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人不識 溪橋忽現(xiàn)
——接受心理學視野中的歐陽修《采桑子》（群芳過后西湖好）

⊙李耀威 ［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北 黃岡 438000］

歐陽修晚年隱居潁州一年多時間，深深陶醉于當?shù)匚骱拇蠛蔑L光，特作十首《采桑子》。其中，第四首歷來為人稱道：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此詞主要描寫的是春末夏初的湖景。不同于一般詞作的傷春之情，作者在這里極力贊美眼前淡雅清新的景象，整體氛圍與當時歐陽修的隱居心境非常契合。從接受心理學角度釋讀這首詞，可以發(fā)現(xiàn)別樣的滋味。

一、突破藝術(shù)接受者的心理定式

這首詞開篇不凡，上闋中的語詞搭配巧妙，不斷地突破讀者既有的接受心理定式。這種藝術(shù)處理，既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令其進入一種新的審美空間，又拓展了小令這種詞體在語言領(lǐng)域的表現(xiàn)力。

上闋首句“群芳過后西湖好”，作者非常明確地指出時間是暮春時節(jié)。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詩詞在表現(xiàn)暮春時節(jié)的情景時總會附著傷感的心境，到歐陽修時代，這種詩詞創(chuàng)作手法已經(jīng)成為俗套，即“傷春”，如“三月光景不忍看，五陵春色何摧殘”（韓偓《傷春》）。同樣，讀者的接受心理也形成了相應的思維定式。初讀首句四字，一般人都會將上述接受思維定式調(diào)動起來，猜測到下文中極有可能是傷感情緒。但是，緊接著的“西湖好”三個字令人一驚：春末時節(jié)，百花已謝，怎么西湖風景反而會好起來呢？這種反差會引起讀者的輕微不適，它源于在閱讀期待視野被突破之后的茫然和詫異。同時讀者心中又會建立起一種新的閱讀期待，它猶如一股巨大的推動力支配著讀者繼續(xù)閱讀下去。總之，首句將不好與好這一對矛盾成功地融合在一起，顯示出此句的巨大張力。

接下來一句，“狼藉殘紅，飛絮濛濛”，這是對暮春時節(jié)西湖景色的描寫。春天過后，百花衰敗，枯萎的花瓣零落在地上，即使幾朵沒有完全凋謝的花還掛在枝上，也是殘破不全。這一句的描寫對象和描寫方法都非常傳統(tǒng)，甚至詞句也是讀者熟悉的。但正是這種熟悉讓讀者產(chǎn)生了更大的陌生與困惑：因為有了第一句中的那種閱讀經(jīng)驗之后，讀者原本期待的是作者如何在下文中解釋第一句中的矛盾，即讀者的閱讀期待心理是希望讀到對春末西湖風光之美的描述，沒想到卻出現(xiàn)了“狼藉殘紅”這一句通常于傷春詩詞中出現(xiàn)的句子。這樣，作者用一種被讀者所熟悉的內(nèi)容與方式，在這樣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中，又一次突破了讀者的閱讀期待視野，從而給讀者的心理造成了更強烈的不適應感?！帮w絮濛濛”一句中，飛絮依然是非常傳統(tǒng)的暮春時節(jié)意象，但是緊接著的“濛濛”二字則出人意料，這一個形容詞原本通常用來形容細雨。飛絮在現(xiàn)實中是很輕靈的，隨著微風無規(guī)則地飄動，視線穿過飛絮時并不會受到多大的阻礙。但是當視線穿過細雨時，卻會受到很大的影響，景物會在細雨中變得模糊起來，在詩詞中運用這一語匯，可以在讀者接受意識里產(chǎn)生一種“簾幕無重數(shù)”的感覺。作者將“飛絮”與“濛濛”這兩者搭配起來，除了造成新奇的藝術(shù)效果之外，還特別地暗示了飛絮之多與密。“狼藉殘紅，飛絮濛濛”一句在空間上還有對比?；ò甑蚵溆诘厣现?，就成為靜態(tài)的景物，星星點點地分布在湖邊岸上；飛絮則是動態(tài)的景物，春末的微風讓柳絮四處飛舞。這種空間上的一動一靜讓讀者更加迷惑：如此常見的風景，到底好在哪里呢？

“垂柳闌干盡日風”一句中，“垂柳”“闌干”搭配在一起，與上面的“飛絮”“殘紅”一樣，動靜相宜。“垂柳”是動態(tài)的，春柳新發(fā)，其上生有幾許嫩葉，正隨風緩緩擺動；“闌干”是靜態(tài)的，又是陳年舊物，有歲月斑駁的痕跡。于是，這一句在動靜對比之外，又增加了一層新舊對比。這種巧妙的復合式描寫既與中國傳統(tǒng)的名詞列舉式的創(chuàng)作方法相同，給讀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又讓讀者在此處感覺到了些許的暖意，不再是上文中那些冷冷清清的殘紅飛絮。這樣，讀者對這兩個意象的閱讀感受綜合起來了：詞中文字到此，稍微一轉(zhuǎn)，似乎要有大的變化出來，閱讀期待心理獲得提升。接下來的“盡日風”，讓前面的動靜對比更加明顯。所謂“喜柔條于芳春”，這是在春天特有的美景，也是中國傳統(tǒng)的描寫方式，這一點陸機早已注意到了，而且還揭示出了這樣的美景對創(chuàng)作主體巨大的影響。但是，由于讀者是熟知這些景象的，故而與前幾句在接受心理上的那種大起大落的感覺相比，“垂柳”“闌干”對回答“西湖好”這一問題所起到的作用仿佛很小。到此，上闋結(jié)束。

從表面上看，讀者對上闋的整體感受呈現(xiàn)“滑坡”狀態(tài)，由首句產(chǎn)生的新奇接受困惑在隨后幾句中不僅沒有得到解答，反而似乎是被拋開，走回到了“傷春”的老套路中。細細品味之下，從第一句開始出現(xiàn)的矛盾，又仿佛是在上闋最后一句中略作解答：暮春時節(jié)，盡管殘紅遍地，柳條卻正在生長，柳葉會更加碧綠，這兩者都是生命旺盛、欣欣向榮的象征——這可以看作“西湖好”的證據(jù)，但并不充分。

總之，上闋首句的閱讀困惑和隨后的常情常景使讀者覺得這是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最后一句中“盡日風”這一意象又與許渾“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句暗合。這一切都在暗示讀者需要繼續(xù)閱讀揣摩。

二、細化藝術(shù)接受者的感知能力

下闋首句“笙歌散盡游人去”是承接上闋景物描寫而來，將暮春時節(jié)的蕭索景象推向頂峰。上闋的景物雖然是創(chuàng)作主體觀察、描繪的結(jié)果，讀者依然感覺自然景物在相當程度上是獨立存在；又有文學傳統(tǒng)影響之下形成的接受心理定式影響，兩者的共同作用讓讀者仿佛暫時忘記了詞作中主體的存在與作用。直到作者在這里點出了“笙歌”與“游人”的存在，讀者才清醒起來。這種藝術(shù)效果與托馬斯·德·昆西所指出的“《麥克白》中的敲門聲”高度類似，是跳出既有氛圍、進入新境界的表征。此時，接受主體嘗試著將自己置身于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境中，嘗試從這一新角度來感受詞中營造的那種特別的春末風景?！吧⒈M”與“去”再一次將暮春的凄清描寫出來：大眾的審美標準自然是相似的，春去花殘之時西湖美景已經(jīng)暫告一段落，游人盡散是很自然的事情，接下來待到夏日風光旖旎之時，游人自然會再來。這樣來而散盡、去而復來的隱含式歷時性描寫，讓春末西湖邊的風景在對比反襯中更加孤寂，讀者的閱讀期待也在這樣的描寫中提升到了最大的程度。

答案終于揭曉了：“始覺春空”。這四個字道出了作者復雜微妙的心境?！按嚎铡边@一感受是作者在前面幾句景物描寫之后發(fā)出的感慨，與一般詩詞中的“傷春”“春愁”顯然不同。所以讀者在初讀之下會有些許驚訝，進一步考慮才能略略感覺到“春空”這一感慨似乎并不是無由而起。

首先，接受主體通常會聯(lián)想起一句“人閑桂花落，月靜春山空”，那種閑適舒暢而又自在自足的生活方式人人向往，但又有幾人能夠得此境界呢？歐陽修在這里感嘆“春空”，仿佛也有這樣一層含義。但是如果僅僅停留在這種對閑適的感嘆上，那么前面的跌宕起伏、層層鋪墊就顯得多余了。其次，經(jīng)過前面種種的景物描寫，讀者會在自己的心目中營造一個暮春時節(jié)的西湖風景，略帶幾分春意的柳條是其中最有生命氣息的部分，除此之外的場景都是滯重、衰敗、枯萎、凌亂的。這種不平衡的對比，促使讀者產(chǎn)生了一種壓抑的感覺，“游人去”一句更是盡顯人情冷暖。順著這樣的思路，讀者會非常自然地得出“空”的感受。第三，作者再一次沒有讓讀者僅僅停留萬事皆空這一既有層面，“始覺”二字，將讀者帶入了全新的審美境界?！坝X”首先是人的一種生理感受，例如視覺、聽覺、觸覺等。具體到這首詞所提供的場景，接受主體會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調(diào)動起來，仿佛在視覺中看到了殘紅、飛絮、柳枝、青草、湖水的漣漪，還有游人散去的背影，仿佛在觸覺中感受到了春風拂面時的微暖，還會有聽覺、嗅覺等方面的感受。這一切對感性景觀的想象都與作者在前文中的描寫密切相關(guān)。第四，接受主體在超越這種感性層面后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心靈深處那些潛藏著的夢想都會在春天被拂去薄塵，并重新放置于人生路途的顯要位置。但短暫的春天甚至讓人來不及準備好奮斗的行裝就又匆匆離去了。在“熱結(jié)”與“冷遇”的精神碰撞中，接受主體會意識到一種略帶寒意的失望。以上這些都已經(jīng)融入讀者的期待視野中。面對“始覺春空”四字，上述既往經(jīng)驗都被調(diào)動起來，情感與理性支配下的復雜藝術(shù)感知能力得到延伸和拓展。

總之，作者巧妙地將一個“始”字安排在“覺春空”之前，將自己的瞬間感受建立在了作者與讀者共有的中國傳統(tǒng)審美經(jīng)驗基礎(chǔ)之上，既向讀者傳達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又使讀者能夠覺察出詞作中蘊含著某種新奇感悟，還不至于太突兀而使人無法索解。那么，歐陽修一句“始覺春空”究竟想要傳達何種深廣意蘊呢？

三、提升藝術(shù)接受者的精神境界

“始覺春空”，是創(chuàng)作主體在生命最后旅程里的無限感慨，是接受主體在深思冥想后的視野拓展，更是歐陽修與歷代讀者在瞬間釋懷后的共同頓悟與精神升華。

《采桑子》（群芳過后西湖好）這首詞是歐陽修暮年之作。縱觀其一生，有居廟堂之高的煊赫，也有處江湖之遠的寂寞，經(jīng)歷非常豐富。歐陽修與潁州的緣分始于公元1049 年，時任潁州知州。隨后的二十多年時間里，歐陽修在仕宦一途步步登高，而且成為文壇領(lǐng)袖。1069 年，王安石變法開始，歐陽修從此被逐步邊緣化，于1071 年（宋神宗熙寧四年）致仕，隱居于潁州，1072 年去世。對于歐陽修來說，從熙寧四年開始，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就只剩下于潁州西湖安度暮年；對于王安石來說，屬于他的華彩時代才剛剛開始；對于大宋王朝乃至整個中國封建社會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但是結(jié)果尚無人知曉。一邊是乞骸骨的失寵老臣，一邊是主新法的當朝新貴，此種對比之鮮明，是不需要用語言表達的。

明了這一時代背景，方可悟出“笙歌散盡游人去”后“始覺春空”，重點不在于眼前，而在于由湖上春景曾經(jīng)的人頭攢動和此刻的清幽疏朗之對比所引發(fā)的對仕途已經(jīng)終結(jié)的釋懷和對人生亦將到達終點的平靜。從歷時性角度看，春日美景今年已去，明年還會再來，游人則不需要那么久，待到夏日便會重新聚集。從共時性角度看，當西湖無限風光之時，人聲喧鬧，“別處”是“空”的；待到西湖邊美景零落、游人散去，變“空”之時，“別處”自然就熱鬧了起來。所以，這一切都是那么尋常，又何必為這一時的寂靜凄清而悲傷呢？“始覺春空”，真正“空”的不是亙古循環(huán)、往復不息的氣候季節(jié)，不是花開花謝、葉榮葉枯的自然生命，不是有來有往、時聚時散的洶洶人潮，更不是富貴榮華、伴君伴虎的高官厚祿；那是由眼前游人散去而聯(lián)想到官場趨炎附勢、追名逐利，由眼中春末西湖的寂寥而從心中發(fā)覺出的別樣超然韻味，“始覺”即執(zhí)著之后的釋懷、夢醒時分的達觀以及用平靜的心情回憶起往昔時的淡淡歡欣。當讀者也品味出這一精深幽微的心理波動，也體察到這一波動起伏的生命旅程，也感應著這一宏大寬廣的寧靜超脫時，自然會更深地理解歐陽修。

“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在接受者看來，最后一句只是一個動作加一個視覺圖像，隨性而發(fā)，淡雅疏朗，不似前面殘紅、飛絮、闌干的傷感與滯重。這首先源于作者在經(jīng)歷了巨大的情感波濤之后終于復歸平靜，其次源于讀者心頭的困惑得到解答，重負得到釋放。直到此時，讀者才可以與作者一同觀賞這幅暮春圖：細雨飄來，放下簾櫳，以自然和人工兩重屏障與俗世暫時隔開，不想再看到擁擠的紫陌紅塵，不想再聽到喧囂的轔轔車馬，唯有用頓悟之后平靜的心情來欣賞才能發(fā)現(xiàn)天上已經(jīng)飛來了兩只燕子，或許它們早已飛了回來，只不過是前幾日喧鬧的人群嚇壞了它們?！半p燕”“細雨”兩個意象共同襯托春末西湖的寧靜與開闊，沒有哪個讀者會表示異議。進一步品味，接受者除了能夠從這樣的場景中感受到一種動中有靜、動靜相宜的韻味之外，還會意識到，能夠透過簾櫳、穿越細雨，以模糊的視線注意到燕子，這是長久的凝視和觀照的結(jié)果，是對遼闊無垠的天空和無憂無慮的飛鳥的雙重向往，是對逍遙超脫境界的靜靜期待。此時，接受者仿佛也穿透紙上的文字，與創(chuàng)作者一起凝視著那自在飛翔的燕子——兩者終于達到精神層面的高度共鳴。

《采桑子》（群芳過后西湖好）是歐陽修晚年的優(yōu)秀作品，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詮釋出一個全新的春天。從接受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首詞的心境平和而幽遠，措辭新奇而自然，藝術(shù)手法純熟而別有韻致。尤其是起句出人意料，“始覺春空”的大徹大悟，“雙燕”的自在自適，在如此短的篇幅當中能夠令讀者感受到跌宕起伏、層層遞進，這是歐陽修高超創(chuàng)作功力的體現(xiàn)。這首詞還能夠給后世讀者以下提示：在閱讀名家晚年作品時，切不可因為文字上的平平無奇、恬靜淡雅，就想當然地認為這一作品屬于所謂的“閑適之作”，因而無關(guān)緊要、輕輕放過；相反，越是名家晚年作品，越應當細細品味、徐徐欣賞，因為其中包含著作者畢生的創(chuàng)作功力和現(xiàn)實感悟，如果輕易放過這種“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的作品，那將是莫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