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高麗下樓時,看到班長莫子善在往她家樓下搬東西。這讓她恐懼——她裝扮富家女的形象即將被拆穿,嚇得她趕緊跑回房間。
從懂事起,秦高麗就隱藏起父母的身份,把自己打扮得像有錢人家的孩子,這些也是姥姥教的。三歲時媽媽去世后,她和姥姥生活到小學畢業(yè)。姥姥也去世了,她只好和爸爸一起住。同學和老師都不了解她的父母和家庭,她用名列前茅的成績和班主任搞好關系,每次家長會都是自己代表,理由是父母在外地做生意。她一直也想不明白,美如畫中人的媽媽為什么非要嫁給不好看的爸爸。她心里一直生長著一種反叛,要把最好的自己給這個世界看。
晚上,秦高麗點外賣時多要了四個菜。晚歸的爸爸看到滿桌美味佳肴和綠瑩瑩的啤酒,愣住了。女兒淡淡地說:“洗洗,吃飯吧,都是給你的?!睆男〉酱螅看我姷竭@個男人都是灰頭土臉的,露著板牙傻笑,讓她心生厭惡。
爸爸心里熱乎乎的。女兒每天都是吃完外賣點餐也不管他,今天的大餐讓他有受寵若驚的感覺。想到女兒小時候,他悲從中來,除了按月給孩子姥姥送錢,從不讓他和孩子親近。
秦高麗站在餐桌旁,淡淡地說:“有件重要的事和你說。”
高麗爸滿臉討好地說:“閨女,你說,爸爸一定做好?!?/p>
“我們班長搬到咱家樓下住了,不想讓他知道我住這,也別告訴他你認識我。有兩條路選:一是搬家,二是我在學校附近租個單間住?!?/p>
“好閨女,搬家有點困難,還買不起好一點的房子。租房子沒問題,只是苦了你唉……”
“租房子,越快越好?!鼻馗啕悜抑囊活w心落了下來,嘴角抿出一個笑的花朵。
父親收到女兒這個笑容,像得到一顆甜蜜的糖果,憨憨地笑了。媳婦死后,他再沒找過女人,只想好好把女兒養(yǎng)大。只要是能掙到錢的事都拼命去掙,能從自己身上省的錢決不放過,甚至從不去理發(fā)店,把頭發(fā)扎成個小辮子疙瘩塞進帽子里。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大蝦一樣弓著消瘦的脊背,一道道皺紋的臉像飽經風霜的樹皮一樣粗糙。
開學后,搬出去的秦高麗有時感到很孤單,她用小號加了莫子善,不開心時和他說說心里話。莫子善從沒提見面的事,在她表達愛慕之意后,他說已喜歡班級里的一個女孩。她越想越煩惱,開始用游戲填補那份空虛。
秦高麗的兩次月考成績都讓班主任失望,從前三名倒退到十名后。莫子善約她,她回字條寫了咖啡館的名字。
咖啡館里,飄蕩著甜膩膩的愛情歌曲。秦高麗優(yōu)雅地說:“這款卡布奇諾很美味,很貴的,不要浪費哦。”隨之拋出一個嫵媚的笑。
莫子善定了定神,接過咖啡說:“假如為了救你,這是一杯毒藥,我也會喝下去。找你是因為你月考不太好,想幫你。明年中考,很想和你考到一個重點高中……”
回到住處的秦高麗,滿眼激動的光芒像暗夜中閃爍的星子,莫子善羞澀又認真的話語像強心劑注入她的血液中。她把游戲都卸載了,打開書本學到了深夜。
在莫子善的鼓勵和幫助下,秦高麗的期中考試又進入了前三名,但她萬萬沒想到,父親的出現(xiàn)讓她的自尊再次跌到了谷底。
周末的中午,秦高麗和莫子善剛參加完學校的辯論會,就看到舉著電話過來的班主任。接電話的莫子善很焦急,說他爸爸受傷了,他要趕到現(xiàn)場去。秦高麗忙說:“我和你一起去,快走吧。”
他們趕到一戶居民樓下時,看到一個大塊頭男人坐地上,一個瘦小男人蹲旁邊。秦高麗與瘦小男人對視時,輕輕搖了搖頭——她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爸爸。大塊頭男人招呼道:“子善過來,老爸讓一塊石板砸了腳面,得去醫(yī)院拍張片子。這是你秦叔,你幫把石料運上八樓,打個下手。”
秦高麗聽到莫子善問:“你方便留下幫照看嗎?我要跟著搬石料?!彼q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頭。她看到爸爸的臉有些漲紅,不敢用正眼瞧她,轉身去摸將近兩米高、寬近一米的巖板,又摸了摸大約一米半高的大理石板。
莫子善很擔心地問:“秦叔,這塊最高的石板有二百來斤吧,之前都是我爸背,你這回……能行嗎?都快頂你三個體重了。
秦高麗的心抽搐了一下,她看到爸爸雙腳抓住地,扎了一個馬步,把綁住石板的板帶挎到肩上,雙臂彎曲后伸,一雙手緊緊抓住石板的兩個邊沿,“嘿”了一聲,挺起上身。小山一樣的石板離開了地面,呈四十五度斜角的方向慢慢向前移動。莫子善搬了一些工具跟在后面,小心地一會兒一問:“秦叔,背不動就放下歇歇啊,別擔心,有我在后面護著呢?!?/p>
直到背最后一趟巖板時,秦高麗才拎起一些膠水跟著上樓。她看到爸爸大汗淋漓,汗?jié)竦囊路o貼在身上。
“你們歇一會兒,我要一口氣爬上去,半路一歇就像泄氣的皮球了,我沒……事,??!”秦高麗眼睜睜看著還有一個臺階就上了緩步臺的爸爸,一只腳落地后不穩(wěn),整個身子跟著晃了起來,向后傾倒。秦高麗大叫一聲“危險,子善!”把他推到樓梯另一面安全的墻上,用身體護住了他。隨后,她聽到“砰”的一聲和“撲通”一聲,接著是一聲很壓抑的叫。她看到爸爸退了兩個臺階后,一手抓住綁帶,一手抓住扶手,雙膝跪到了臺階上。
“秦叔,沒事吧?”莫子善驚叫著。
高麗爸感到膝蓋下一陣陣疼痛傳來,他試了試沒能站起來。在莫子善的攙扶下,他終于站了起來,試著往上邁了兩步,忍著疼痛笑道:“嘿嘿,這兩條老伙計還能走。還好,這塊石板保住了,掉個角打磨一下不礙事?!?/p>
莫子善又驚叫起來:“叔的膝蓋流血了,趕緊把石板放下,我們去包扎吧。”高麗爸穩(wěn)住腳,看到褲子膝蓋破了好幾個洞,血流到了腳上。他滿不在乎地說:“皮肉傷,莫有事。我之前腳趾頭、手指頭都給砸斷了,照樣干活。你爸常說我是有福之人,有老天爺照應著,能逢兇化吉啊?!彼贿呎f著,一邊小心地騰挪,轉過轉角往上爬。
終于把所有的石料都搬進了八樓住戶,高麗爸脫下外衣,看了一眼并排的兩根粗管子,說:“小莫你倆先下樓,開電鋸割石板會冒煙咕咚。約摸十分鐘后上來,這兩個塑料管子包大理石,要你幫我拼接好再粘到墻上,都是精細活兒?!?/p>
“我在門外等就行?!蹦由朴謶z憫地說,“叔啊,你得多吃些好的長長肉,看你這胳膊和腿瘦得都沒啥肉,還背超過體重好幾倍的東西,拿命來拼太危險了??!我也勸我爸好多次不干這行,他都不聽。真搞不懂你們都為了啥?”
高麗爸抹了一把蜇了眼睛的汗水,回道:咳,為啥?我們這輩子人啊,沒想過要活多久,能讓家里人過上好日子,把生我的人養(yǎng)到老,把我親生的人養(yǎng)大,那就萬事大吉了,死也安心嘍?!?/p>
路燈點亮時,高麗爸拖著疲憊的身體打開家門,一股飯菜的香氣撲過來?!跋聪?,過來吃飯吧?!迸畠好娉寥缢卣f。他使勁揉揉眼睛,急忙答應:“好嘞,我洗干凈就來。”他感覺身輕如燕,疲勞煙消云散了。
半瓶啤酒下肚后,父親說:“閨女,你我的事一丁點兒都沒告訴小莫?!?/p>
“不,這不是我想知道的。我只想告訴你,從明天開始,你再也不要去做跟石頭有關的體力活。在我沒掙錢之前,也不再買高檔衣服。等我上了大學,會爭取獎學金和助學貸款,那時你不用再給我錢了?!?/p>
“閨女呀,爸今天說錯啥話了?你可別往心里去,你想要啥爸都答應?!?/p>
“你不要總自以為是,好不好?”
秦高麗歇斯底里的聲音像一顆炸雷,在父親的腦袋里翻江倒海,看到從來不哭的女兒淚流滿面,他驚慌失措,苦澀的海水淹沒了他的心。他雙手捶打腦袋,哽咽道:“閨女啊,對不起啊對不起,都是爸的錯,都是爸的錯!”他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乞求道:“閨女啊,你別拒絕,爸爸愿意給你錢花,我高興,你媽也高興?。〔灰嗔俗约?,聽話??!”
“不,我說到做到。你要答應我兩件事:一是不想讓莫子善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有那么一天,我會自己告訴他。二是你要答應我換一份沒有危險又不太累的工作。我不想等你出了危險,沒法和我媽交代。既然你們真的相愛過,就不要讓人為你操心!我的話說完了,你不要再和我說什么。”
秦高麗用力關上房門,她還是聽到了一個男人壓抑的嗚嗚哭聲。她捂住嘴,兩行清淚滾落下來,有個聲音在心底響起:對不起,我想叫你一聲爸爸,可是我練習了很多年,還是叫不出口。人生是道無解的題。謝謝你,爸爸!
編輯/李文勇
龐滟:
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沈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
她們,是女兒、是妻子、是母親;她們,是專注的工作者、耐心的講解員、忘我的奉獻者。
她們,是國家稅務總局遼寧省稅務局個人所得稅處“巾幗文明崗”的4位“女稅官”。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協(xié)會員,沈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獲全國小小說十大新銳作家獎、全國小小說十佳作品獎、改革開放40年《微型小說選刊》最具影響力微型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高考試題及各年度文選。已出版長篇兒童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