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溫泉療養(yǎng)院

涼言

用舌頭嘗一滴淚水，你能否分辨出那是喜悅至極，還是憂傷心碎？我不能，誰都不能。我早就注意到，相反的情感能引起相似的生理反應(yīng)，比如，我的身體似乎無從辨別難以想象的快樂和難以想象的恐懼。此時此刻，面前是美人醇酒，我的身體反應(yīng)竟然和某次礦難中與死神擦肩而過時的反應(yīng)差不多。三年前的一天，在幾十米的礦井深處，我聽到了來自地下的一聲嘆息，那是小行星地層即將斷裂的呻吟。一秒鐘之內(nèi)，我手心出汗，腿部的肌肉繃緊，接著，在大腦做出判斷之前，身體已經(jīng)在奔跑。而此時此刻，我的手和腿部肌肉又有了同樣的感覺，福兮禍兮，在這一點上相通了。

在過去的一個小時，我想我耗盡了今生的女人緣，也幾乎耗盡了我積累十七年的笑話。坐在桌子對面的少女笑得花枝亂顫，說：“還有呢？今天要將所有的笑話都講出來，別藏著掖著的?！?/p>

我說：“真沒了，再講就是葷段子了。礦工的葷段子，你懂的。在繁星之間，面對著您這樣一位清純美麗的少女，講葷段子真是褻瀆了?！?/p>

少女笑著說：“沒關(guān)系。星星聽不見的，聽見了也會原諒你，畢竟過了今天，就是有人想聽，你也沒法開口說了。”她一面說，一面往我的高腳杯里倒?jié)M了紅葡萄酒。

她這話有些怪異，我有點兒吃驚地看著她，覺得她的笑容也有些怪異，是我喝醉了嗎？

“不說了，不說了，看星星?！蔽叶似鹁票?，走到觀景窗前。窗戶覺察到有人靠近，將透明度調(diào)高，于是點點星光由暗昧變得明亮。盡管信風(fēng)號行星際客船正在飛速駛向杜古德星球，但星星們看起來卻一動不動，像釘在黑布上的一些銀色釘子。冰冷的星光驅(qū)散了醉意，我清醒了也就更糊涂了，今夕何夕？此身何處？

這是信風(fēng)號的VIP客房，它的奢華恰與其價格相稱，在這里的沙發(fā)上坐上幾個小時，費用抵得上我一個月的工資。我不應(yīng)該在三等艙嗎？哦，是那位少女邀請我來的。為什么她要邀請我？不知道，我和她只是在飛船酒吧里閑聊了兩句而已，我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一切都很古怪。

我甚至被我自己驚到了。我曾經(jīng)以為，除了伊娃以外，任何女性都不能讓我產(chǎn)生異樣的感覺。想到最快明天就能看到伊娃了，我的心沉靜下來。我轉(zhuǎn)身面對著那少女，說：“再過半個小時，飛船就要躍遷了，我需要去休眠倉了。謝謝款待。”

少女抿著酒，說：“這個房間就有休眠倉，而且有三個，別忘了這里是VIP客房?！弊詈竽蔷湓捤亲终粓A地說出來的，咬字很重。

我心里不快，有點兒生硬地說：“那我也得回去了，休眠之前我還有點兒事要處理?！?/p>

少女嫣然一笑，“你就留在這里?！?/p>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這是什么意思？一個露骨的邀請嗎？

少女又說：“沒我的允許，你哪兒也去不了?！?/p>

我一愣，問：“什么意思？”

少女將手中的高腳杯向虛空中一舉，做出一個干杯的動作，然后仰著頭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那酒殷紅如血，她的唇也殷紅如血。抬手間，袖子從手腕處滑落，露出凝脂般的手腕，上面有著一個黑色的文身：一只蜘蛛。

我如墜冰窖。蜘蛛幫！我在礦上聽說過他們，這是一群未成年流氓結(jié)成的犯罪組織，專門從事高智商犯罪活動。他們有時會用美人計讓受害者進入陷阱，然后綁票，甚至殺害。他們的犯罪動機不是錢，而是好玩和炫耀。

我向門的方向疾步走去。少女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沒用的，只有我的虹膜能打開門。”

我轉(zhuǎn)過身去，面對著她，極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你是蜘蛛幫的人？”

那少女沒有回答，而是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這就是默認(rèn)了。

我說：“我不怕你。你想想咱倆搏斗的話，誰能贏？我十秒鐘就能將你打趴下?！?/p>

少女撲哧一聲笑了，“搏斗？你要和我摔跤嗎？聽著，我來，是為了告訴你真相，一些關(guān)于你命運的真相。”

“你到底是誰？”

少女轉(zhuǎn)過身說：“我的名字你不需要知道。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你都很快會死，要死的人又何必問他人的姓名？”

這般篤定的語氣讓我愣住了。她指著椅子讓我坐下，我順從了。她晃了晃酒瓶，說：“這么好的酒不能浪費，要喝自己倒?！蔽覜]有答話，木然地望著她。

少女說：“我是蜘蛛幫的人，我知道你聽說過很多組織的壞話，但你要信我。我比你更了解你，你不知道你是誰，我知道。”

“那你說我是誰？”

蜘蛛女直視著我，“你的眼睛很黑，很亮，比我們?nèi)祟惖难劬€漂亮。但你是個仿生人，AI是你的父親，培養(yǎng)液是你的母親?！?/p>

我說：“你說得對。但在你面前，我沒有絲毫自卑。不錯，仿生人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因為杜古德星球缺少勞動力，但我們是作為公民而不是奴隸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法律保障我們在一切方面的權(quán)利?！?/p>

蜘蛛女笑了，接著說：“可是你確實在礦井里，像牲口一樣干了十幾年?！?/p>

我被激怒了，“這是我自由選擇的生活，我二十歲那年，自愿去做一名礦工，我是為人類奉獻。你能理解奉獻這個詞嗎？”由于激動，我的語速很快，肺部開始隱隱作痛。

蜘蛛女夸張地笑了，拿著酒杯的手抖動著，葡萄酒灑了出來。她說：“你以為你是在為人類奉獻，那么有人感謝過你嗎？”

我說：“我不需要別人感謝我。人類的自由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沒有小行星礦井里開采出來的KD，飛船就無法躍遷，人類根本沒有辦法走出銀河系，你也就不能坐在這里了。”

蜘蛛女似乎有些動容，她沉默地看著杯中的酒，喃喃地說：“自由，自由！你認(rèn)為真有這東西嗎？”

我問：“什么意思？”

蜘蛛女說：“最自由的人是古代那些國王們。他們擁有整個國家，可以隨心所欲，但即使是他們，也是奴隸，是自身欲望的奴隸?！?/p>

我說：“我沒有興趣討論哲學(xué)問題?！?/p>

蜘蛛女說：“那你知道你此行的真實目的嗎？”

我問：“什么真實目的？”

蜘蛛女說：“就是你來到天國溫泉療養(yǎng)院的真實目的?！?/p>

我回答：“當(dāng)然是度假?！?/p>

幾天前，小行星礦場組織例行體檢，我檢查出幾個臟器出現(xiàn)問題，肺部的問題尤其嚴(yán)重，可能要換一個肺了。我的主管把我叫去辦公室，感謝了我十七年來的工作，鄭重地建議我提前退休。他說我的年金賬戶里已經(jīng)存了一大筆錢，我現(xiàn)在是個富翁了，可以回到杜古德星球過富足的生活。他說這只是個建議，我可以拒絕。如果沒有伊娃的那封信，我會拒絕的，我還想在礦場工作，我喜歡這種在世界上發(fā)揮作用的感覺。但是伊娃的信改變了我的想法。收到信之后，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盡管十七年來沒有見過她，但我仍然愛著她。她告訴我最近她離婚了。離婚女人的日子并不好過，我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保護她的欲望。于是，我表態(tài)說愿意退休。主管讓我簽署了一份文件，然后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個紅色的紙盒給我，說這是礦場送給我的禮物。我打開一看，盒子里是一張紅色的邀請函，請我到天國溫泉療養(yǎng)院休息一周，那是杜古德星球上最奢華的酒店式療養(yǎng)院。

蜘蛛女說：“你真的以為他們好心送你去度假？告訴你，你去那里是為了被殺，或者說自殺?！?/p>

我笑了，“你在設(shè)圈套來套我?！?/p>

蜘蛛女說：“那好，我就將你將在天國溫泉療養(yǎng)院里遇到的事情講給你聽?！?/p>

天國溫泉療養(yǎng)院里有一座鐘樓，每天傍晚六點，鐘聲都會響起。就在今天鐘聲響起的時候，你將準(zhǔn)時趕到療養(yǎng)院的大門前，不會早一分鐘，也不會晚一分鐘。療養(yǎng)院的鐵門會認(rèn)出你來，打開門邀請你走進去，并告訴你酒店的大堂怎么走。

你進門之后，要走過一座夾在兩個金魚池之間的拱橋，你穿過圓形的月門，會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座中式的園林中。你知道中國吧？那是地球上的一個國家。一處處溫泉散布在園林中，游客卻很少，你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可以盡情欣賞這美麗的景色。十五分鐘后，你將走到一個涼亭，在那里，你會看到一個廣告，內(nèi)容是離這家療養(yǎng)院不遠的地方，有一家持有安樂死許可證的診所。如果你對安樂死感興趣，并且經(jīng)過慎重的考慮，征得所有直系親屬的同意，那么你就可以在這家診所里享受一次真正寧靜祥和的死亡。在你三十幾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想過要去安樂死，在你的潛意識里，你會在自己的房子里、自己的床上度過生命的最后一天，兒女繞床，讓你在告別的那一刻感到充實與滿足。但是，在你看到安樂死廣告的那一刻，你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會發(fā)生徹底的轉(zhuǎn)變，你會馬上想到自己疾病纏身、孑然一人，想要自殺的愿望會充滿你大腦中的每一個細胞。

你認(rèn)為自己完全符合廣告宣傳的所有條件。于是，你轉(zhuǎn)身走出療養(yǎng)院，按照廣告中的地址，在一座不起眼的辦公樓里面，找到這個叫作“寧靜港灣”的診所。一位漂亮的前臺小姐已經(jīng)在等你。你一推開門，她的臉上就會浮現(xiàn)出驚訝的神色。等你說明來意，她會問：“先生，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年輕的人過來咨詢。你的父母還健在嗎？你問過妻子兒女了嗎？”

你會回答：“我沒有父母，我是個仿生人;我沒有妻子兒女，我是個單身漢。我渾身病痛，早已沒有活下去的欲望?！苯又?，你會啰里啰唆地敘述你的病痛，從關(guān)節(jié)炎到布滿囊腫的肝臟，從積滿礦塵的肺，到被輻射傷害的免疫系統(tǒng)……總之，你已經(jīng)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了，希望了此殘生。前臺小姐會睜大眼睛看著你，說：“我很同情你，但是你還這樣年輕，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可以讓你……”

你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說：“法律上有規(guī)定年輕人不能做安樂死嗎？”

前臺小姐會漲紅了臉，說：“那倒沒有。但是……我覺得你是個懦夫！”

你聽到這句話，一定會暴跳如雷，幾乎喊起來：“懦夫？！這不過是我的一種選擇罷了！你在侮辱顧客！我要向你的主管投訴你！”

前臺小姐會表現(xiàn)出害怕的樣子，她低聲道歉，然后，她告訴你，你必須過了心理治療這一關(guān)，才能為你提供服務(wù)。接著，她領(lǐng)你到心理咨詢室。

記住，你和前臺的對話過程是錄音錄像的。

你在心理咨詢室坐了五分鐘，會有一個心理醫(yī)生出來和你談話。應(yīng)該是個男醫(yī)生，也有可能是女的，這不重要。醫(yī)生會先提醒你，你在這個房間里說的每一句話，都會錄音錄像，這是法律上的要求，當(dāng)然，這些資料絕對保密，只有你本人有權(quán)查看（不過死人能查看資料嗎？），你會點點頭，表示完全理解。

接著，心理醫(yī)生開始從各個角度出發(fā)，了解你企圖自殺的真正原因，并且試圖說服你，而你會堅決地拒絕他。他不住地搖頭，表示很少見到像你這樣頑固的人。然后他要對你進行催眠，在催眠狀態(tài)下，你要回憶童年中最微不足道的瑣事，說出心底隱藏的秘密，以便醫(yī)生能明白你渴望自殺的真正原因……在毫無意義但法律上又絕對必要的一通折騰之后，連心理醫(yī)生似乎都被你說服了，認(rèn)為你非死不可。醫(yī)生的臉上充滿沮喪和焦慮，他為自己的無能而痛苦。而你從催眠中醒來的時候，一睜開眼睛，就恰好看到墻壁上的一幅宣傳畫，這幅畫的主題是建議人們在告別人世之前捐獻器官。看到這幅畫你會怦然心動，你會要求捐獻所有在醫(yī)學(xué)上還有價值的器官，以及所有的財產(chǎn)，也就是杜古德公司要發(fā)給你的那一大筆年金。心理醫(yī)生用欽佩的目光打量著你，然后他叫來助理，助理拿來一大摞法律文件，有幾百頁，你一一簽字之后，助理會問你簽署這些文件是否是你真實的意圖，你會堅定地回答“是”;助理又問你，你有沒有受到過脅迫，你會堅定地回答“否”。之后，助理會引你到麻醉室，在那里，你會沉入昏睡當(dāng)中，機器人醫(yī)生開始摘取器官，有用的器官會用液氮封凍，準(zhǔn)備回收利用。

在杜古德公司的精益生產(chǎn)系統(tǒng)里，你將會被打上“已回收”的標(biāo)簽，你一生的任務(wù)，終于完成了。

聽完了蜘蛛女的講述，我在震驚中沉默著?？赡苤挥袔追昼姷臅r間吧，我感覺卻有一個世紀(jì)那樣漫長。最后我說：“你在編故事。為了替杜古德公司省一筆錢，多幾件可以重復(fù)使用的器官，我就會去自殺？誰也不能強迫我做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蜘蛛女說：“你能肯定，你的意愿是你自己的意愿嗎？”

我反問：“你的意思是說，我只是個提線木偶，我做的事情，不是我自己想做的，而是別人要我做的？”

蜘蛛女搖搖頭，“不，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你自己想做的。但你想做什么事情，是別人決定的。杜古德公司在所有仿生人的大腦里，都安裝了一個叫作欲望管理器的芯片?！?/p>

我焦躁起來，站起來在房間里踱步。我一直相信，我有自由意志，我也相信，我的人生道路是我自己選擇的。但我如何證明我的意志是我自己的意志，我的欲望是我自己的欲望？

大約從八九歲的時候開始，我已經(jīng)決定做一名礦工。小時候，幼兒園經(jīng)常放映一部老掉牙的電視劇，叫作《星際迷航》。老師說，這部電影里有一句很好的話——“勇踏前人未至之境”。如果人類作為一個整體有什么使命的話，就是自由地探索宇宙，將文明散播到宇宙的每個角落。這個使命，在躍遷的原理被發(fā)現(xiàn)之后才得以實現(xiàn)，而躍遷必須使用KD。在此之前，宇宙航行艱辛、漫長而又危險，當(dāng)年人類從太陽系開往杜古德星球的三艘宇宙飛船，只有一艘平安到達。從那時候起，我就認(rèn)定，做一名開采KD的礦工，是世間最偉大的事業(yè)。

但是，那真是我的愿望嗎？還是我大腦中欲望管理器的驅(qū)使？如果我的愿望不是我自己的，那我又是什么？在迷惘中，我想到一根救命稻草，于是我咆哮道：“這不可能！文明世界怎么會允許這樣的事！”

我咳嗽起來，肺部劇痛。

蜘蛛女回答：“在杜古德星球，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原生人，就是當(dāng)年從太陽系來的殖民者的后代，也是統(tǒng)治者階層;另一種是仿生人。杜古德公司是全民所有制的股份公司，也就是說，所有原生人都有一份股份，都是分贓的人。所以，你看，讓文明世界允許這樣的事情也很容易?！?/p>

我冷笑著說：“你應(yīng)該也是分贓的人之一吧？”

蜘蛛女點點頭，說：“不錯，我也是分贓的人。不過，我還有一點兒良心，我知道真相之后，一直在想辦法毀滅這個制度。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幾十個，我們組成了一個幫派，人們稱呼我們?yōu)橹┲霂?。我們解救過或者說劫持過十幾個像你這樣的礦工，他們個個骨瘦如柴，身體里多個器官都處于崩潰邊緣，離被回收也不遠了。我們給他們干凈的食物和飲水，讓他們在干凈的床墊上好好休息。但他們受不了這種有尊嚴(yán)的生活，這讓他們極度痛苦，他們不停地乞求我們放了他們，讓他們回到礦區(qū)勞動，還想要逃跑。我們只好殺掉他們。”

我問：“你殺過人？”

蜘蛛女點點頭，說：“我親手殺過兩個，都是像你這樣的礦工。”

我問：“你今天會殺我嗎？”

蜘蛛女搖搖頭，說：“不會。但我希望你自殺，因為這是你唯一可能的反抗手段。你身上的器官沒法回收利用，杜古德公司會損失一大筆錢，你的主管也會被解聘?！?/p>

說著，她掀開沙發(fā)墊子，下面有一支手槍。她將手槍遞給了我。那是一支銀色的手槍，我在電影里看到過怎樣使用。我打開保險，將槍口對準(zhǔn)了蜘蛛女。

我說：“你在騙我。你在用花言巧語騙我自殺。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槍崩了你？”

蜘蛛女笑了，好像對著她腦袋的是一把玩具手槍?；蛟S這真是一把玩具手槍，這一切都是蜘蛛幫的惡作??？蜘蛛女說：“如果你能開槍崩了我，我會很高興的，那證明你確實有能力反抗，但你做不到。你是杜古德公司的資產(chǎn)，而我是杜古德公司五十萬股東中的一個，也就是說，你身體的五十萬分之一是屬于我的。你沒法向主人開槍，你做不到?！?/p>

我拿著手槍的手在顫抖，幾分鐘后，我放下槍，呆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抱住頭。

蜘蛛女站起來，走出包廂，將包廂的門輕輕關(guān)上?！昂煤孟胂搿！彼R走前說。

躍遷之后半個小時，信風(fēng)號客船和杜古德星球的天空電梯對接了。我夾在人流中，在人工重力中走出船艙，進入太空電梯。我一邊走一邊左右環(huán)顧，沒有看到蜘蛛女。隨著太空電梯下落，我感覺到重力越來越明顯，這不是加速度的關(guān)系（客艙在勻速下落），而是因為我們離地面越來越近了。下落的過程持續(xù)了幾個小時，我走出電梯客艙，進入太空客運站，在出口處有很多人舉著牌子迎接。我從通信手環(huán)中調(diào)出伊娃的3D照片，端詳了片刻，然后在人群中尋找伊娃，心里明白這種尋找必然徒勞無功——已經(jīng)說好她不來接我。伊娃果然不在人群中，我的心里卻有一股莫名的失落。

走出客運站，今天的天氣很好，站在溫暖的陽光里，我的心情也開朗起來。其實我知道，這陽光是假的，一張薄膜籠罩著整個城市，將沒有地磁場阻攔而橫沖直撞的宇宙射線擋在外面，并且按照地球的古老節(jié)律制造出清晨、中午和日暮，讓杜古德星球上的居民安心享受舊夢。但是這人造陽光真好，在陽光中，我愈發(fā)覺得剛才和蜘蛛女的談話猶如一場噩夢，如果不是大衣口袋里的手槍提醒我剛才的事情是真實的，我?guī)缀跽J(rèn)為那真是一場夢。的確，有不少人在飛船上經(jīng)歷躍遷后，會有一兩天經(jīng)常做夢，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目前沒人知道。

按照和伊娃的約定，我今晚會入住天國溫泉療養(yǎng)院，明天是周六，我會和伊娃在一個購物中心見面，伊娃會對我退休后的生活“給一些建議”。我站在大街上用通信手環(huán)給伊娃發(fā)了條信息，告訴她我已經(jīng)平安抵達。她的回復(fù)很快來了，“我在上班，工作好無聊，我一直在想著你。明天早上見面，我會將自己打扮得美美的！”

盡管并不相信蜘蛛女的話，我還是決定今晚不去天國溫泉療養(yǎng)院了?，F(xiàn)在是下午四點鐘，從太空客運站到療養(yǎng)院步行只需要二十分鐘，一直向西走就行了。我決定向東方走，天黑以后隨便找間旅館住下。

我在路邊找了輛助行車，兩腳踏了上去，導(dǎo)航系統(tǒng)問我要去什么地方，我說：“一直向前?！?/p>

助行車問我：“到什么地方停？”

我回答：“該停的時候我會告訴你?！?/p>

助行車啟動了，一棟棟樓房以緩慢的速度從身邊掠過。據(jù)說，和地球上的大城市比起來，這個城市簡直小得可憐，只能算“城鎮(zhèn)”，但這是杜古德星球上唯一的城市，因此它甚至沒有單獨的名字，我們叫它“城市”，或者干脆叫它“杜古德”。星球的其他地方，被廣闊的荒原所覆蓋，一個個村落散布其中?；脑诘厍蚧倪^程中，能種糧食的只有一小塊地方。

助行車開過一座灰色的小樓，我喊了一聲“?！?，車停了，我走了下來，望著那座小樓，這里是孵育院。我就是在這里孕育出生的，一批批的仿生人，從這座小樓二三層的羊水室里破殼而出。十七年過去了，這里的一切都沒有變，甚至那緊閉著的鐵大門上那道油漆的污痕也沒有變。這里為這個星球創(chuàng)造了數(shù)百萬人，是星球上最重要的地方，此處應(yīng)該有一座紀(jì)念碑，但是什么都沒有，甚至連一塊牌子都沒有。

我突然想到，我可能遺漏了一個重要的地方，就是自由紀(jì)念碑。我一定經(jīng)過了那里，只是沒有注意到。于是，我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來時的方向走。十幾分鐘后，我在路邊看到了它，和我記憶中的位置有一段距離，要么我記錯了，要么由于馬路拓寬或者什么市政工程的需要挪動了位置。紀(jì)念碑做成宇宙飛船的形狀，主題是紀(jì)念當(dāng)年從太陽系出發(fā)前往杜古德星系、中途失事的兩艘飛船，以及飛船上在沉睡中喪生的幾千人。紀(jì)念碑上銘刻著幾個大字：為了自由。

我站在紀(jì)念碑下思索著。在杜古德星球上的人們看來，人類離開舒適的故鄉(xiāng)太陽系，向遙遠荒涼的宇宙殖民，確實有利害方面的考量。聽說開往杜古德星球的飛船出發(fā)后不到一百年，太陽系就進入了一大堆星際漂流物的軌跡中，太陽系的所有行星都經(jīng)歷了隕石雨的轟炸。但是杜古德星球的人們認(rèn)為，更重要的原因是，人類將探索宇宙看成是拓展自由的一種方式，而追求自由，正是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特征。這也是我在幼兒園和學(xué)校，所有老師都不停向我灌輸?shù)挠^點。我絕不相信熱愛自由的杜古德星人，會做蜘蛛女說的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她一定是在騙我。

在我前方不遠的地方，距離自由紀(jì)念碑約一千米，是自由公園，這是這個城市里最大的街區(qū)公園。我信步走了進去。我一邊走著，一邊回憶往事。當(dāng)年，我和伊娃也曾在這個公園里散步，想象著未來。十幾年來，這個公園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只是當(dāng)年，我們覺得這個公園很大，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小行星礦場上寂寞而遼闊的生活之后，我只覺得這公園太小太小。幾株古樹（據(jù)說是從地球上移植過來的）、一方池塘、兩座涼亭、一個假山、幾座花壇，除此之外就沒有什么了。踩著腳下的青磚地面，我想起當(dāng)年我和伊娃也在這里徜徉，一邊散步一邊爭論。伊娃希望我像原生人類那樣，找一份辦公室工作，盡快和她結(jié)婚，養(yǎng)育兩名子女，而我則向往著去小行星當(dāng)一名礦工。

伊娃用尖利的語氣問我：“這里有這么多人，一定要你去嗎？”

我回答：“只有我們仿生人的體魄，才能承受住小行星上那惡劣的環(huán)境。原生人類不行的，這是獨屬于我們仿生人的使命?！?/p>

我們從激烈爭論到惡語相向，最后只剩下沉默。就當(dāng)我以為要和伊娃分手的時候，她卻改變了主意，說愿意和我一起到礦場去。沒想到，她卻在體檢環(huán)節(jié)被淘汰了……

回憶往事，我感到一些悲涼。我不想在這里多停留，從公園的另一個出口出去，也不再乘坐助行車，用疾步快走排遣情緒。我一邊走一邊咳嗽，那是我的肺在抗議。不管它，它會習(xí)慣的。我大口呼吸新鮮空氣，這空氣在小行星上是呼吸不到的。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路漸漸變窄了，前面是一個高墻圍住的院子，大鐵門旁邊有一塊牌子，寫著“天國溫泉”。

我竟然走到了天國溫泉療養(yǎng)院門前。

高墻遮住了院子里的景色，但我聽到似乎有潺潺流水聲。在緊閉的鐵門后面，一座鐘樓矗立著，我能看到樓頂巨大的時鐘。時針正指向五點五十五分，差五分鐘到六點。

我將手插入大衣兜里，摸了摸蜘蛛女送給我的手槍，向來時的方向折返而去。

【責(zé)任編輯：鄧 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