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慧靈
李劼人雕像
在四川成都東門獅子山附近,一處以“東門市井”命名的文化體驗街區(qū)內(nèi)遍布著鋪板小館、露天茶社、涼亭水榭,微風(fēng)習(xí)習(xí),荷香遠(yuǎn)溢。選一個天氣涼爽的清晨,到菱窠茶社去泡一杯“三花兒”,聽聽隔壁吹殼子,運(yùn)氣好的話還能遇到袁庭棟老爺子來擺老成都的龍門陣。半晌午時分,要一碗豆花飯來打尖,老成都氛圍值瞬間被拉滿。日益熱鬧的菱窠,讓一旁的李劼人故居顯得更加沉默了,令人不由得想要去解讀這無聲的密語。常言道,宅院“三分靠匠人,七分靠主人”。剛走進(jìn)李劼人故居,我們就被院子里濃郁的家常味牽住。自然地放緩了腳步,得空細(xì)細(xì)了解李劼人這史詩般的一生。
李劼人,四川成都人,我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翻譯家、實業(yè)家和社會活動家,郭沫若先生稱他為“中國的左拉”,巴金先生稱贊“只有他(李劼人)才是成都的歷史學(xué)家,過去的成都都活在他的筆下”。他筆下的“大河小說三部曲”——《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大波》,被郭沫若先生稱頌為“小說的近代史”。作為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大師之一,李劼人曾被聘為“國立成都大學(xué)”教授,也擔(dān)任過成都市副市長,還做過雜志主編、餐館老板、修理廠廠長、紙廠董事長、翻譯、文聯(lián)委員,其中,他的餐館老板身份最為轟動。
李劼人能夠成為餐館老板,全憑他自小就深諳烹飪之道,“其寡母能做一手川菜,有名于其族戚中。故劼人觀摩有素,從選料、持刀、調(diào)味以及下鍋用鏟的分寸與掌握火候,均操練甚熟”。后來,他到法國巴黎留學(xué),更是因廚藝精湛被大家稱作“大師傅”。李璜曾在《李劼人小傳》中記述:“(他)在四川同鄉(xiāng)中好吃好談,不忘‘成都沃野千里’,天府之國的中心城市。米好,豬肥,蔬菜品種多而味厚且嫩,故成都之川味,特長于小炒,而以香、脆、滑三字為咀嚼上品……而劼人、太玄兩個成都青年,不但會吃,而且會做川菜,因之我們都尊之為‘大師傅’。每聚,劼人與太玄輪流主廚……”
李劼人不僅會吃、會做,更會總結(jié),從食材、工具、工藝到菜品,再到衍生的飲食習(xí)俗及人文特性,談古論今,中西對比,無所不知。車輻在《川菜雜談》里談道:“李劼人之吃,不僅在于會吃、會做,難得是——精到,而且又能行之于文,將其精到處用文字記載下來,作為總結(jié)性的論述,比之于前人,這一點他的貢獻(xiàn)是很大的?!倍嗄甑姆e淀讓李劼人在美食研究的道路上越走越遠(yuǎn),他在《四川時報》上發(fā)表了43 篇論述飲食文化的文章,對中國菜尤其是川菜進(jìn)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梳理,從歷史沿革、制作工藝到食客青睞程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后來,這組文章被收入《漫談中國人的衣食住行》,發(fā)表在《風(fēng)土什志》上,分別為《食——國粹中的寶典》《高等華人之吃人》《老百姓桌上的菜單》《勞苦大眾的胃病》《“蔬菜之國”之謎》《吃雞鴨方式之師承叫化子》《吃的理想境界》等。
除了總結(jié)性的論述文章,在其創(chuàng)作的小說里,李劼人更是川菜的細(xì)節(jié)控。
在“大河小說三部曲”里,川菜和川味小吃頻頻出現(xiàn)。從名川菜麻婆豆腐、夫妻肺片(廢片)、宮保雞丁、涼拌白肉等,到名川味小吃擔(dān)擔(dān)面、冒節(jié)子、涼粉、抄手、馬蹄糕、雞絲豆花、牛舌酥鍋塊等,都在他的筆下大放異彩,令人口舌生津。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麻婆豆腐和廢片。他在《大波》里如此描述麻婆豆腐:“舌尖初次觸碰,新鮮的麻辣感帶來令人驚艷的興奮:滑入喉嚨,豆腐溫?zé)狨r嫩,吞咽后余韻不絕。”麻婆豆腐的麻、辣、滑躍然紙上,川香四溢,挑逗著味蕾的同時又誘惑著嗅覺,恨不得立馬來二兩甑子干飯,做個快樂的“干飯人”。
至于廢片,更是大有名堂。廢片,顧名思義,就是廢棄的食材。晚清甚至更早的時候,成都皇城壩的回民用五香鹵水鹵制廢棄不用的牛頭皮,然后將其片成近乎透明的薄片,再浸泡在秘制辣油里,裝進(jìn)竹籃子里沿街叫賣。李劼人在《大波》里這樣寫道:“黃瀾生一凝神,才發(fā)覺自己的大腿正撞在一口相當(dāng)大的烏黑瓦盆上。要不是兩只大手把瓦盆緊緊掌住,它準(zhǔn)會從一條板凳上打碎在地。光是瓦盆打碎倒在其次,說他賠不起,是指盛在盆內(nèi)、堆尖冒檐、約莫上千片的牛腦殼皮。這種用五香鹵水煮好,又用熟油辣子和調(diào)料拌得紅彤彤的牛腦殼皮,每片有半個巴掌大,薄得像明角燈片;吃在口里,又辣、又麻、又香、又有味,不用說了,而且咬得脆砰砰的極有趣。這是成都皇城壩回民特制的一種有名小吃,正經(jīng)名稱叫盆盆肉,諢名叫兩頭望,后世稱為牛肺片的便是?!?/p>
這一瓦盆的廢片又叫盆盆肉,還有個形象的名字叫“兩頭望”。因為廢片最初屬于下等人的食物,當(dāng)時有頭有臉的人物是不會去吃的,怎奈這廢片太誘人了,咬一口,麻、辣、香、脆一應(yīng)俱全。一口下去,不止舌尖上的味道,還附贈舌尖上的聲音,脆口到耳朵即刻就能擁有一場聽覺盛宴。再加上紅油花椒的麻辣兼?zhèn)?,嘴唇周邊的觸電感異常明顯,讓人忍不住直呼“根本停不下來”!有頭有臉的人禁不住誘惑去吃廢片,但又怕被熟人看見,只得跟做賊一樣,吃幾口望望左邊,再吃幾口望望右邊,因此得名“兩頭望”。后來,郭朝華、張?zhí)镎蚱拊趶U片的基礎(chǔ)上加入牛心、牛舌、牛肚、牛肉,用同樣的烹制方法創(chuàng)制了大名鼎鼎的夫妻肺片。麻辣鮮香、爽口下飯的夫妻肺片就作為川菜涼菜的當(dāng)家花旦迅速走紅,甚至走上國際舞臺,擁有了一個絕妙的英文名,叫“史密斯夫婦”。
夫妻肺片
“史密斯夫婦”洋氣,李劼人夫婦則格外接地氣,“不登大雅之堂”,便創(chuàng)辦了與“大雅”相對的“小雅”。
1930 年,作為四川軍閥統(tǒng)治中心的成都連年混戰(zhàn),民不聊生。進(jìn)步人士和青年學(xué)生遭到軍閥的大肆逮捕、屠殺,教育界也淪為了軍閥爭權(quán)奪利的地盤。深受青年愛戴的李劼人敢于仗義執(zhí)言,不愿同流合污,遭人嫉恨。對此,他態(tài)度非常鮮明:“1930 年暑假,成都大學(xué)校長張瀾,由于思想左傾為當(dāng)時軍閥所扼制,不能安于其位。張瀾先生要到重慶去,我不能勸他不走:我自度在張瀾先生走后,我也難以對付那些軍閥。所以,在張瀾先生走之前,我就提出辭職。張瀾先生沒有同意,我遂借了三百元,在成都我租佃的房子里經(jīng)營起一個小菜館,招牌叫‘小雅’。我同妻親自做菜,一是表示決心不回成都大學(xué);二是解決辭職后的生活費(fèi)用?!碑?dāng)時,成都幾家報紙還專門登載新聞《成大教授不當(dāng)教授開酒館,師大學(xué)生不當(dāng)學(xué)生當(dāng)堂倌》。記者濮冠云更是為之撰聯(lián):“雖非調(diào)和鼎鼐事,卻是當(dāng)爐文雅人。”一時之間,李劼人辭去教職下海開餐館的消息不脛而走。
就這樣,李劼人完成了從大學(xué)教授到餐館老板的身份轉(zhuǎn)變,還不忘將此消息告知好友舒新城:“弟現(xiàn)在已將成都大學(xué)教授頭銜及預(yù)科主任職務(wù)都并辭去……因于住宅之外,佃鋪面一間,開一小餐館,我作堂倌,妻掌刀俎,通力合作,如天之愿,或可少獲余利,以清宿負(fù)。此小餐館不中不西,定名‘小雅’,一切籌備已妥,半月后即開張。從此不為人師,而為人役,亦人生一快事也?!?/p>
這家能實現(xiàn)李劼人“人生一快事”的夫妻餐館,最初名為“小雅軒”。“小雅軒”源出《詩經(jīng)·小雅·鹿鳴》,是李劼人請著名學(xué)者吳虞取的。有著“中國思想界的清道夫”之稱的吳虞在日記中寫道:“李劼人將開小餐館,予為擬一名曰‘小雅軒’?!辈宛^后來沿用“小雅”二字。
豆豉蔥燒魚
在“小雅”開張前,李劼人在店里貼了一張紙條:“概不出售酒菜,堂倌決不喊堂。”之所以這樣做,一是“小雅”所出均屬私房菜,夫妻店人手不夠;二是“小雅”的堂倌非常特殊,是李劼人一直資助的成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生鐘朗華。為了照顧學(xué)生的自尊,也為了讓“小雅”能夠真正雅靜,才出此店規(guī)。
這家夫妻店主要經(jīng)營面食和川味家常菜,菜品每周翻新。三四十種菜品輪番供應(yīng),隨時保持私房菜的新鮮感。面食以金鉤包子、燉雞面、番茄撕耳面等為主,家常菜則是以蟹羹(以干貝細(xì)絲替代蟹肉)、酒煮鹽雞、干燒牛肉、粉蒸苕菜、青筍燒雞、怪味雞、黃花豬肝湯、厚皮菜燒豬蹄、肚絲綠豆芽、夾江腐乳汁蒸雞蛋、涼拌芥末寬皮粉等為主打菜品,也不乏番茄土豆色拉、奶油沙士菜花或卷心白菜等法式菜肴,正如李劼人對“小雅”的定位一樣,“此小餐館不中不西”。
在中西口味融合的“小雅”里,豆豉蔥燒魚最受歡迎,厚皮菜燒豬蹄則最有故事。豆豉蔥燒魚是李劼人的得意之作。他的夫人接受車輻采訪時說:“開‘小雅’沒有啥子菜譜,菜譜都在肚子頭。都是我們商量做菜,當(dāng)時最受歡迎的是豆豉蔥燒魚,我們用的口同嗜(川味豆豉名店)的豆豉,比潼川豆豉、永川豆豉的顆子大,味厚味好又香,澆上去也出色好看。我們都是用生豬油煎魚,味道分外香好吃?!倍刽?、蔥、魚,三種看起來不沾邊的食材,混搭起來效果格外驚人。夾一筷子魚肉,剛?cè)肟?,豆豉和蔥的霸道味道就扭打在一起,難舍難分,緊接著魚的鮮香出來勸架,三者一匯合,剛剛的激烈場面迅速消失殆盡,只剩味蕾愣在那里,回味萬分。
除了豆豉蔥燒魚的美味,在人們的記憶里,久久不能散去的還有“小雅”里的厚皮菜燒豬蹄。這道菜來源于一個賣厚皮菜的老伯。一天,老伯來成都賣菜,又累又餓不說,辛苦挑來的厚皮菜還沒賣完,剩了有大概五六顆的樣子。在“小雅”門口歇腳的時候,里面的飯香菜香撲面而來,老伯舍不得拿賣菜的錢下館子,便問跑堂的“可不可以用這厚皮菜換碗干飯抵抵餓”。雖然這厚皮菜無法作為菜品賣給食客,跑堂的還是收下了厚皮菜。后廚將厚皮菜加上豬蹄一起燉好,舀上一碗配上白干飯送到老伯跟前,老伯狼吞虎咽,吃得格外香。厚皮菜與豬蹄的搭配,很多食客都沒見過,覺得甚為稀奇,紛紛點上此菜想要嘗嘗鮮。就這樣,厚皮菜燒豬蹄誤打誤撞地成了“小雅”里的熱門菜品。
然而,“小雅”的熱鬧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如此火爆的生意惹得匪人甚是眼紅。土匪綁架了李劼人年僅3 歲的兒子。為了贖回兒子,李劼人又是找袍哥調(diào)停,又是抓緊時間湊銀元。終于,經(jīng)過整整27 天的斡旋,兒子才得以回到李氏夫婦身邊。經(jīng)過這場折騰,舊賬新債的重壓下,李劼人只得將“小雅”折本轉(zhuǎn)賣:“不佞今年命運(yùn)太蹇,‘小雅’折本至六七百元,以受人造米之賜,不謂室非高明,亦來鬼瞰?!?/p>
如今,“小雅”雖不復(fù)存在,但“小雅”在川菜史上卻不容忽視。“小雅”川菜打破了人們對厚皮菜的刻板認(rèn)知,也順勢打破了李劼人故居的沉默。東門市井里,壩壩茶的龍門陣不絕于耳,掏耳朵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也在不斷響起,微風(fēng)把時間帶走,只留下荷香在身邊輾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