(Department of History,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bstract:It was no accident that the Western Jin had to postpone the war to destroy Wu(吳)again and again, since the Western Jin faced four problems at least in terms of both internal conditions and external environment. First, the opposition force represented by Jia Chong(賈充)was very strong and repeatedly blocked the plan of attacking Wu. Secondly, Qinliang(秦涼)Incident forced the Western Jin to invest a lot of manpower, material resources and financial resources to suppress the rebellion, which affected the implementation of the strategic plan of Western Jin to put down Wu; Thirdly, the pandemic caused a large number of deaths in the Han and Jin Dynasties. Around the second year of Xianning(咸寧,276), a massive outbreak of plague almost threatened the life of Emperor Wudi(武帝)and even the crown prince’s position was shaken. Under such circumstances, emperor Wudi could not take into account the matter of attacking Wu. Fourthly, the Western Jin had an army of about half a million men, but most of them were infantry and cavalry, and what they lacked were navy and warships, which means it was difficult for Jin’s army to cross the Yangtze River,while the navy of Wu is stronger than that of Western Jin.
Key words:delaying the destruction of Wu(吳); Jia Chong’s(賈充)obstruction of attacking Wu; Qinliang(秦涼)Incident; pandemic; shipbuilding by Wang Jun(王濬)
收稿日期:2021-05-12
作者簡介:朱子彥,上海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為魏晉史、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