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玲
1
孩子頂著一頭濃密潮濕的黑發(fā)在生命之門未做過多徘徊,便從母體脫離而出,來不及清理口腔里的羊水,已經放聲大哭,這是一個聲音哄亮,頭發(fā)極好的新生女嬰。
沈新埋著頭給二十八床的產婦進行著傷口縫合,雖然她不是初產婦,也常規(guī)使用了側切剪,在出口處斜斜剪了一口。她聽到產婦低低的啜泣聲,便從她的大腿處抬起頭來,不解地問道,很痛?這個女人霸蠻,最痛苦的時刻,也只聽得到氣流從她咬著的牙縫里急速泄漏的聲音。按道理此刻被穿針引線的痛苦,與之前陣痛相比,它根本不值一提。聽到沈新的詢問,女人的聲音猛然歇住,暴露在沈新視線中的大腿從微微發(fā)顫,到不可控制的抖動。另一邊的操作臺上,護士小云正在給孩子稱體重,在病歷上蓋上小腳印,然后將她帶到了女人身邊,趴在媽媽裸露的胸部上。和母親肌膚第一時間接觸,能促進乳汁分泌,還能給新來到世界的小人兒安全感。小云在一旁夸道,真是一個漂亮的孩子,眼睛就睜開了呀,黑葡萄一樣的。
女人安靜了下來,她努力抬著眼皮看著面前干凈粉紅的小臉。沈新的縫合完成得很順利。她的針一向縫得漂亮,創(chuàng)面對合整齊,線結松緊適宜。醫(yī)生給產婦拆線,一眼就能分辨哪些出自沈新的手,常夸道,瞧,這手藝活不錯,像繡花一樣。小云已經從女人胸前抱起孩子,準備送到產房外等待的家屬手中。沈新瞟了一下嬰兒的臉,全新的肌膚紅彤彤的,微張著小嘴。這一瞬間,沈新從慣性的工作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另一個孩子的樣子覆蓋住了這張臉。那時,他也是這樣躺在護士懷里,一群白大褂白云一樣地簇擁著他。沈新躺在女人現在的位置,正是這張產床,生產的劇痛才離開,一些贊美的話飄進她的耳朵里,這孩子眼睛里面有星星。皮膚很好,真是一個帥小伙呢……那樣幸福滿足的時刻。那樣一個像星辰一樣的漂亮孩子?,F在呢,他讓她的生活支離破碎,不堪重負。有人說,他們是來自星星的孩子。說出這種話的人,一定是冷冷的旁觀者,他們也應該一起回到天上去。如果真是來自那里,他就應該回到天上,做最遠的一顆星,孤獨而清亮,那里才是他的世界。這個念頭讓沈新胸口痛,對于一個母親,它的出現實在是罪孽深重??墒?,它就像一個蓬勃生長的嬰孩,迅速長大,然后在腦子里橫沖直撞。大不了,陪著他去吧……
女人虛弱的聲音,醫(yī)生,我的腿麻了。沈新歪著身子靠在她的大腿上。沈新將她支開的大腿放平,一個生命從母體脫離,對它造成傷害的修補過程到此就算結束了。
沈新脫下帶著血污的手套,丟進廢棄桶。小云進了處理間,忿忿不平的,那么漂亮的一個孩子,爸爸聽到是個女孩扭頭就走,奶奶抱著孩子在產房門口嗚嗚地哭。沈新滿臉輕蔑,現在都什么時代了?小云說,是啊,我就巴不得生個女兒,真是不知道珍惜,多少人只希望生一個健康正常的孩子啊!話音一落,小云看了看沈新變得面無表情的臉,知道這句話一定刺痛了她。小云恨不得把這句已經在空氣中播散的話收回,整個科室,只有她得知沈新的秘密。
那個男孩在兩歲之前,有時會被媽媽帶到科室里,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一排濃黑的長睫毛。他那時和所有被媽媽帶到辦公室的孩子一樣,翻動病歷本,闖入治療室,被媽媽們的各種制止命令包圍。因為他漂亮,天生的那種生人勿近的氣質,他得到了更多的關注。沈新總是要他叫阿姨,叫叔叔,他從來不叫,連正眼也不瞧別人。沒有誰會苛責一個兩歲孩子的禮數。
他突然就不來了,甚至從沈新的嘴里消失了。有時同事問起沈新,你家兒子很久沒來了呀?沈新才會說,他被奶奶接去鄉(xiāng)下了。有一次小云與她同上夜班,她去嬰兒準備室拿紙尿褲,沈新被壓制的哭聲從那排高柜后面?zhèn)鞒鰜恚≡普驹谒砗?,也未察覺。孩子的哭聲混雜著一個男人的吼叫,從沈新的耳朵旁邊被惡狠狠地甩出來,你這個話都不會說的怪東西!你把床屙濕了,你到地上攤尸去!沈新在哭著乞求,你喝多了,求求你別亂來??!小云見過沈新家英俊高大的男人,手下有幾個人,做著長途運輸的業(yè)務。沈新給科室里的同事解釋,他以前在市委給領導開車呢,嫌不自由,現在比在單位上班強多了。同科室的姐妹們不是找同院的醫(yī)生,就是來自各個機關的適齡男青年。沈新本身長相不錯,她的這段婚姻被人私底下議論,她應該是看上了男人好看的皮囊。這個好看的男人時而說著最好聽的情話,時而暴躁得像個惡徒,尤其是發(fā)現孩子的不正常之后。這是沈新接到了這個電話之后告訴她的,這個深夜電話摧毀了沈新的偽裝。她的淚像石縫里的山泉,一股一股不可遏制地往外流淌,然后浸濕了一張又一張小云遞過去的紙。沈新的臉龐被這些眼淚和紙弄得皺巴巴的,她哽咽著說,這些我能忍受,自己選擇的,童童到現在不會叫媽媽,不會自己上廁所,什么都不會!小云驚訝,不可能啊,看起來那么機靈的孩子。病人在走廊里呼喊醫(yī)生的聲音終止了這段談話,沈新迅速擦干淚站了起來,表情猶豫地說童童是自閉癥。下班前,沈新找到她說,我希望這是秘密。你知道的,很多人喜歡把別人當怪物議論的。
小云站在沈新身邊,用另一個龍頭洗手。對于這件事,她一直守口如瓶,而她們因為這個秘密,彼此有不同于其他同事的親密感。小云跟沈新講起自己十二歲的兒子小哲,這兩年成績由班級前三坐直降梯般下降,像突然間被人換了,厭學,對著父母干,成了一個前世的冤孽。小哲父親工作忙,一個叛逆的孩子由她一手調教出來,她成了一個被怨恨的人。小云訴說的是自己真實的不幸,她深深苦惱著。她說,你知道嗎?我有時好想去死。沈新深深看了她一眼。小云接著說,不聽話的時候,恨不得一頓打死他,然后自己跟著去死。
這是中班,接班的同事已經在門口的更衣室里弄出聲響,開柜門,談論中午的飯局,笑聲在開關柜門和鑰匙的響聲中迸發(fā)出來,有些刺耳。沈新注視著自己被絡合碘浸泡,又被流水沖洗了不知幾遍的手,將它們攤開,皺巴巴像一張用過的衛(wèi)生紙。
2
男人雙手抱胸,蹲在菜市場臺階的一角,用一大片破舊的行囊將自己圍成了一個矮小的影子。他的面前擺著一個碩大而破舊的皮袋,被放置在一塊深藍色的布上,和主人身上的外套一個顏色。幾個大小不一的黑色塑料袋皺巴巴地圍在它的周圍,立著的木板上寫著白漆大字:老鼠藥、蟑螂藥,另一張寫著“云南正宗三七粉”的硬殼紙蓋在一個塑料袋上面。角落里常有這類人,賣祖?zhèn)鞲嗨?,藏藥,老鼠蟑螂藥,沈新觀察過,他們的臉相常不相同,這是些游歷江湖的人。她從他面前往返幾次,走了過去,讓自己的身影投射住他和它們,成了一個疊加的陰影,影子矮了下去,變胖,她說,來幾包老鼠藥。
那個瘦得像干棗的老頭,從打盹中驚醒的樣子。沈新問道,這老鼠藥能毒死老鼠吧?老頭問,毒性大得很,要幾包?沈新說,一般是買幾包?
老鼠多嗎?老頭從袋子里取出幾個塑料袋。
沈新說,挺多的,晚上只聽到樓上跑得蹬蹬響。夏天的陽光很毒,她卻感覺到一陣徹骨的寒意,說出去的話有些發(fā)抖。這個決定有破釜沉舟之勢,自己的一只腳已經跨了出去。這時,她的鼻子里鉆進去一股奇異的香水味,她打了一個冷戰(zhàn)。沈新曾有幾次捕獲到那種味道,每一次與它相遇,身體會被一陣颶風席卷,不是冷,是對生命流逝的恐懼。絕望像一劑毒藥,在骨頭縫里游走,毒性持久。她常會困惑不解,香水味道有很多種,唯有這種能夠這樣攻擊一個人。她迅速尋找著它的源頭,幾個穿著裙子的女人提著菜打著傘在她面前經過,用板車推著應季瓜果的菜農從菜場門口進出,炙熱的空氣裹著熱浪四處流動。
妹子,三包應該夠了。老頭邊說邊把三小包東西裝到一個塑料袋,遞到了她面前。
沈新的思維收了回來,同時鉆進去了一道光,她記起來了,對,老鼠藥。這是死神的味道!醫(yī)院有段時間將她調到內科當護士。她這個職業(yè),既可以說是助產士,也可以當成護士。那個三十歲的女人住在三十三床,服用老鼠藥,被搶救過來。她出院那天,房間里正彌漫著這種香水味。她坐在床上吃香蕉,皮膚白皙,頭發(fā)泛著油,但是氣質獨特。她的母親坐在床旁椅子上,低聲談論著什么事情,她聽著輕笑了一聲。這樣的人,竟然會想著去死。沈新那時剛結束產假,她的人生因為一個孩子的加入而充滿了新的希望。從那個房間出來不久,她和同事們不得不中斷查房去搶救一個病人——三十三床,她體內的殘余毒素卷土重來,突然心跳驟停。她被搬走后,沈新去整理那個房間,覺得床單上,墻壁上,無不是這種奇異的香味,一種塵世的浮夸與另一個世界的靜穆,彼此對立和交融。原來,死神是有載體的,有時就可以依附在它經過的地方,比如一個房間,一種氣味。現在,它又依附在了她面前的塑料袋上。
沈新接了過去,付了錢。老頭找給她兩枚硬幣,沒接穩(wěn),掉進了藍色的布匹上面,藏在一片混亂之間。老頭扯開那個寫著“云南正宗三七粉”的紙牌,蹲下身子去。沈新說,算了,不要了。老頭在后面說,找到一個了。她已經混進菜市場的人流里,左拐,再往前走一站就到家了。
家里面很靜。從掩著的房間門縫里可以看到母親黃愛芝半邊身子斜躺在床上,風扇在吹,她舍不得開空調。母親的拖鞋從來不脫,就這樣穿在腳上,懸在床旁。童童,沈新叫著兒子的名字,她知道不會有回音,但是她習慣這樣一聲一聲地叫他。她直奔衛(wèi)生間,童童果然蹲在那些大盆小桶的中間。一個不銹鋼大腳盆,上面浮著衣服洗滌過后的泡沫。清洗了衣服的水,黃愛芝都不會倒掉,全部接起來,用來沖洗廁所。童童全身濕漉漉的,頭發(fā)黏在頭皮上,臉上淌著水,他用手不停地在水里攪出漩渦,一浪又一浪的。
沈新叫道,童童,起來,媽媽給你換衣服,別著涼了。一邊說,一邊拉他。童童蹲著不動,他喜歡那些轉動的、圓形的東西。發(fā)現他不叫爸爸,不叫媽媽之后,接著就發(fā)現他對那臺轉著的電風扇盯了一個多小時。他慢慢變得與那些孩子完全不一樣。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一場雨后,冷得徹骨。他們抱著童童去醫(yī)院,沈新突然后悔了,她說,一歲多的時候,他叫過媽媽的,不會有問題的。吳鵬飛挑著眉毛看著她,他如果是一個蠢寶,你逃了今天又怎么樣?孩子父親的口氣充滿了嘲諷,似乎這個孩子是沈新單體繁殖出來的。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很惡劣,吳鵬飛性格上的自私、膚淺,在口袋里搜出的不明消費單,所有的一切洶涌而至,起初他濃墨重彩隱藏著自己,一片一片斑駁下去后,露出的面目丑陋而又猙獰。也就是那天,童童得到了診斷——兒童孤獨癥,自閉式譜系障礙癥,級別中等。那天測試時,他還能注視著醫(yī)生的眼神,醫(yī)生說,這孩子眼神還挺好的。他出生之后,沈新經常凝望著他的眼睛,那么大的黑色瞳孔像一面鏡子,清晰地看到一個媽媽溫柔如水的樣子。沈新沒有想到,這會成為一個重要的評判標準,而最終成為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沈新蹲下去,看著他的臉,白凈細膩如覆了一層膜,那么不真切。他真是在自己肚子里一拳一腳踢大的孩子嗎?想著放在包里的那個塑料袋,她心痛得要掉淚,柔聲叫道,童童,看看媽媽。這種指令,在康復中心已經反復實踐過。他本來是可以的。可是現在,孩子的眼神在世界上四處飄忽,卻再也無法與另一雙眼睛相對。不僅眼睛,還有耳朵,所有的一切,它們與人類世界的窗口都關上了。
童童,把水潑媽媽身上。
童童……媽媽的聲音無法把孩子從他的世界里拉回來。沈新接著叫,喵,貓貓……汪,狗狗……那個孩子還是低著頭,當著孩子的面叫他小貓,小狗,對于一個母親,這很惡毒。她明知道,叫任何名字對他都是一樣的意義。
童童不斷地轉著水,那種漩渦越轉越大,讓沈新發(fā)暈。她一把摟住他的腰,強行把他抱了起來。他拼命掙扎著,用腳去蹬,并把自己的一只腳踏進了水里。或許他喜歡這種清涼的感覺,整個身體都要往里面撲去。四歲多的孩子,他像他的父親,有了結實的雛形和最初的力度。沈新拖著他,接著手臂上一陣劇痛?!鞍选币宦暢槌鍪?,手上有了一排結實的牙齒印,像一排變了色的葡萄籽。沈新的懊惱和眼淚同時奔涌而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她把手一松,童童整個人摔在了臉盆里。
沈新回了客廳,將那個塑料袋取出來,進了廚房,覺得不妥,進了臥室,放在衣柜的抽屜里,仍然覺得不放心,因為孩子愛翻抽屜。她便將它塞到童童的一只襪子里面,然后再套一只襪子,變成了一個球裹著。她想,這樣應該萬無一失了。她站起來的時候,突然被自己嚇了一跳。買它們的目的,絕不是把它們藏起來。沈新想,原來好多東西已經長到骨頭里面去了。這為很多次的絕望準備的一把種子,等待著一個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時刻,進了身體,催發(fā)長大,變成一棵棵要人命的毒樹。
黃愛芝已經起床,在洗手間里大聲斥責,唉喲,你這個蠢兒!你這個砍腦殼的……她怒氣沖沖將童童拖了出來,看到了沈新,你是死人嗎?孩子都不管一下。沈新看著披頭散發(fā)的她,一只拖鞋在拖拽的過程中留在了門角。沈新習慣了這樣的母親,大呼小叫,她不是在罵人,只是在說話。她應該不適合帶童童這樣的孩子,可是能指望的只是她——母親的工資要比其他保姆便宜一千元,外面三千,她只要兩千。沈新從包里拿出一疊現金,這是黃愛芝一個月的工資,每個月十五準時發(fā)放。黃愛芝會帶著錢回一趟鄉(xiāng)下的老家,在弟弟家里呆一天,把錢交到弟媳手中。按照家里的觀點,母親放著自家三歲的孫子不帶,這是不合常理的。從沈新有了感知的那一天開始,她的父母就不斷地用一件件事向她證明,她最終會和另一個人,組成別人的家,她就是別人家的人。沈新呆坐在客廳里,冷冷打量著這個租來的地方,自己到哪里都是客人。那個被黃愛芝牽來牽去,不斷試圖掙扎的孩子就是一個天外來物,整個人間都陪著他當客人。
3
沈新認真留意了二十八床的產婦,科室里關于她的議論不斷送到她的耳朵里。剛完成生產,還未拆線,和一群家屬擠在新生兒室門口,自己送孩子,接孩子。同事們邊整理著產包,邊說,那個二十八床啊,第一個孩子生下來就是腦癱,婆家硬要男孩,引產了兩次,這次還是生的女孩……
沈新想,這就是人言。她們興高采烈的樣子,似乎她們從來不會被別人議論。她推開房門,孩子躺在母親的懷里,安靜地吃著奶。女人把頭發(fā)在腦后綰成了一個圈,幾綹頭發(fā)掉下來垂在胸前,一副柔弱溫柔的樣子。另一床已經出院了。她拆了線,這日也可以出院。相比于別的產婦出院時的喜悅和熱鬧,這里過于安靜。沈新在她的床頭交代關于出院注意事項和孩子疫苗接種的事情。女人一言不發(fā)地聽著,最后小聲說,謝謝沈醫(yī)生。
穿上白大褂和隔離衣,戴上口罩帽子,很多產婦并不知道是誰把她們的孩子迎接到了這個世界上,她卻把沈新認了出來。沈新問,今天出院,只有你一個人嗎?
因為肌電位干擾引發(fā)心房過感知會導致起搏器的起搏頻率變快,致使起搏器的起搏周期并不等長。置入DDD型起搏器的患者出現心房過感知,通過對患者開展動態(tài)心電圖檢測,予以體外程控對患者的心房感知相關靈敏性予以調節(jié),予以患者動態(tài)心電圖復查后,其心房過感知狀況會明顯減少。
我爸等會來接我們,直接回娘家。沈新由衷地說,你很堅強啊,不容易。她翻看過二十八床的病歷,職業(yè)那欄寫的是無業(yè)。女人輕輕抱起孩子,讓她的頭伏在肩上,小心給她拍著嗝,說道,在她還在我肚子里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是個女孩了。做完B超,我告訴他們是個男孩。
有些人依然會為了得到一個男孩而進行性別選擇,沈新并不震驚,她問二十八床,你家老大現在怎么樣了?
以后我?guī)еo他們家,也就是小貓小狗一樣。孩子是我肚子出來的,她是圓的,扁的,我都得管。孩子才委屈啊,她自己想變成一個傻子嗎?她自己想是一個女孩嗎?她如果知道自己的親爹親奶要殺了她,她還會敢來嗎?
沈新看著女人激動的臉,那張臉變得無比巨大,俯視著她,女人說起婆家時,嘴角一直掛著一抹輕蔑的笑容。她默默地退出房間,女人的聲音被關在了身后,她在說,做牛做馬也會養(yǎng)活兩個孩子。沈新在恨自己。誰會相信,她被吳鵬飛推倒在地后,伏在地上,拉著他的褲腿,乞求他不要離開,聲音那么小,只有自己能聽到。那么一副可憐求饒的樣子,竟是她做出來過的。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他沒有正式工作,他那么多的毛病,竟然堅決地拋棄了她和孩子。離婚到現在,他一分錢撫養(yǎng)費也沒有匯來過,這么一個她愛過,現在因為恨,依然沒有放下的無賴。她從未得到過充足的愛,連那么一丁點可憐的愛情,她都卑微地失去了。她這個受了重創(chuàng)的失敗者,想殺了自己的孩子,想殺了自己和毫無希望的生活。女人的話像一把錘子,敲擊著她。如果她養(yǎng)著童童,養(yǎng)到她不在這個世界的一天??墒?,小貓小狗一樣關在不見人的角落養(yǎng)著有什么意義呢?
過去和現在在沈新的腦子里面橫沖直撞。她戴著胎心聽診器,從母體深處傳來的急促馬蹄聲,她怎么也數不清那個小心臟,到底跳動了多少次。一分鐘,兩分鐘,她把那個塔形的東西按在產婦肚子上,在那些飽滿,滿是花紋的肚皮上按出了深深的印,一直到家屬惶恐地詢問,醫(yī)生,是有什么問題嗎?前幾天,她才把一塊紗布遺落在了產婦體內,因為被一個醫(yī)生及時發(fā)現,處理僅限于科內。沈新知道,這些只是開始。中午下班的時候,產房護士長通知她,已經將她的班調換了一下,讓她把工休假趕緊休完。護士長是個長相苛刻、聲音嚴肅的女人,可是沈新明白,她是為她好。她感激地迎向她的眼神,那里面盛著的陌生情感讓她一愣。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她刻意隱瞞的那些,她們應該都知道了。
她將她的白大褂、帽子整整齊齊地掛在柜子里,關上柜門,又重新打開,再次打量它們。萬一,這是最后一次呢。
小云在沈新出門的時候叫上她,很為難,卻還是啟了齒。她想將兒子浩浩明天下午送到沈新家,就兩個小時左右,然后她會去接。她說,本來應該安排浩浩上奧數培訓班,臨時有急事,突然有兩個多小時無人可托付,能想到的只有她了。她的要求讓沈新意外,似乎她們走得很親近。其實浩浩去過沈新家,那時,沈新才剛結婚,整個科室的人都在那個租來的房子里吃過飯,歡聲笑語。那時,浩浩正是童童那么大,小云端著一個碗滿屋子喊他的名字。是的,她的生活曾經那么正常。小云見沈新沒有說話,突然鼓起勇氣說,其實你不能關著童童,你應該讓他與人接觸,與孩子們玩更好。
沈新應了,好的,你送過來。她臉上努力掛著熱情的笑意,她并不想徹底成為一個讓同事們背后議論的人。雖然,剛才那一刻,她很想沖著小云大吼一聲,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帶著他去找孩子們玩。每一次帶童童回老家,那些親戚家的孩子圍著他,就像看著一只猴子,拍他的腦袋,脫下他的褲子看他的小雞雞。他有時會哭,不是因為感到羞恥,而是有孩子捏痛了他。那些孩子知道他是一個傻子,還想知道他是不是一個啞巴。他們怎么就知道童童不一樣,怎么就一定要留意到他,正是來自那些表面親熱,把童童名字都要叫融化的大人。他們是她和童童的親人,卻舍不得給一點光。除了去康復中心,她幾乎不把童童帶入人群。是什么時候開始,她的生活就像霉掉了,哪里都是斑點,令人不適。
下完班,沈新去康復中心接童童。黃愛芝仍未回來,因為侄子感冒了。黃愛芝在電話那頭嘆氣,媽也是沒有辦法,手心手背都是肉。沈新的笑從牙縫里勉強擠出去了一下,然后掛了電話。她攤開自己的手,手背哪有什么肉,只是一層皮。康復中心對于童童是另一個家,進入這個世界,沈新才知道,原來這個城市有那么多這樣的孩子存在,他們聚集在這樣的地方,會讓他們的父母有片刻不孤獨的時刻。不過,慢慢地,這種安慰也不復存在。這些孩子有邊緣的,有重度的,有高功能的。水平的參差不齊,讓任何群體都能滋生出那種有意無意的攀比。他們共同有一個叫做“星星的孩子”的微信群,她曾經和他們一起在里面討論,尋求方法和慰藉,很快她就發(fā)現了那些人的虛偽——真正痛苦的人,和她一起潛伏著再也不發(fā)言——每家的孩子都不一樣。
童童在另一個房間。他端坐在凳子上,沈新看得到他垂下去的長長睫毛,小個子女老師纖細的背影。這幾個月來,他在顏色和大小的世界里拼命掙扎。那個溫柔的聲音堅定地鼓勵他,童童真厲害,黃色在哪里?童童舉起藍色,然后將它丟在桌上,嘴里激動地咿咿呀呀。沈新走了過去,坐在旁邊。女老師差不多四十歲,她看向沈新時,眼神還未來得及轉換,布滿了討好,似乎她是另一個童童。后來,沈新牽著童童的手出來時,她的眼神變得嚴厲,聲音也換了一副腔調,孩子有點進步,能安靜下來聽指令了。作為家長,要配合我們,在家里要多陪孩子訓練。每一次,這種態(tài)度和話語就是告別語,沈新應著,然后出了院門。
街道邊停下來一輛校車,幾個穿著園服的孩子從車上跳下來,被大人們牽著搖搖晃晃走著。童童如果可以,也應該是里面的一員了。沈新牽著童童過馬路,前面一個媽媽從大約上初中的孩子手中接過書包,一邊大聲說,英語怎么又沒有考好呢?對你好話說了一籮筐,你也下了決心,就是考不好。男孩沉默不語,明明個頭已經比媽媽要高,卻好像被她挾持著前行。還是那個媽媽的聲音,和腳下高跟鞋混合在一起:不趕上,連高中都沒得上……聲音已經拐入了另一條小道,它通往另一個小區(qū),進入沈新耳朵里的最后一句話是,怎么在社會上生活呢?
沈新看著那兩個背影,看著一臉懵懂的童童。如果他是一個正常的孩子,她是不是也會有機會說出和那個母親同樣的話?那個母親一定不會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一類母親,對孩子終其一生的愿望就是——自理,如果有一天沒有了她們,能夠活下去。
4
沈新將四個顏色扔在桌子上,紅,黃,藍,綠,大小不一的紙牌,一些在桌上,一些掉到了桌子底下。被童童丟了,又拾起來,拾起來又扔掉,他的耳朵將媽媽的指令全部關在了門外,他用漫長的時間熟悉了康復中心的教室和老師那種特有的腔調,換了一個地方,他又不會了。已經爛熟的挫敗感從來不會饒過沈新。在康復中心,被老師們施了魔力的那么一丁點希望,回家就消失得干干凈凈。很快,她就后悔了。對于孩子,她需要的是足夠的耐心和愛心。沈新告訴自己,一定要把自己調整成另一個媽媽。將童童牽到廁所里,晚飯時喂他喝了一大碗湯,她估計他該上廁所了??粗琢讼氯?,這個動作是黃愛芝教他完成的,這是沈新認為她做得最成功的事情。童童站了起來,等待著沈新幫他拉上褲子,才發(fā)現他的褲子早濕透了。他連只小貓小狗都不如呢,它們一旦形成規(guī)律就可以自己往廁所里跑??墒?,童童還得靠一雙手牽著,靠另一個腦子幫他惦記著。她知道自己一定又換了一副嘴臉,盯著他,一種不可控制的沉默而陰沉的氣場籠罩著面前這個無知的孩子,她欺負他的無知和無感,一個溫柔的媽媽和一個陰狠的媽媽,瞬息變臉。
童童回到了地板上,他在與一個圓形的飛盤為伴。沈新倚在窗戶邊,黑暗就像一件薄紗的外套,緩慢地在空中飄蕩,游離在屋頂、小區(qū)的花園,漸漸模糊起來。突然在一個眨眼的瞬間,夜色如同黑色的窗簾猛地墜落在地,世界全部被它覆蓋了,從開著燈光的窗口掀起一個角,遠方有一個黑洞,把整個世界拖拽了進去。沈新在這個過程中感覺到孤獨的疼痛,她又想了那個應該被唾棄的人。但是,只有那個壞人在這樣的夜晚給過她真實的擁抱。她撥通了那個被刪除的電話,號碼卻像刺一樣扎進了心里,每按一下就有鮮血涌出。他該給生活費的,自己一個人這樣強撐著的骨氣,沒有誰領情。他拿著兒子的生活費在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里打牌,或者進了女人們的腰包。這些鏡頭讓她有了勇氣,她可以順理成章地聽到他的聲音,開口找他要錢。電話是一個女人笑著接的,說,他沒空。男女混合的哄堂大笑,把沈新的耳膜都要炸飛了。他和她們那么高興,她沒有回話,掛斷了電話。
沈新聽到童童的咳嗽聲,零星的咳嗽開始一連串地稠密起來。黃愛芝說過,寒從腳下起,無論什么季節(jié)都要穿襪子。這孩子一年四季愛光著腳,冬天的時候,黃愛芝像猴子一樣貓著腰給他不斷套襪子。這是夏天,沒有穿襪子,他竟然真咳嗽了。沈新便去拿襪子,一只套著一只,竟然剛好就是那一只,里面套著毒藥。她挨著童童坐著,叫了一聲,童童。孩子沒有理她,她冷笑了一下。并不是一定要絕望到底才能要一個人的命,一點一點的失望漚在那里,只是等著一個時機。這個時候好像就剛剛好。
那味道有點苦,有些奇怪。她和著水吞進去了一些,接著又狠下心來,將那杯水全部吞完,心怦怦地跳,完成一場蓄謀以久的使命。她躺在地上,地板堅硬而冰冷。童童低著頭在她身邊,那個兒童杯里的水是為他準備的。她是母親,要先探測去往那個世界的溫度,在一息尚存的時候,再給他喂下去。感覺還沒有來,她的手搭在脈搏上,依然平穩(wěn)有力。是不是太少了點。她伸腳的時候,把童童和他的飛盤一同踢倒了。沈新索性閉上眼睛,如果她就這樣一個人走了,這個孩子會怎么樣。黃愛芝是不會養(yǎng)的,黃愛芝早說過,把童童送到鄉(xiāng)下他爺爺奶奶家去,這是他家的人,這孩子哪里都長得像那個壞人,他們不會讓他餓死。你硬要他,自己還怎么嫁人?那對老實的鄉(xiāng)下老人,他們肯定會讓他活著,就算他們自己為了他在世間拼命掙扎,又能陪他多少時日?
沈新的胳膊上感覺到一片軟糯,掠起一片潮濕。她睜開眼睛,那個天外來客用嘴舔著她的皮膚,然后像無數次的黑夜,她為他設立的場景一樣,睡在她的臂彎里。她心里一熱,抱緊了他,孩子溫熱的身體溫暖著她,這是活著的氣息。沈新想到康復中心有個老師說過,世界到最后只會剩下自己。我們不過都活在自己的感知里。活著就是一場自我的旅行,這些來自星星的孩子只是比我們更早抵達了生活的本質。就像如果她閉上了眼,世界還在,只是她不在了??墒撬暮⒆犹稍谒膽牙铩趺礇]有知覺,他如此信任自己,媽媽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床和懷抱。
孩子給她的,只是這一點,但是足夠了。沈新已經沒有了必死的勇氣,或者她一直就缺少。她只放了一包,而不是三包,她是在給自己逃生的機會。她從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轉頭,拔腿而逃,但是,三十三床那張青紫的臉,清晰地在頭腦里注視著她,體內的那么點殘余毒素奪走了她的命,之前她都能笑了??!沈新爬了起來,不斷地灌水,拼命用手摳著自己的嗓子,翻江倒海地嘔吐,把喝下去的,還有想死的過去全部吐出來。她吐得奄奄一息,癱坐在地上,童童坐在她的對面看著她。她心驚肉跳,多久了!他的眼神能夠看她了,影子又回到彼此的眸子里。死只需要幾包老鼠藥,而活著更簡單——自閉癥兒子的一個懷抱和眼神。
沈新像搶救一個病人一樣,搶救著自己。最近的救命場所就是她工作的醫(yī)院。當初租這里,就是因為離上班的地方近。往醫(yī)院急診室直奔的時候,她有一絲猶豫。但是,一分鐘,也許就是一條命。她牽著童童沖了進去,那個孩子跟著她跑,從未像今天這樣配合。急診室都是熟悉的面孔,一陣手忙腳亂。一路奔跑的沈新,面色紅潤,大口喘氣,但是脈搏平穩(wěn),血壓正常,急診實驗室結果正常。她神智清楚地自述,在病床旁坐著的自閉癥兒童將這個夜晚攪得有些混亂。急診室那個緊張得滿頭大汗的年輕醫(yī)生,他一邊用紗布擦自己的臉,一邊如釋重負地說,沈姐,你應該是吃到假藥了。
這是一個讓以后絕不相同的夜晚。沈新抱著已經沉沉睡去的童童,也有了十分倦意,累了就要睡。如果今晚走了,明天的太陽就再也看不到了。
5
小云來的時候,送進來一大包水果。水果袋里有一個鼓著身子的紅包,里面是全科室人的心意。紅包應該是就地取材,封面上笑嘻嘻的圓臉娃娃,這事情做得確實有些諷刺。小云將浩浩往屋里一送,眼神飛快地在沈新的臉上掃過。都沒有提昨晚的事,她交代浩浩,自己認真做作業(yè),便匆匆走了。沈新看著那堆東西,想象著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是怎樣從一張張嘴里蹦出來,她將昨晚緊合的窗簾拉開,陽光烈得她睜不開眼。這幾年,那些壞事怎么樣一件件在她身上著陸,進入她的身心,那么,這些必然要到來的窘迫,也只是其中一件罷了,最終會被沉積,消化,成為她這個人的一部分。
童童對于家里多出的哥哥,沒有表現出額外的興趣。浩浩坐在童童的桌子上東張西望,沈新理解一個小少年在一個陌生家庭的不安,所以她便進廚房洗水果。黃愛芝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她手上有水,按的免提。不是她的聲音,是弟媳的。她一貫厲害高亢的嗓門聽起來很軟,好像沈新手上的水不小心滲到了電話那頭。侄子球球感冒加重了,診斷為重度肺炎,衛(wèi)生院建議轉上級醫(yī)院。沈新問了一圈情況,最后說,到我們醫(yī)院來吧,我先去兒科預定床位。那邊如釋重負,又有些猶疑,是不是要先交住院費啊。沈新有些不自在,我先墊著吧,從媽工資里扣。那邊說,我馬上微信轉給你。我知道你現在一個人帶著童童不容易。黃愛芝在一旁問,童童還好吧?沈新說,咳嗽,吃了藥好多了。黃愛芝說,要給他穿襪子,記得??!他不穿襪子就會咳嗽的呀!
沈新端著葡萄從廚房里出來,童童站在浩浩身邊,正在撕書,一臉開心。沈新跑過去,一本數學輔導書,被他撕成一條一條的,散了一桌子。浩浩在一旁看熱鬧,營養(yǎng)充足的小臉笑著擠成一團,他說,沒事,阿姨,我最討厭這些書,是我同意讓弟弟撕的。沈新驚訝地說,他聽懂你的話了?浩浩看著她,繼續(xù)笑,你看他撕得多好。沈新看過去,可不是,一條一條,極其規(guī)整。沈新突然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她記得在某個資料上曾經說,有一個自閉癥孩子愛撕書,撕得齊齊整整的,后來他找了一個在超市碼貨的工作,做得很好。沈新摸了摸浩浩圓溜溜的腦袋,說道,弟弟把你書撕爛了,阿姨給你買新的。浩浩無所謂的表情,我不愛讀書,阿姨,我覺得弟弟好幸福。
小云比約定的兩個小時晚到了很久,浩浩看了會電視,已經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進屋時,沈新就發(fā)現了她的不對勁,一個女人面對變故時勉強的支撐狀態(tài),她太熟悉。浩浩已經醒了,當著孩子的面,她們沒有交流。這個年紀能發(fā)生什么讓人哭泣的事情,兩個女人之間心領神會。小云的愛人與另一個女人手牽著手,是科室里一個同事發(fā)現的,一些遮遮掩掩的事情甚至傳到了將自己活成局外人的沈新耳朵里。如同沈新早就看透的一樣——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成為秘密。小云替浩浩拿起書包,他有些不情愿,說道,沈阿姨,我下次還能來你家嗎?沈新笑,當然,歡迎你過來,弟弟很喜歡你。女人們同時看向那個從不睡午覺,但依然精力充沛地擺弄著玩具的男孩,他的周圍到處是各種形狀的玩具,面前放了一個整理箱。這是沈新下午突然想到的,未來,他也許不是廢物,萬一能成為一個貨物整理員呢。小云說,其實你的生活也沒有那么糟嘛。沈新的希望在眼睛里跳躍,是的,反正已經糟透了,再也不會更糟了。
黃愛芝和球球晚上的時候到達了醫(yī)院,球球小臉枯黃,精神不濟地歪在兩個女人中間。她突然就想起,弟弟長年在外打工,球球是弟媳一手帶大的,她一直是一個令黃愛芝心生懼意的厲害女人。這個女人現在一臉憔悴,軟巴巴地叫著,姐。沈新突然心一酸,這是她的親人。沈新將球球送進兒科病房,辦住院手續(xù),抽血送急診,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些流程。但是,沈新卻看到弟媳在她身后幾次欲言又止。在黃愛芝和沈新準備回去時,她站在病房外說,姐姐,以后你一個月不要給媽三千元,你就給二千五百元吧。那五百元,她摸了摸童童的腦袋說道,就算我給我家童童的。沈新一愣,她看見黃愛芝在弟媳的后面不斷對她眨眼睛。她笑了笑,也沒有客氣,說道,那就謝謝了!這個將什么都算得清清楚楚的女人,她被沈新感動所給出的回應,也是算清楚了的。
黃愛芝在回去的路上還有些慶幸,幸虧你反應快?。∷嗑饕粋€人??!沈新看著她被路燈和商鋪前各種燈光印染得花花綠綠的笑臉,如此陌生。黃愛芝說,你爸在外面打工賺的養(yǎng)老錢都給我拿著的,我就每月一千元貼進去,要不然她不干,現在保姆行情就是三千元。沈新眼眶發(fā)酸,憑什么???難道我不是你生的。黃愛芝說,我總有做不動的那天,我還得靠她和弟弟給我們養(yǎng)老啊!沈新說,反正你就是重男輕女。黃愛芝音量猛地提高,你這死丫頭,誰重男輕女,你讀的書比你弟弟少?我這一千元,不就是補貼給你了嗎?你這個養(yǎng)不親的家伙!
沈新一邊聽,一邊笑。那一刻,沈新在想,到底是誰給了她,一腦袋男尊女卑的想法。這個六十多歲的女人,誰又給過她一個擁抱。想到這兒,她一只手搭在黃愛芝瘦小的肩頭上。黃愛芝受了驚嚇般聳了聳肩,我累死了,放下去。沈新知道她只是不適應與女兒這般親密,故意按著她的肩頭不松手,三個影子融成一團從街道上高高低低漫了回去。
沈新結束休假去上班,同事們和她預想的一樣,表演過度熱情,還有準備隨時奉獻的安慰。她們隨時注視著沈新,迎接著她的主動傾訴。沈新不想說,就在這些眼神中穿過,覺得自己披了一身盔甲??煜掳嗟臅r候,她狠了狠心,站在辦公室門口說,感謝大家對我的慰問?。∥覜]事了??!辦公室短暫的沉默之后,護士長先笑了起來,你要感謝那個賣假藥的人。沈新也跟著笑,沒錯,假藥救命。很多事情不要收著藏著,要說透說破,它們也就到此為止了。沈新感激地看著護士長,她真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沈新特意去了一下菜市場。那個賣假藥的老頭還在。沈新走了過去,他靠著墻瞇著眼睛看著她。沈新蹲下去說,你賣的老鼠藥是假的。老頭咧著嘴笑,一粒長牙笑得上下抖動,他一邊笑,一邊說,妹子,你那天臉色好嚇人呢。我跟你說,他湊了過去,腐朽的氣息在她面前游離過去。他說,妹子,老鼠藥是真的,云南三七粉才是假的。
6
沈醫(yī)生!
沈新起身準備下車的時候,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一個陌生的女人牽著背書包的孩子,中間隔了兩個人,一臉燦爛地看著她,她拉了下她的兒子,虎子,這是沈阿姨,你在世界上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她。沈新不可能對每個產婦都會有印象,卻因為被人記住而心中溫暖,她笑了笑,對他們招了招手,然后下了車。
沈新只需坐一站公交,然后從一條小巷穿過回家。這個夏天的陽光特別充足,它被盛在世間的大容器里,那些建筑互相堆疊交錯,折起的皺褶里,總有它到不了的地方。濕滑的青苔和爬山虎,爬滿了一戶人家的墻壁,格外引人注目。太陽無法抵達,也沒有成為真空地帶,生活依然肆意蓬勃。小區(qū)圍墻拐彎的地方,那個曬太陽的流浪漢,已經躺了三天了,看起來很是愜意,他們活著給誰看呢?沈新想,他一身破爛地撞入了人們的視野,吸引著同情的目光,成為世界上最卑微的一點,但是,并沒有人能取走他身上一絲一毫的東西,包括他的快樂和卑微,他依然是他——曬太陽,吃剩食。活著給誰看呢?歸根到底是自己看。沈新最近開始讀哲學書,一路上她用一個母親的哲學去思考孩子存在的幸福。童童,他一輩子都在跟自己玩。她覺得,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是幸福的。
黃愛芝和童童還在從康復中心回來的路上,她看到陽臺上曬了一塊長長的布,是黃愛芝從家里帶過來的十字繡畫布。從沈新離婚那時開始,黃愛芝便搬了進來。她來的時候,將它折疊放在桌子上。黃愛芝那時對未來大把的時光充滿了憂慮和期待?,F在只有一只紅黃相間的蝴蝶繡完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和灰塵,時間沒有在上面做過停留。但是,沈新覺得她一定會完成的,繡一針,就會近一步。沈新在等待的時候,看到來自朋友圈的一個視頻,是童童和黃愛芝的。在康復中心,黃愛芝耐心地給他喂著雞蛋,看著孩子的眼神,勝過無數煽情的文字。那個同樣有一個自閉癥兒子的媽媽為視頻配的文字是,看這有愛的眼神。沈新想,這是別人眼中的黃愛芝,更真實的她。沈新便出了門,想買點水果,也許也還能碰到剛好回家的祖孫倆。小區(qū)門口最近多了一個三輪車載的水果攤,每天大概黃昏時候就過來了,滿滿一車蘋果或者獼猴桃,車上一個喇叭大著嗓門不斷吆喝,確實比外面水果店便宜。已經有幾個人在挑選,沈新也走了過去。蒙著頭巾的女老板熱情地用牙簽立著一塊蘋果片遞在她的面前,非常麻利的樣子,來,嘗嘗,又甜又脆。沈新接了過去,驚喜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沈醫(yī)生,你住在這兒呀?沈新一愣,似曾相識的樣子,名字是肯定記不起來了,她和很多次被病人或者家屬認出的時候一樣,笑道,是啊。女人不介意,她將圍巾解了下來,一邊自嘲道,月子沒坐好,怕風。沈新買了幾斤蘋果,付了錢后,女人又往里面塞了好幾個。街對面黃愛芝牽著童童的手正小心翼翼過馬路,朝這邊走來。沈新向他們揮手,大聲叫道,童童!女人順著她的眼光,說道,你兒子長得真精神!女人收住了笑,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那神情稍縱即逝。沈新突然想起了,噢!這是二十八床!才幾個月,她已經成為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大嗓門的女人。
醫(yī)院工會組織的集體活動,沈新替童童和黃愛芝都報了名。黃愛芝第一次跨省旅游,努力表現出一副見過世面的樣子,卻與女兒和外孫子寸步不離。這次是去鄰省看山,那里的山以巍峨多變而聞名世界。旅行車里都是興致勃勃的同事和家屬,一早上出發(fā),到中午的時候都有些疲憊。車已進入山區(qū),沿著山體緩緩向上攀爬,起伏而嶙峋的山體和覆蓋在上面的植被像刷子一樣,堅強而溫柔地掃過沈新的眼睛,她閉著眼睛就要睡著了。隱約間,感覺到衣角被人扯動,她驚喜地看到一雙小手扯了扯她的衣角,她高興得要叫出聲來——這是兒子新長出來通往外界的橋。童童用手指了窗外,一棵不知名的樹從山崖一角的石頭縫里冒出來,上面開滿了紅色的花兒。誰給了它淺薄而寂靜的生命,讓它在這山野之間默默怒放?它就是它,在這個世界來過,以自己的方式絢麗燦爛,并最終以自己的方式謝幕。
她看著兒子揚起的臉龐,膚色紅潤,眼睛里面像山溪一樣亮晶晶。她的淚便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