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霄琳
詩歌藝術是中華幾千年傳統(tǒng)文化中最耀眼的明珠。而唐詩,則是中國詩歌藝術發(fā)展史上無法超越的頂峰。好的藝術作品總是生逢其時,而唐詩是我國封建社會最為鼎盛的篇章,整個社會的包容開放、蓬勃進取、積極開拓造就了唐詩風格的大氣磅礴、恢宏開拓、綺麗雄偉。基于此,本文以唐代詩歌語言為主要研究對象,重在分析唐詩語言“無跡可求”與“唯在妙悟”的創(chuàng)作風格,通過列舉具體詩例,結合唐代社會與不同詩人的風格展開具體論述,以期為唐代詩歌語言的進一步探討提供參考。
一、唐代詩歌語言風格概述
唐代詩歌更加氣韻綿長,其字里行間蘊藉的空靈與俊逸能給讀者帶來極佳的美學體驗;與后世詩歌相比,唐代詩歌更加豐腴秀麗,其篇章結構中流露的雄健與典雅在宋、明詩歌中再難覓蹤影。正如清人程志淳在為其《唐詩摘抄》作序時所說:“詩至三唐,高奇、平淡、險怪、綺麗,包涵萬象,無所不有。若大海汪洋,茫無畔岸,非得登岸而知津者以為指南,倀倀乎,安知所之!”唐代詩歌語言風格豐富兼容、恣意汪洋,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寓情于景,情韻孤標
唐詩婉麗明媚,長于言情,重視寓情于景,賦予意象、意境以特別的精神內涵,即便偶有敘事說理,也多重事理中情韻的表達,在語言風格上獨樹一幟。例如,唐代詩人李白與宋代蘇軾均曾游歷廬山寫下名篇,李白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之句,以十分夸張的筆法盡情呈現(xiàn)詩人的訝然,使讀者讀罷不禁進入詩人奇詭的想象空間,有著強烈的美學體驗;蘇軾則以“橫看成嶺側成峰”“只緣身在此山中”等句,突出哲理性的神思,寥寥數(shù)言,理已窮盡,體現(xiàn)了宋詩闡述理念、凝練思想的表達風格??梢?,唐詩“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有著自身獨特的藝術風格。
(二)恢宏博大,壯懷激烈
唐詩從不掩飾自己的大氣與激昂,詩人習慣性地在描寫生活的過程中展現(xiàn)深厚的情感與宏大的氣勢,這一點在邊塞詩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唐代的邊塞詩中,常見忠君報國、勢如破竹的豪邁英雄,他們在王朝的邊疆揚刀躍馬,無論勝利與失敗,都轟轟烈烈,鏗鏘有力,盡顯王朝氣概與男兒本色。這些詩往往大處落筆,意象宏闊,如王昌齡的“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都極盡情景之奇壯;這些詩還多有昂揚的基調,如祖詠的“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王翰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李白的“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等,均體現(xiàn)出流暢的氣勢與崇高感、使命感。唐代殷璠在《河岳英靈集》評價唐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正是唐詩恢宏博大,壯懷激烈的真實寫照。
(三)明媚清新,奧妙空靈
聞一多先生曾稱贊唐詩為“詩中之詩,頂峰上的頂峰”,便是由于唐詩不但明媚清新有余,且勝在空靈婉轉,奧妙生動,言有盡而意無窮,每每讀來總有新興味、新體悟。例如,一生只以一首詩名揚天下、震爍今古的張若虛,其《春江花月夜》一詩由詩題中的五個字交錯縱橫而成,一幅良辰美景躍然詩中,引人向往而又妙趣橫生。全詩伊始的“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清新明媚而壯麗生動,尤其最后所煉“生”之一字,不但賦予了明月生機與活力,還使整幅畫面瞬間充滿動勢,體現(xiàn)了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而后半部分的“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一句,又不著痕跡地將思念之情表現(xiàn)得搖曳生輝,情韻裊裊,只此一句,便使后世只能望洋興嘆,再無能出其右之作。
陸羽在《滄浪詩話》中寫道:“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又說“詩道亦在妙悟”,正是指出唐詩這種奧妙莫測的空靈高致?!盁o跡可求”與“唯在妙悟”,既是唐詩在詩境方面的極大超越,又是其在語言風格方面最為突出的特質。
二、唐代詩歌語言的“無跡可求”
嚴羽評價唐詩能“吟詠情性”,“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進而論述唐詩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般玄遠空靈的意境特征。唐代詩歌語言的“無跡可求”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一)意趣高遠而無跡可求
唐代詩歌往往立意高遠,不執(zhí)著于一情一物一象一境,隨心開闊,變化萬端,若想于言詮中得詩之宏旨,往往如竹籃打水,難覓其蹤。例如,在孟浩然的《來阇黎新亭作》中有“棄象玄應悟,忘言理必該。靜中何所得,吟詠也徒哉”的句子,大抵承襲了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魏晉風度,暗合莊子“得意忘言”之精神,立志“不落言筌”說理之窠臼,不著言志達情之蹤跡,須得深入意象求取精神,體現(xiàn)了詩人對由意象構建出玄妙意境的追尋。
而王維在《終南別業(yè)》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的名句,則更體現(xiàn)出一種與自然相處時的神思渺遠,清新自然之風撲面而來,給人以“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的自得與快然。
(二)文字不拘而無跡可求
錢鐘書曾說:“斯神斯韻,端賴其文其言;安身立命,全需言表悠韻?!笨梢娫娊栉淖址降贸审w,卻也需獲得文外之延展,方能具有自身的靈魂與生命。唐人詩歌之所以光耀今古,其使用文字而不拘泥于文字當推首功,使詩境之開展全無見指忘月之憂,韻外之致也得“無跡可求”之妙。
正如司空圖所言,唐詩“近而不浮,遠而不盡”,韻味與情致便在這種遠近之中,顯隱之間鋪陳開來,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例如,李白之詩: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
五律以牛渚之夜景起興,萬里無云,秋高氣爽,引出登高抒懷,追憶舊事,雖能乘秋風以吟詠,抱明月而長歌,卻終究形單影只,無人相伴,煢煢孑立于秋夜山巔,凄涼蕭索躍然詩中,卻不著一字,只寫了“明朝掛片帆而去”和“楓葉搖落瀟瀟而下”兩個意象,在意境上似不連貫,卻在情境上相得益彰。人生無知己,再好的景致也是形影相吊。這種惆悵充斥全詩,卻不著墨分毫,無跡可求之中,大有畫作留白之逸境妙趣。
(三)取象空靈而無跡可求
鏡中之花,水中之月,似象而非象,似虛而非虛,正如唐詩所選取之意象,往往非現(xiàn)實之山川草木,而為詩人情致之載體,其間空靈曼妙,如煙波云霧,倏忽變化,自由來去,故而無跡可尋。清人景淳在論及取象時曾說:“詩之言為意之殼,如人間果實,厥狀未壞者,外殼而內肉也;如鉛中金、石中玉、水中鹽、色中膠,皆不可見,意在其中?!?/p>
世聞“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殊不知潭空水冷旁亦可有風拂楊柳之婉約綽麗,火樹銀花處亦能見幽人獨往來之煢煢形影,可見唐詩景象之鋪排,隨情致而取舍,故而于字里行間無跡可尋。如摩詰詩: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馀落日,墟里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詩至于此,已是羚羊掛角,色相俱空,亦如孟襄陽“掛席幾千里”句,韋蘇州“野渡無人舟自橫”句,張繼“夜半鐘聲到客船”句,取象空靈,情致深隱,甚至可謂仁者見山,智者見水,正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如清泉一泓,入得盆甌即得甌形,入得斧甑便成甑形,只看入了何人的眼,又經(jīng)了何人的意,若求詩人心跡,終是枉然,體現(xiàn)出詩人境界的渺遠與玄妙。
“無跡可求”是后世文人對唐詩的極高評價。這種得意忘言的境界,從意趣高遠、文字不拘、取象空靈三個方面得以呈現(xiàn),體現(xiàn)了唐代詩歌語言意境超脫的獨特精神。
三、唐代詩歌語言的“唯在妙悟”
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中認為,一流的詩歌能借“妙悟”達到“入神”的境界,認為“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將“悟”作為評判詩歌高下優(yōu)劣的首要標準。盛唐詩歌就“悟”的程度而言猶勝漢魏,受到陸羽的推崇,他認為漢魏之詩境界雖然宏闊高遠,但純賴天機發(fā)動,人力半點不得參與其中,而盛唐詩歌在“悟”之一層則更加主動積極,且雖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也終是有律可依,有法可循,使后人得以照貓畫虎,得其大概。
其實,早在嚴羽之前,唐人已將“妙悟”的概念引入文藝創(chuàng)作之中。王維所謂“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學者還從規(guī)矩”,張彥遠所謂“凝神遐思,妙悟自然”等,雖是論述繪畫的取象取法原則,也可以映射在唐代詩歌詩境一體、畫中有詩的創(chuàng)作風格之中。唐代的詩歌語言,重視詩人在當下一刻的直覺與感受,重視在審美體驗中捕捉意象的氣質,進而實現(xiàn)詩意對語言與意象的超越,直達澄澈清明、豁然無礙的妙悟境界。
唐代詩歌充分重視心靈的感受與表達,使詩人們無論在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之處,還是在雄渾壯麗的奇景之中,都能做到“守心守意”“念念住在當下”,體現(xiàn)了唐代詩人的妙悟精神與心靈境界的純凈。如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等句,都在極平淡的語言中展現(xiàn)一種天然的質樸與清新。如開元著名詩人常建在《宿王昌齡隱居》中寫道:
清溪深不測,隱處唯孤云。
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
茅亭宿花影,藥院滋苔紋。
余亦謝時去,西山鸞鶴群。
此詩通過細致的環(huán)境描寫凸顯了王昌齡隱居處的清幽與野趣,雖描述平實,卻意味含蓄,境界高妙,意在言外,使人讀來若有所悟。又如李白在《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中所寫:
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
相攜及田家,童稚開荊扉。
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
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
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
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
真率曠怡,陶然忘機,綠竹青蘿,無不鮮明,松風長歌,好不快哉,唐人妙悟旨趣由此可見一斑。而“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一句,更是點睛之筆,發(fā)言語不到之天機,回味無窮。
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文字不只是詩境的載體,更是詩歌思想境界的容器。唐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重視寓情于景,也正是對妙悟的另一種表達。每一景物與意象帶給人的體驗與思索往往難以用語言窮盡,且人生境界不同,所看到的事物,所思索的情致也會完全不同,不如將當下一刻的體驗內蘊于外顯的意象與景物之中,使新的參與融匯于整體意境的營造之中。例如,王維在《秋夜獨坐》中寫道: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白發(fā)終難變,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雨中是否真的有山果被秋雨搖落,不得而知,然而一盞殘燭下,草蟲在屋中避雨,似乎使孤衾獨枕稍得慰藉,草蟲飄零之際遇也正合詩人眼下之光景,雖非同類,卻得以共情,原來物我并無分別,都在無情的時光中輾轉老去,詩人到此便有所悟:生滅變化乃永存之天道,人及萬物都只是曇花一現(xiàn),既然一場幻夢,只需曠達無礙,不必于凄凄切切中耗費心神。整首詩從情入理,以情證理,狀景生動,情思細微,體現(xiàn)了唐人詩歌重視妙悟的具體表現(xiàn)方式。
最后,唐代詩歌語言“唯在妙悟”的特性,也與其時代精神密不可分。唐人重哲思與審美,并非一如前代玄談之風氣,亦非全似后世說理之興盛,而是介于二者之間,赫然有判而不截然分開,以一種靜穆的觀照最終實現(xiàn)對于事物的把握與理解,因而“妙悟”也成為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價值追尋。唐人的世界是一個一草一木皆有情,一山一水皆有志的理想世界,人與自然渾然交融,游心宇內,物我兩忘,“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看取蓮花凈,應知不染心”“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都體現(xiàn)出這樣的價值追尋,以動襯靜,靜極生動,直至實現(xiàn)了然與飛躍,是唐代詩歌語言風格“唯在妙悟”的生動寫照。
唐詩情韻孤標而恢宏博大,明媚清新而奧妙空靈,其“無跡可求”與“唯在妙悟”更是語言風格的突出特征。無論嚴羽的《滄浪詩話》,亦或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皎然的《詩式》,都十分重視唐代詩歌的玄想與哲思。所謂“緣機觸變,各適其宜”,唐詩通過“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無跡可求”與“凝神遐思,妙悟自然”的“唯在妙悟”,在不同的情境下將詩人的情致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而出,雖語言風格不盡相同,表達方式也迥然有別,終究殊途同歸,百川到海,展現(xiàn)出一個時代雄渾的氣魄與高潔的精神,其字里行間蘊藉的空靈與俊逸帶來極佳的美學體驗,也使唐詩成為中國詩歌藝術發(fā)展史上無法超越的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