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文學中荒野意象的嬗變
——從庫柏到斯坦貝克

⊙趙蘇萱 ［南京曉莊學院文學院，南京 211171］

“荒野”即原生自然，“相對于人及其工作所占據的那些景觀區(qū)域而言，被視為沒有被人開鑿過的大地及其生命共同體所在的區(qū)域，在那里人本身是一個不能夠逗留的參觀者”。在美國文學中，荒野是一個獨特的概念，美國作家筆下的荒野既體現(xiàn)了美國人的開拓精神，又體現(xiàn)了他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囊半S著美國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從詹姆斯·庫柏筆下的自然原始之地到梭羅構建的心靈家園，再到杰克·倫敦筆下的獲得新生之地，在20 世紀催生出利奧波德的土地倫理觀念，最終變成斯坦貝克筆下人與人、人與自然矛盾沖突的最前沿。

一、詹姆斯·庫柏《皮襪子故事集》：自然原始之地

詹姆斯·庫柏是美國文學的初代作家。獨立戰(zhàn)爭的勝利和這個新興國家的建立使美國人充滿了樂觀的開拓精神，他們把目光投向了北美大陸的腹地。庫柏的《皮襪子故事集》開啟了美國文學關注西部荒野的傳統(tǒng)。這個系列小說的主人公“皮襪子”班波是一個與印第安人一起生活的白人，他繼承了印第安人傳統(tǒng)的淳樸生活方式和自然道德模范，完全仰賴自然的饋贈而生活，“鹽湖給我們鮮魚，森林給我們麋鹿，天空給我們飛鳥”，他擁有極佳的槍法和出色的叢林生活能力。在庫柏筆下，印第安人及從小生活在他們身邊的班波代表著與自然和諧一致的生活方式和原始的旺盛生命力。

自然原始的北美大陸包含著一定的生存危險和阻礙，只有團結才能克服危險，在新環(huán)境中生存下去?！蹲詈蟮哪８扇恕分校嗖ê湍８勺迩蹰L欽加哥父子挺身而出，英勇地營救被劫持的白人女子莫羅姐妹，欽加哥之子恩卡斯因此付出了生命。

班波雖然崇尚自由平等，遵守自然的法則，但他與欽加哥父子之間仍然存在種族的鴻溝。班波總強調自己是白人，并且要求他的印第安朋友們說英語。這體現(xiàn)了在庫柏心中，白人還是優(yōu)于印第安人的，所以他在作品中流露出印第安人的衰亡是由于優(yōu)勝劣汰的叢林法則的看法。

白人殖民者開拓擁有廣袤草原的西部時，第一次領略到了西部的山川自然之美，“岸上的樹木，華蓋似的枝葉一直伸展到河邊，低垂在水面，使河水的顏色顯得更加幽暗……空氣中，彌漫著從溪澗和泉水中升起的清涼水汽。這隱僻的森林深處，充滿了一片美洲七月悶熱天氣特有的恬靜”。擁有大量荒野的西部與已經建立起殖民地城市的東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西部荒野第一次在白人殖民者面前展現(xiàn)出它的魅力。

在美國白人和荒野的初步接觸階段，庫柏就敏銳地提出了人與自然要和諧相處這個理念。他借班波之口說：“人類一旦做了主人，大自然就要遭殃?！痹凇镀ひm子故事集》中，庫柏多次寫到白人對西部原始森林的破壞，他們大量砍伐樹木、捕殺野生動物，還特別提到了對旅行鴿的捕殺，這直接導致了后來的一場生態(tài)災難——北美旅行鴿的滅絕。庫柏筆下的美國西部邊疆是美國文學中荒野的雛形，他的生態(tài)主義思想也得到了延續(xù)。

二、梭羅《瓦爾登湖》：心靈的家園

19 世紀上半葉，美國正處于由農業(yè)向工業(yè)化轉型的階段，“蓬勃發(fā)展的工商業(yè)使拜金主義和享樂主義盛行，聚斂財富是人們生活的唯一目標。人類不斷向大自然索取資源，大量開墾荒地，砍伐森林，對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了極大破壞”。梭羅號召人們過簡樸的生活，把非必要的生活用品都排除出去。他自己在瓦爾登湖畔的森林中身體力行，自建簡單的木屋，放棄使用先進的農具，用最原始的方法耕種，也不給他的作物施肥。

梭羅用平等的眼光看待動植物，他說“我有什么權利把狗尾巴草除掉”，他不把自己看作超越其他生物的存在，而是把自己當作大自然中的普通一員。瓦爾登湖其實離城市不遠，梭羅經常能看到運貨的火車來來往往，“把貓頭鷹和狐貍都嚇跑了”。到了夜晚，一切歸于寂靜之后，林中動物發(fā)出的自然之音，顯得那么寧靜、美好。《瓦爾登湖》中，梭羅并沒有明確提出生態(tài)倫理的思想，但他在瓦爾登湖畔給自己，也給人類尋找到了一個精神家園。當梭羅在工業(yè)文明的飛速發(fā)展中感到無所適從時，在瓦爾登湖畔樹林中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時光，給了他心靈上的安寧。梭羅筆下的這片荒野是充滿愛的，他跟動物做朋友，“一小群這種山雀每天都到我的一堆木料中來大吃一頓”，以動物們對他的信任為榮，“一只麻雀飛來停落到我肩上，待了一忽兒，當時我覺得，佩戴任何的肩章，都比不上我這一次光榮”。

梭羅在林中種豆，旱懶吃掉了他近四分之一畝的豆子，他卻覺得這些豆子并不只屬于自己。他意識到林中擁有一個和諧自洽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腐爛的樹葉可以為樹木來年的生長提供肥料，豆田里的雜草是很多動物的食物。梭羅有時在湖上釣魚、泛舟，有時去附近的村莊交換生活必需品、與人交流，他并不是主張完全不向自然索取，也不是要脫離人類社會，遠遁荒野。

梭羅看待荒野具有很強的主觀色彩，他把荒野看作自己獲得新生的地方，作為自己的精神家園，他把自我意識投射在荒野上，認為在荒野中可以感受上帝，“世界的救贖寓于荒野”，具有宗教色彩。梭羅沒有用科學的眼光去看荒野，而是以一種直覺性的體驗，所以他會覺得動物和人一樣是有情感的，應該用愛去對待它們?；谶@點，他提出了荒野具有道德性，這成為后來土地倫理觀念的先導。梭羅認識到了荒野的審美價值，荒野中的一切都成了審美欣賞的對象。他認為荒野是需要保護的，“我保護獵物和植被的興趣，其實比獵人和樵夫還要大”。梭羅還認為人類可以在荒野中提高自己的道德，培養(yǎng)自立、節(jié)制、勇敢等美好品質。

三、杰克·倫敦《野性的呼喚》：獲得新生之地

到了杰克·倫敦的時代，美國人擴張的觸角已經伸到了遙遠的阿拉斯加?？駸岬拈_拓熱情伴隨著追求財富的夢想，讓美國人滋生出一種人類可以征服一切的幻覺。《野性的呼喚》講述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南方狗巴克被偷賣到阿拉斯加的原始荒野當雪橇犬，并逐步恢復天性，最終成為狼的故事。

初到阿拉斯加，巴克就體會了牙齒與棍棒的法則，它在惡劣的環(huán)境和艱苦的工作中掙扎求生，“這一天跑得非常辛苦，它們沿峽谷而上，穿過綿羊營地，經過階地和森林線，越過幾百英尺深的冰川和雪堆，翻過奇爾庫特分水嶺”，還不斷被各種主人蹂躪，阿拉斯加的荒野毫無寧靜美好可言?！胺亲匀灰蛩氐奈拿鬟M程破壞了自然界，原本存在于原始社會的淳樸和諧的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身之間的關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桑頓這個形象體現(xiàn)了作者理想的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相處之道。杰克·倫敦認為人不是世界的主宰，人與動物是平等的，人要愛動物、愛大自然。桑頓與其說是巴克的新主人，不如說更像是巴克的朋友，他將狗“當孩子般看待”。桑頓給了巴克愛，所以他成了巴克唯一的羈絆，巴克“為了一個人的愛”留在了人類社會。在桑頓死后，巴克義無反顧地投入了荒野之中。桑頓與巴克度過一段美好時光的克拉拉山谷是杰克·倫敦理想的荒野世界，這里“沒有災難、疾病和惡劣的天氣的侵襲，房子的周圍是開闊的莊園和種滿了果樹的田野，一條小河從附近流過”，寄托了杰克·倫敦心中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景。

杰克·倫敦還通過他筆下的荒野，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貪婪進行了批判。巴克被拐賣就是因為人們到阿拉斯加去淘金，需要大量的雪橇犬。另外，巴克遇到的主人，除了桑頓，全都只重視自己的利益，不在乎雪橇犬們的死活，不斷地鞭打它們，還讓它們拉過重的東西。

荒野被杰克·倫敦看作是生命力頑強旺盛的象征，這種生命力可以使人獲得新生。巴克在荒野的呼喚下激發(fā)了本能的力量，最終在遠離人類文明社會的阿拉斯加開始了作為一只狼的新生活。但杰克·倫敦對原始生命力的崇拜與贊美伴隨的是宣揚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他欣賞的是強者，認為只有強者才能在荒野中生存下來?！兑靶缘暮魡尽分?，巴克是靠戰(zhàn)勝了頭狗，成為狗群的領袖，才在阿拉斯加站穩(wěn)腳跟的。巴克最后為桑頓復仇，不斷地屠殺土人。它加入狼群，也是在擊敗它們之后。

四、利奧波德《沙鄉(xiāng)年鑒》：自然整體中的一環(huán)

進入20 世紀，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矛盾日益尖銳，北美旅行鴿等物種因人類的捕殺和棲息地的喪失而滅絕，北美野牛、棕熊、郊狼等物種數(shù)量銳減。然而人類還在繼續(xù)干預自然，威斯康星州把沼澤地改造成農田種植小麥，最終導致土壤沙化，耗盡了肥力，人們只能搬走。利奧波德反對只以經濟價值來衡量動植物，反對因為它們對人類沒有直接價值，就把它們趕走或消滅的行為。任何物種都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一環(huán)，一個物種數(shù)量的改變會對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造成很大的影響?！断裆侥菢铀伎肌芬徽轮?，利奧波德舉了各州消滅狼導致了鹿和牛的大量增加，最終破壞了植被，引發(fā)塵暴的例子，呼吁人類把自己當作自然中的一部分，把自己的行為放置在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中衡量，像山一樣以一種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看待包括人類自身在內的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

利奧波德以更加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荒野，用生態(tài)學、地理學等知識來觀察自然。他和家人、學生們每年紀錄大雁來到沙鄉(xiāng)的時間和數(shù)量，描寫威斯康星、伊利諾伊等州的地質景觀。他把荒野中一些常人看來并不具有美感的東西，如沼澤、沙丘、野草等也作為審美對象，認為它們需要被保護。利奧波德在沙鄉(xiāng)懷著欣喜的眼光，看歸來的大雁和翩翩起舞的沙丘鶴，聆聽叢林里的合唱。利奧波德也并不反對在荒野中進行一些人類活動，如垂釣、適度的打獵等。

利奧波德正式提出了土地倫理的概念。人類不僅要關懷自然中的自己，還要關懷自然中所有的物種，人類不能為了自己的利益就破壞自然中其他物種的利益。人類在自然中應該和其他物種處于平等的地位，不能以征服者自居，而要把自己視為生態(tài)整體的一部分。他認為“如果沒有對土地的熱愛、尊重和贊賞，或者不能高度重視土地的價值，那么人和土地之間的倫理關系就不可能存在”。除了荒野之美，利奧波德還意識到了荒野具有休閑價值和科學研究價值，更意識到了在荒野日益萎縮的20 世紀，人類需要給野生動物留下荒野。

五、斯坦貝克《憤怒的葡萄》：沖突的前沿

20 個世紀30 年代，昔日地廣人稀的加利福尼亞大平原因過度開墾而面臨著一系列問題。加利福尼亞缺乏足夠的降水來維持農業(yè)生產，“紅色原野和一部分灰色原野上，最近不緊不慢地下了幾場雨，雨水并未沖裂結了一層硬殼的土地”。因此大平原上的農業(yè)需要大量灌溉水源，而傳統(tǒng)的個體農民無力修筑水渠、水壩等水利基礎設施，于是大資本家們就通過貸款、低價收購等方式發(fā)展出了壟斷資本主義式的農業(yè)。而農民們失去了自己的獨立地位，或者失去土地淪為流民，或者只能完全依附于大資本家，任由他們決定種植作物的品種和土地的利用方式?！稇嵟钠咸选访鑼懥藛痰乱患冶晦r業(yè)機器從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趕走，只能到加利福尼亞去謀出路。但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一切并不像資本家印發(fā)的廣告上說的那樣美好，等待他們的仍然是失業(yè)、饑餓和貧困。受到這種壟斷式農業(yè)影響的不僅是農民，像善良的托馬斯先生這樣經營小型農莊的農場主也因為被大資本家擠兌而瀕臨破產。

“加利福尼亞已經來了三十萬人，還有更多的人要來。路上擠滿了這些急得發(fā)瘋的人，他們跟螞蟻似的到處找活兒干”。一下子增加了這么多人，導致加利福尼亞對供水的需求急劇增加，于是只好更大規(guī)模地修建水利工程，這樣資本更集中到少數(shù)人手中，人類對自然的破壞進一步加劇了，這形成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毀譽參半的胡佛大壩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建立的。建造大型水利工程雖然能緩解對水資源的需求，但會導致土壤鹽堿化。“自然流淌的河流會攜帶大量的鹽類物質流向大海，但大壩建成后，這些物質就會被攔下來。它們從被攔截的河水中滲出或蒸發(fā)析出，有些河水變成了紅色，足以破壞農作物，城市和農場都不能使用這些水了”。除此以外，大平原還有一個嚴重的自然問題，就是沙塵暴。為了開墾出新的土地來種植小麥和棉花，美國人在西部進行了大翻墾運動，對草場造成了極大的破壞。于是在20 世紀30 年代，大平原上出現(xiàn)了好幾次大規(guī)模的沙塵暴，與之同時產生的問題，還有北美野牛等物種數(shù)量的銳減。“每一個角落都處在人類的掠奪之中，地球上再也沒有獨立的、原始的、未被控制的自然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我們完全毀掉了被我們征服的自然”。

《憤怒的葡萄》中，大農場主們印發(fā)傳單，把加利福尼亞吹噓成是一個到處都是橙子和葡萄的好地方，人人都可以賺錢。大規(guī)模機械化種植，一方面長期只種植一種作物，損害了土地的肥力，導致了生態(tài)問題，大自然的和諧被打破了；另一方面，拖拉機取代了世代耕種的農民，使他們失去生存的依靠，背井離鄉(xiāng)，人類社會的和諧也被打破了。大農場主因本身并不從事農業(yè)勞動生產，所以他們對土地沒有強烈的情感，不像傳統(tǒng)的農民一樣小心翼翼地呵護自己的土地，愛它如生命。喬德的爺爺不肯離開耕種了一輩子的土地，雖然后來被家人們帶走了，但很快就死在了路上，因為他的心早就隨著失去的土地死了。鄰居繆利寧愿和家人分開，像個幽靈一樣地活著，也不離開故鄉(xiāng)的土地。

“一說西部這個詞，我們的腦海里馬上就充滿了這樣的想象：晴朗的天空，成群的野馬，在廣闊的原野上奔馳”。然而隨著荒野的日益萎縮，西部已經不再是一個精神家園，而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矛盾沖突的最前沿。資本主義對利益最大化的無止境追求，也是導致環(huán)境惡化的根本原因，資本家們只看重土地給他們帶來的物質利益，忽略了長遠的生態(tài)價值。他們對土地、水源的不恰當使用損害了西部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對犧牲環(huán)境換來的農業(yè)產品的巨大浪費，更是毫無環(huán)境意識。

庫柏筆下的人們還是懷著好奇的眼光第一次與荒野接觸，梭羅把荒野理想化為拯救人類心靈的精神家園，杰克·倫敦撕開了荒野溫情脈脈的面紗，揭示出了一個赤裸裸的弱肉強食的世界，利奧波德警示人類要把自然視作一個整體，保護荒野，保護野生物種，“像山那樣思考”，斯坦貝克指明荒野根本不是一個逃離人類社會、擺脫社會沖突的地方，正相反，它是矛盾沖突的最前沿，因此人類不能再對生態(tài)問題視而不見，腳痛醫(yī)腳。此前，美國文學中的荒野強調“無人涉足”這一特征，“荒野必須遠離人類文明”。然而荒野在資本的逼狹下一步步萎縮，未來，殘存的荒野該何去何從，還要取決于美國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