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凝視中的自我身份建構
——《幸福過了頭》中索菲婭的身份探尋

⊙李韶華 ［蘭州城市學院，蘭州 730070］

一、引言

加拿大作家愛麗絲·門羅于2013 年10 月10 日被瑞士皇家科學院授予諾貝爾文學獎。門羅在長篇小說統(tǒng)治天下的文學界，獨辟蹊徑，開墾了一片短篇小說的園地，被盛贊為“當代短篇小說大師”?！缎腋＿^了頭》就是她一百多篇短篇小說中創(chuàng)作較晚的一部，是患癌癥后的門羅在人生的艱難階段的人生絕唱。《幸福過了頭》是以俄國女數(shù)學家索菲婭·科瓦列夫斯基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索菲婭是世界第一位數(shù)學女博士，第一位女教授，第一位科學院女院士，同時也是個小說家。門羅在選擇寫作索菲婭的故事時，表現(xiàn)出了對其身份問題的格外關注，“她兼有小說家和數(shù)學家的身份，立刻吸引了我”。作為女性作家，門羅書寫了無數(shù)普通女性的愛與哀愁，而索菲婭是一位擁有無數(shù)光環(huán)的聲名顯赫的女性，她會有怎樣的主體性建構呢？

鏡像理論是法國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在1936 年國際精神病學學會第十四屆年會上提出的，拉康論述了人性形成的過程，闡述了自我與外部人文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在自我之外，事物對主體具有動態(tài)的組成效應，且主體的形成基于它與他者的關系。也就是說人類在確立自我意識時要借助于他者，并且主體與他者的關系是動態(tài)變化的，這是拉康鏡像理論的核心觀點，對自我身份的研究有重要意義。門羅的《幸福過了頭》講述女數(shù)學教授索菲婭從法國南部到瑞典斯德哥爾摩的旅途中，回顧自己的一生，對自我的身份不斷進行追問和思考，并陷入自我迷失的困境。通過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索菲婭之所以會出現(xiàn)自我身份建構的困難，主要原因就是她在進行自我建構時與外部的人文環(huán)境的變化有關?？v觀索菲婭的一生，她的生存境遇相繼處于小家庭和大社會這兩個空間，分別面對不同的他者對自我的引導和規(guī)訓，呈現(xiàn)出前后矛盾的自我，下面就對此展開分析。

二、家庭空間中的積極鏡像使索菲婭建構了獨立自主的身份

作為一種社會性動物，人類需要通過與他者的對照認同機制來認識自我，就如拉康所說：“人始終是在追尋某種性狀、某個形象而將它們視為是自己的自我……人是通過認同某個形象而產(chǎn)生自我的功能”，也即人們對理想自我的追求必須依賴于“他者”的指引。索菲婭能取得超然的成就，并在19 世紀末女性地位普遍低下的環(huán)境下建構獨立自主的自我，得益于她的出身和眾多良師益友的引導和幫助。

（一）出身貴族，家境殷實 索菲婭在多方面具有天生的優(yōu)勢。她出身于俄羅斯貴族之家，父親是有名的將軍，家底雄厚，她自幼衣食無憂，接受了良好的貴族教育，使她的前半生得以在富裕家庭的庇佑下勇敢追求自己熱愛的事業(yè)，確立獨立自主的主體意識，而無須走入社會自謀生路，受盡歧視。

（二）沖破障礙，爭取到了未婚女性的人身自由權 姐姐阿妞塔是索菲婭獨立個體身份建構的引導者和凝視者。阿妞塔關心俄國的政治，投身火熱的巴黎公社革命運動，極力追求女性的個性解放，追求愛情婚姻自主權利。她愛上法國進步青年雅克拉爾，未婚同居且生子，公然挑戰(zhàn)傳統(tǒng)習俗。在特立獨行的阿妞塔的影響和幫助下，膽小怯懦的索菲婭大膽反抗威嚴的父親，為了獲得人身自由，私自與男青年弗拉基米爾簽訂結婚協(xié)議，在遭到父親反對和阻止后，她生平第一次在沒有人陪伴時獨自走出家門，而且是主動找弗拉基米爾私奔，最終索菲婭的計謀得逞，迫使嚴厲的父親同意她的婚事，掃清了她出國道路上的障礙。索菲婭和姐姐的行為給予以將軍夫婦為代表的傳統(tǒng)勢力沉重的打擊，但卻是俄羅斯婦女解放運動的嶄新一頁。走出國門后，索菲婭以獨立女性的身份投身于更加廣闊的世界，見證了火熱的巴黎公社運動，并開始積極投身自己熱愛的數(shù)學事業(yè)。

（三）打破陳規(guī)，身為人妻卻擁有愛情婚姻中的主動權 弗拉基米爾是索菲婭妻子身份建構的伙伴和凝視者。弗拉基米爾是索菲婭的協(xié)議丈夫，索菲婭與他結婚不是因為愛情，而是為了破除俄國的一條未婚的姑娘未經(jīng)父母同意就不能出國的法律規(guī)定。索菲婭將傳統(tǒng)觀念中的神圣婚姻視為兒戲，為達目的而結婚。作為協(xié)議丈夫，弗拉基米爾有理由一出國就解約，但他對索菲婭一見鐘情，并且對索菲婭的數(shù)學天賦極為崇拜，因此他在婚姻中給予索菲婭足夠的平等和尊重。他完全配合索菲婭的一切需要，共同維系他們的白色婚姻（指夫妻不圓房），使得索菲婭在這場婚姻中始終占有主動權。他在國外自覺擔任照料索菲婭的重任，并且在阿妞塔的情人雅克拉爾被捕后，不顧自身安危，英勇地從法場解救了雅克拉爾，他的行為讓索菲婭非常感激，逐步接受他做自己的情人。但此時的索菲婭堅信，現(xiàn)實的婚姻中不可能存在愛情這種感情。因而，精神獨立的索菲婭不必像別的妻子那樣去討好自己的丈夫，接二連三地生兒育女，或日日洗洗涮涮操勞，甚至于都不需要收拾打扮，索菲婭只要做她自己就好了。正是在弗拉基米爾愛的凝視下，索菲婭建構起的妻子身份是獨立平等的，甚至有點高高在上的感覺。正如文中指出的：“但是，也許，自始至終她都是鄙視他（指弗拉基米爾）的，總之她就是不可能愛上他?！币舱驗閾碛歇毩⒆灾鞯呐砸庾R，當索菲婭看到教授的妹妹克拉拉和伊莉斯完全把哥哥當作生活重心，整日織圍巾、做果醬時，感嘆要是自己也這樣準瘋掉了；當她看到火車上那個帶四歲孩子的筋疲力竭的母親時，由衷地想道：這么多女人的處境如此的可怕。索菲婭認為自己與她們完全不同，她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四）開拓進取，勇于從事數(shù)學研究且成績斐然 魏爾斯特拉斯是索菲婭數(shù)學教授身份的凝視者和導師。魏爾斯特拉斯是一位學問高超、極為熱愛工作卻又不追求名望的數(shù)學家，也是發(fā)現(xiàn)索菲婭非凡天賦的伯樂。他最初沒有因索菲婭的女性身份而拒她于門外，后來還將索菲婭視為自己終其一生都在等待的學生，一個不但能跟上他的智力成果，而且能全面挑戰(zhàn)他并可能飛得更遠的學生。他不僅在學業(yè)方面全力以赴引導索菲婭，而且在生活方面極盡所能保護她。當索菲婭因沉迷生活享受而短暫背棄數(shù)學時，他耐心規(guī)勸直至她迷途知返，當索菲亞遭遇生活困境時把她當作親妹妹一樣留宿家中照顧，并盡自己所能幫助索菲婭找工作。魏爾斯特拉斯是索菲婭漂泊歐洲的港灣，充當了導師、朋友、父親的角色。在魏爾斯特拉斯的凝視和引導下，索菲婭自信心倍增，充分施展自己的數(shù)學天賦，由一個羞澀普通的小女孩蛻變成歐洲第一位女數(shù)學博士，大學里的第一位女教授，顯示出女性超常的智力水平和研究能力，從而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的飛躍。

總之，正是在姐姐阿妞塔、丈夫弗拉基米爾及教授魏爾斯特拉斯等積極鏡像的影響下，索菲婭自我意識覺醒，并建構了自由獨立的人格和身份特質(zhì)。然而，對索菲婭早期影響最大的這些“他者”，與她的關系非親即友，他們給予索菲婭的是一種十分友好的、積極向上的凝視，索菲婭對應的反凝視也是獨立自由的，可以使其充分發(fā)揮個人潛質(zhì)的自我影像。

三、社會空間里男權的規(guī)訓使索菲婭的自我建構深陷矛盾并異化

世事變化無常，當索菲婭的生活遭遇父母、姐姐和丈夫相繼亡故及家庭經(jīng)濟破產(chǎn)后，她失去了家庭的溫暖庇佑，必須要獨自走向社會且要學會自謀生路。起初索菲婭躊躇滿志，堅信憑自己的天賦一定可以過上想要的生活，但是她的熱情很快就被無情的社會規(guī)范澆滅。

（一）舉步維艱，迷茫無助 索菲婭因生計所迫不得不進入男科學家們的領地，此時其女性身份凸顯，職業(yè)挫敗感增強，自我認知反差巨大。她在巴黎熬過了一段艱難困苦的日子，每天沉浸于數(shù)學研究，刻苦鉆研，希望憑借歐洲第一位數(shù)學女博士的資歷，找到一份與自身能力匹配的工作。此時在她身邊的“他者”都是擁有老觀念的男科學家們，他們認為“女人的大腦里只有緊身衣和名片，和女人說話，灌進喉嚨里的全是香水塵霧”。他們因索菲婭的卓越成就給了她獎項、鮮花和掌聲，但是當她需要一份工作時，他們就關上了門。他們考慮這件事的時間，不會比考慮雇傭一只受過訓練的黑猩猩更久。一切只因索菲婭是個女性，她就無法獲得同男性一樣的工作機會和待遇。在索菲婭無比熱愛的巴黎，女博士連份中學教師的工作機會都沒有。更可悲的是，大科學家們的太太們都不約而同地對索菲婭懷有明顯的敵意，她們把索菲婭當作會說多種語言的鸚鵡，當作怪人，太太們自覺地以丈夫們的標準要求其他女性，她們成了索菲婭看不見的敵人，且不可和解。最后還是在魏爾斯特拉斯和米塔-列夫勒的幫助下，索菲婭才前往新成立的斯德哥爾摩大學就職，雖然索菲婭不喜歡瑞典的寒冷，厭惡瑞典人的刻板，但是別無選擇，只能妥協(xié)和屈就，因為全歐洲只有斯德哥爾摩大學肯接受女數(shù)學教授。即便落魄如此，她還是招來無數(shù)非議：“索菲婭的新工作被人們廣為傳頌。毫無疑問，也惹來了痛心疾首的指摘?！痹谶@股強大的他者凝視下，索菲婭的一切努力都無法變現(xiàn)，她無力改善自己糟糕的生存境遇，自尊心也嚴重受挫，對自我的認知陷于矛盾之中。

（二）委曲求全，自我分裂 在情人馬克西姆的凝視下，索菲婭的自我建構逐漸消解，走向異化。與索菲婭的丈夫弗拉基米爾相比，馬克西姆在各方面都很強勢。他身材碩大，學識淵博，精通多國語言，為人機智詼諧，受人歡迎，而且產(chǎn)業(yè)頗豐，非常富有。他同時還擁有貴族家長般的不可思議的確信態(tài)度，男性自尊心極強且不容置疑。馬克西姆以情人和強有力的男權代表的雙重身份，對索菲婭進行了改頭換面的影響和規(guī)訓。馬克西姆出現(xiàn)在索菲婭背井離鄉(xiāng)失去一切庇佑的困難時期，索菲婭孤軍奮戰(zhàn)，急切需要得到他者的認同和保護，為情勢所迫，她不由自主地接受了女性應該回歸家庭的傳統(tǒng)觀念，并暗自物色合適的丈夫人選。馬克西姆的出現(xiàn)讓索菲婭備感幸運，索菲婭以為他倆都是流亡海外的俄羅斯人，有相似的貴族成長背景，有共同的母語和鄉(xiāng)情，會更容易溝通和彼此接納。索菲婭一廂情愿地愛上了馬克西姆，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愛過別的男人，包括自己的前夫。她寫給朋友的信中明確表達了自己的心情：“我從來沒有像和胖馬克西姆在一起時這樣，向往寫下浪漫的篇章。還有，他占的地方太大了，不管是在椅子上，還是在人的心里。對我來說，只要他在身邊，讓我想別的事兒是不可能的?！碑斔鞣茓I忘乎所以、全情付出的時候，他們的關系發(fā)展順利且相處愉快。

但當索菲婭獲得勃丁獎后，一切都變了。索菲婭的盛名讓馬克西姆相形見絀，索菲婭的忙碌讓馬克西姆成了看不見的人，自視甚高的馬克西姆不習慣被忽視，為了維護自己的男性尊嚴，他以分手的方式逼索菲婭就范；而索菲婭為了得到馬克西姆的愛和認同，一步步退讓，直至犧牲自己的自尊，最后竟不自覺地將馬克西姆的判斷和評價標準變成了自己的行為準則。馬克西姆暗示索菲婭沒有盡職照顧女兒馥馥，索菲婭也認為自己是不稱職的母親；馬克西姆不喜歡女人發(fā)脾氣及哭泣，索菲婭就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馬克西姆認為女人不應該出去工作，索菲婭就決定結婚后立馬辭職做全職太太，連恩師魏爾斯特拉斯給她的結婚就是給她的事業(yè)畫上句號的善意提醒都不予理會；在生病喉嚨劇痛的時候，都在擔憂千萬不能傳染給馬克西姆，因為馬克西姆把任何一種輕微的感染都視為是一種侮辱，怕惹他厭煩；就連馬克西姆認為索菲婭熱愛的數(shù)學研究毫無用處時，索菲婭都欣然接受，認為這是法學教授的正當反應。總之，索菲婭在馬克西姆的凝視下完全沒有了自我，態(tài)度卑微討好，隱忍順從，與普通的妻子形象別無二致。她從肉體到精神完全接受了馬克西姆的規(guī)訓，并沉醉于婚后一切都會變好的美夢里。此時的索菲婭已經(jīng)毫無斗志，猶如待宰羔羊，任憑馬克西姆的差遣施舍，這與她前半生的勇敢無畏、獨立自主形象判若兩人，其自我建構前后巨大反差，走向非我。

四、索菲婭臨終前深度反思，幡然醒悟，試圖重整旗鼓，卻陷于瘋狂狀態(tài)，悲慘死去

索菲婭在旅途中舟車勞頓，屢遭困境，尤其是最后她不得不靠自己的體力提著大堆行李追趕上火車后，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還是有能力解決問題的。正是這樣一個契機，索菲婭突然意識到自己和馬克西姆在一起時的種種荒唐做法，終于肯承認馬克西姆并不是她心里的那個能保護她的人，而是一個極為自負的男人。她如夢初醒，百感交集，“她自己的人生，創(chuàng)傷和悲傷，都成了一場幻覺。事件，想法，得到了一陣陣的清晰領悟，如同透過一塊變形玻璃看，一切都有了新的模樣”。回到斯德哥爾摩后，索菲婭自信滿滿地做了一場才華橫溢的演講，返家途中雖然迷路但最終也能走回家，這讓她備受鼓舞，以為找回了當初的那個自主獨立的自我。但由于旅途的艱難，她的健康被徹底摧毀，生命垂危，而她的意識卻天馬行空，陷入了另一場幻覺之中。在病重時她開始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她雄心壯志地計劃一項更加重大、更加完美的數(shù)學研究，還計劃寫作一個關于生命往復運動的新的故事，喋喋不休，陷于瘋狂狀態(tài)，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幸福過了頭?！彼鞣茓I臨歿道真，說出了多少女性的心酸與無奈，夢醒了卻無路可走，只留下一聲嘆息。

五、結語

綜上所述，縱觀索菲婭自我認知的歷程，她是基于他者對自我凝視的基礎上來建構自我身份的，這個過程是動態(tài)變化的。在他者激勵的凝視下，主體會建構有利于自我發(fā)展的身份，反之，主體會為了獲得他者的認同而改變自我，也會使自我陷于矛盾分裂狀態(tài)。由此，門羅通過對偉大的女科學家兼小說家身份的索菲婭自我建構的關注，提出了一個嚴肅的社會問題，那就是女性只有獲得與男性同樣的社會待遇，才能真正擁有自我。

①③④⑤⑥⑦〔加〕愛麗絲·門羅：《幸福過了頭》，張小意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50頁，第340頁，第310頁，第330—331頁，第290頁，第344頁。

②〔法〕拉康：《拉康選集》，褚笑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