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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號營地

    2022-05-12 23:30:08李文鋒
    福建文學(xué)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吳老板山洞菩薩

    李文鋒

    他很少下樓來,經(jīng)常一整天待在三樓。即使到了飯點,阿姨站在院內(nèi)的廚房門口,扯開嗓子朝樓上喊,吳老板,開飯了!反復(fù)喊過幾遍,他才會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陽臺上,穿一套深咖色格子長袖睡衣,探出肥碩的腦袋,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回應(yīng)一句,送上來吃。

    三樓并不是什么安樂窩。我上去過幾回,同下面兩層的結(jié)構(gòu)一樣。中間是客廳,碩大的辦公桌后面,配一把松松垮垮的老式大皮革椅子,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的那種,累月下來,感覺隨時可能會散架。桌子上面凌亂地堆放了好些圖紙,其中有一摞,碼放得相對整齊。有一次趁他睡覺時,我偷偷地翻開瀏覽過,不是路線圖和施工地形圖,全是一些手工勾畫出的草圖,像古代的某種圖騰,又像是唐卡和壁畫拓片。繪畫的水平明顯不太專業(yè)。桌子跟前,長短不一的三張沙發(fā)組合在一起,阿姨送上樓的飯菜,一般都是擺在中間的小茶幾上,除了吃飯,從未見其他人坐過。雖然家具已經(jīng)很舊了,但還算干凈。房東將整棟樓租給我們后,原先的舊物,集中起來放進(jìn)三樓一側(cè);另一側(cè)是他的臥室,門一直關(guān)著,我沒有進(jìn)去過。

    他是我們施工三隊的隊長。換句話說,是這段高速路基的土石方工程施工分包頭。他之前做了多年貿(mào)易,據(jù)說是因為資金周轉(zhuǎn)出了點問題,近兩年改行干高速公路的路基施工。我的身份是機(jī)械老板,名下有兩臺挖掘機(jī)和一輛裝載機(jī),全部被吳老板租用了。他聽說我在施工現(xiàn)場打滾多年,讓我?guī)兔Ψ止苌a(chǎn)事宜,給他當(dāng)臨時助手。

    三號施工營地,設(shè)在一段峽谷入口。穿過這段悠長的峽谷,往西行,沒多遠(yuǎn),便出了漫川關(guān)隘口,入陜西地界。大半月前,我翻山越嶺地押運挖掘機(jī)來,爬上臨近谷口的最后一道山梁,遠(yuǎn)望谷底干涸的河床,沿岸幾棟小樓散落,幾根煙囪立在夕陽下。當(dāng)時,我以為到了世外桃源。

    吳老板在電話里說,繼續(xù)下坡,我在路邊等你。

    起先見到他的豐田霸道越野車,隨后發(fā)現(xiàn)他站在這棟房子的三樓陽臺上,穿的也是那套深咖色格子睡衣,向我揮手示意。

    我比他晚到四個多月,錯過了當(dāng)?shù)刈钛谉岬南募?。施工場面正在逐步展開,施工便道已具雛形,眼看就要大干特干,加快進(jìn)度的狀態(tài)。但事實上,大伙并不算很忙。10月里,夜里涼,營地對面的小賣部門口,經(jīng)常圍在一起聊天的人們,九點半不到,都陸續(xù)散了。我習(xí)慣晚睡,總要待到老板下逐客令,說,關(guān)門睡覺了。

    連續(xù)幾個晚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規(guī)律:每次十點左右,吳老板便會出門,他肩背大挎包,腳穿深筒膠鞋,雙手拎兩個大亮度的照明燈,往新修的施工便道方向走,直到慢慢變成一個亮點。

    實在尋不到打發(fā)時間的去處了。

    小賣部老板很神秘地同我說,往里走幾百米,有一家“六斤飯館”,你去瞧瞧。說完咧開嘴一直笑,任憑我再怎么追問,他也不往下說。

    我并沒有馬上去六斤飯館。

    直到某一天卡特售后工作人員來給挖掘機(jī)換發(fā)裂的小臂,維修場地正巧選在六斤飯館對面一大塊空地上。

    操作員建議說,修理師傅們大老遠(yuǎn)來,請他們到六斤飯館吃頓好的吧。

    另外幾位過來幫忙的操作員,搶著要先去點菜。

    好奇心驅(qū)使,我說,我自己去。

    頭一回去,只見小院空空,屋內(nèi)也沒見到人影。

    我清了清嗓子,喊了一聲,有人嗎?

    應(yīng)聲從二樓下來一位身材瘦小的女孩,五官均勻,偏黑,十六七歲的樣子。她遞給我一張菜單后,低頭握著圓珠筆、便箋紙,等我報菜名,不說一句閑話。我一邊念菜名,她一邊在紙上飛快地寫,寫得特別認(rèn)真,每個筆畫,下筆都很重。點完菜,她默默轉(zhuǎn)身,看樣子,她準(zhǔn)備直接回屋去,要將我晾在門外了。

    我趕忙小聲追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猶豫了一小會兒,然后停下腳步,扭頭怯怯地望著我,好像我的問題,令她感到很意外。

    我微微一笑,試圖緩解眼前尷尬局面,解釋說,如果有人問及訂餐情況,我比較方便確認(rèn)。

    娟子。她說,店里一直都是我點菜,不會出差錯的。

    直到吃午飯時我才弄清楚,六斤飯館不止娟子一個服務(wù)員,另外還有兩個,同我的操作員們看似很熟悉,進(jìn)進(jìn)出出間,彼此嬉笑打趣不斷。唯獨娟子,干活很積極,卻依舊不與所有人說話。老來六斤飯館的人,察覺到我格外留意娟子,便偷偷告知我說,晚上再來,你看她敢不開口。我還在疑惑的時候,他們皆樂開了花。

    下午在維修現(xiàn)場,我坐在旁邊一塊青石板上,琢磨娟子的事。裝載機(jī)舉高鏟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配合維修師傅吊裝,固定工序完成后,停在我面前不遠(yuǎn)處,鏟斗“唰”的一聲放下來,一根凸出來的斗齒,正中我的腳尖?;秀遍g,我聽見操作員在駕駛室里大聲喊叫,方才意識到,我的左腳已然失去了知覺,隨后一股鮮血從鞋幫邊緣溢出來,不一會兒,地上一片鮮紅……

    救護(hù)車一個多小時之后才姍姍趕來,我被抬進(jìn)鄖西縣醫(yī)院急救室,醒來才感到疼痛鉆心。

    吳老板說,安排了一個護(hù)工,明天早上過來照料你。

    我說,不如請六斤飯館的娟子來。

    吳老板疑惑地看著我,說,你跟她很熟嗎?

    我笑了笑,回答說,你舍不得多花那點錢吧?

    娟子緊跟在吳老板身后走進(jìn)病房,倚靠在門框邊,雙手交叉,不停地卷弄上衣角。她的面部神情依然生澀,同我的目光相接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里,似乎蘊(yùn)含一絲焦慮,或者還有些別的。

    吳老板低聲對她說,他可是點名要你來,好好干,回頭我給你發(fā)獎金。

    她“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再無別話了。之后徑直走到窗前去拉開窗簾,雙眼迅速掃視了病房里一圈,然后弓下身體,摸出床底下的尿壺,拿去衛(wèi)生間里清洗。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娟子倆了。她不停地走動,緩緩攪動的空氣中,帶著她的鼻息和一絲來自原野的自然氣,同藥水味混雜在一起。我當(dāng)時感覺,有一層觸摸不到的薄紗,飄浮在彼此之間。

    我說,娟子,你別忙活了,坐過來,陪我說會兒話。

    她遲疑了幾秒鐘,很拘束地拖動步子,來到床頭柜旁的椅子邊,輕輕落座。

    這里沒別人,我說,你可以輕松一點,咱們聊聊天,時間才好打發(fā)。

    她的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出聲。當(dāng)她慢慢地將眼睛從窗外轉(zhuǎn)到我的臉上,方才小聲說,我,我不知道該同你聊些什么話題。

    我提示說,比如,你出生在什么地方?家里還有些什么人?

    這個時候,娟子的眼睛閃亮了一下,可立刻又暗淡了下來。她望向窗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家?在漫川關(guān)那邊的山里。家里已經(jīng)沒人了。

    我問,你爸媽呢?

    她說,弟弟兩歲時,媽媽去外地打工,之后再沒回過家了。

    我接著問,那你爸爸呢?

    娟子沒有回答。她靜靜地發(fā)著呆,像在努力回憶什么,又像是記憶被什么東西卡住了。

    見她如此模樣,我忙岔開話題問道,你知道江城嗎?

    以前在電視里見過黃鶴樓。

    我笑著說,黃鶴樓在長江邊。站在我家陽臺上,能天天見到。

    我們正說話,護(hù)士進(jìn)來給我換藥:撕開紗布消毒時,傷口滲了些血出來。娟子緊張地站在一旁,我看著她咬緊牙關(guān),腮幫顫抖的樣子,仿佛受傷的是她自己。她偶爾抬眼看我臉上的表情。見娟子那副樣子,我的疼痛感突然減輕了不少。

    我讓娟子去削兩個蘋果來吃。我邊吃蘋果邊問,你們家那邊種蘋果嗎?

    她吃得很慢,幾乎察覺不到吞咽過程。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說,家鄉(xiāng)都是山溝溝,不種蘋果樹,但我家屋后有兩棵櫻桃樹,每年4月底開花,5月初才會慢慢凋謝,櫻桃花繁盛的時候,特別漂亮。

    我問,你一定吃過很多櫻桃吧?

    櫻桃要拿到鎮(zhèn)子上賣錢。挑剩下的,我和弟弟才可以吃。

    我問,你弟弟也去外地了嗎?

    額……

    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沉默了一會兒,她揩了揩濕潤的眼眶,接著說,弟弟畫畫特別棒,畫什么像什么。

    她的眼淚,終于落下來了。我有點不知所措。

    那天夜里熄燈后,我合上眼卻一直難以入眠。娟子在臨時支起的折疊床上,翻來覆去,傳來“吱吱”聲響,看情形也沒睡著,我猜,她應(yīng)該是想家人了。

    頭一次醒來時,娟子還在床上。我伸手去摸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jī),臨近八點半了。她聞聲后驚醒,突然從床上彈起來。

    我說,不要緊,時間尚早,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她揉著惺忪的睡眼,說,我夢見弟弟了,他渾身都是血,被壞人用鐵鏈鎖在一間黑屋子里。

    我安慰她說,夢通常是反的。

    弟弟一直在喊,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我說,打個電話給你爸爸?

    她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出去買了早餐回來,她的心情似乎平復(fù)了許多。見我拄著拐杖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趕忙過來攙扶我到床邊坐下。我問她,打過電話了?

    她說,沒有。

    見我滿臉疑惑地盯著她,娟子低頭小聲地說,爸爸在監(jiān)獄里。

    ??!我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巴,問她,因,因為什么?

    他們傳話說,是因為我爸盜賣文物。

    娟子的爸爸是名石匠,干得最多的事情,便是雕刻墓碑。

    她繼續(xù)說,爸爸特別好酒。附近七鄉(xiāng)八寨的男人,沒一個人能與他對飲。后來,爸爸每天干完活兒,把酒菜擺在刻好的墓碑前,同那些故去的人喝,一邊喝酒還一邊拉家常,直到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癱倒在一旁,沉沉睡去。

    有一回,運送石料的農(nóng)用車司機(jī)告訴她爸,不遠(yuǎn)處的雷公寨里有一間破廟,廟里的菩薩酒量特別大,有種去同他喝。娟子的爸爸聽說后,拎上幾壇自釀的苞谷酒,連夜上了雷公寨,直喝到第二天日出東方,方才搖搖晃晃地尋道回家,逢人便說,菩薩不認(rèn)輸,變出三個替身來輪番同他喝。

    我笑著問,他是喝醉后眼花了吧?

    她點頭說,我猜也是。

    從那之后竟一發(fā)不可收了。有一天夜里,廟內(nèi)推杯換盞,廟外雷雨大作。菩薩同娟子的爸爸說,雷公寨現(xiàn)已人去屋空,無人前來供養(yǎng)香火了。離此向東三十里,有一處山谷,谷里有個山洞。菩薩希望挪到那個山洞里安身,托他幫忙。

    娟子的爸爸拍胸脯說,小事一樁。當(dāng)即干下杯中酒,起身便扛起香案上的菩薩,摸黑往東奔走……

    我滿是疑惑地問,后來呢?

    我爸說,天快亮的時候,他確實找到了那個山洞,并且親自將那尊菩薩送進(jìn)去了??珊髞恚麕е煸偃ふ叶纯?,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那尊菩薩是文物?

    公安局的結(jié)論是這樣。有人在那天夜里親眼看見,指認(rèn)我爸扛著菩薩走出雷公寨。還有一個原因,附近的村寨里,除了他,沒幾個人有那么大力氣,能扛動那尊菩薩。

    所以,你來六斤飯館,是因為飯館所處的地形,酷似他所描述的那個山谷,你想找到那個洞口。

    娟子沒有回答,她低頭沉默了好一會兒,反問我,說,你能幫我找嗎?

    看著她一臉無助的表情,我點頭應(yīng)允。

    其實,聽她說完,我倒覺得娟子是在講一個故事。答應(yīng)幫她找那個洞口,也不過是安慰一下她,畢竟要在那么狹長的山谷里,找一個毫無線索的山洞,的確希望渺茫。何況,三號營地是不是她爸爸所描述的那個山谷,還尚未可知。而且,像我們倆這樣的外地人,對地形一無所知,一草一木都顯得那么神秘,該從哪里入手?

    可她說的這件事,卻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里盤桓,以至于當(dāng)天夜里,病房的燈全部熄滅了,我還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

    我琢磨著,即便娟子的爸爸力氣足夠大,但扛著那么重的菩薩雕像,連夜走了三十里地,他也該筋疲力盡了。那么,待他抵達(dá)山谷,并順利找到那個洞口,將菩薩雕像送進(jìn)去,便只有一種可能性:“那個洞口肯定在路況平整地帶?!辈蝗唬茈y做到那些步驟。

    這么一分析,尋找的范圍,便突然縮小了很多。我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腳上的外傷,經(jīng)過創(chuàng)口清洗和多日輸液消炎后,已基本愈合結(jié)痂。醫(yī)生給我的腳趾夾上定位支架,纏好繃帶,建議出院療養(yǎng)。

    為了進(jìn)出方便,吳老板安排我住進(jìn)他臨時租下的一棟民房一樓,離他居住的那棟三層小院不遠(yuǎn),估摸著就五六十米的距離。他見我堅持要留下娟子,借機(jī)嬉笑了我一番,最后還是答應(yīng)讓她留下來,照顧到我能行動自如為止。

    挖掘機(jī)的操作員們,聽說我出院回到三號營地,買了奶粉和當(dāng)?shù)氐耐岭u蛋來看望。大伙圍坐在我身旁,七嘴八舌地聊著工地進(jìn)展情況。

    一個說,紅線內(nèi)的土地早就交接清楚了,便道也通了車,總包部天天下發(fā)工程聯(lián)系函來營地,催促我們試驗段的施工進(jìn)度,可就是遲遲不見吳老板有半點趕工的跡象。

    另一個說,剛來這里時,他成天守在施工現(xiàn)場,生怕耽擱了進(jìn)度?,F(xiàn)在倒好,整天不下樓來。

    我問他們,夜里他還經(jīng)常出去嗎?

    幾個人面面相覷,一臉疑惑地望向彼此,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沒有吧。

    這就蹊蹺了。我暗自斟酌了許久,難道之前我親眼看見的情形,都是幻覺?

    當(dāng)天夜里,九點半剛過,我便讓娟子關(guān)燈,然后扶我到窗前坐下。我和她約定,誰也不說話,屏住呼吸,兩雙眼睛死死地盯住窗外的馬路。

    半小時左右后,吳老板果然出現(xiàn)了,還是那副模樣:肩背大挎包,穿深筒膠鞋,手拎兩個照明燈,卻沒有開燈照路。

    娟子壓低聲音征求我的意見,她問,要不要跟過去看個究竟?

    我想了想,說,先觀察兩天。

    第二天,我讓娟子到鄖西縣城去買一對拐杖和兩個大手電筒。除此之外,她還捎帶回兩雙深筒膠鞋、一把水果刀和一根二十米的粗麻繩。

    我笑著說,你這是要去綁票呀。

    她沖我咧嘴笑,解釋說,有備無患嘛。

    考慮到我腿腳行動不便,我們擬定了一個循序漸進(jìn)的跟蹤方案,九點半鐘提前出發(fā),依據(jù)吳老板走夜路的行進(jìn)舊例,先一步埋伏在他多次燈光消失的路段附近,等到他到達(dá)那個點,再由娟子緊跟其后,保持視力所及的距離;而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拖在后面,盡全力去看護(hù)她。

    第一夜,我們往前推進(jìn)了將近一公里。夜色實在太黑了,娟子摔倒在便道邊沿的一處坑洼里,因為害怕暴露,她忍著疼痛,一聲不吭地匍匐在洼地上,等待我摸索過去跟她會合。

    第二夜,我們埋伏在娟子摔倒的坑洼附近,等到十一點多,吳老板竟然沒有出現(xiàn)。

    我們會不會被發(fā)現(xiàn)了?

    她回答得十分堅定,說,我的腳步那么輕,絕對不會被他發(fā)現(xiàn)。

    第三天夜里,月色朦朧。我們倆趴在河床邊的一塊石頭背后,眼睜睜地看著吳老板走到便道盡頭,沿巖壁拐了個彎,人影晃動了幾下,好像走進(jìn)一片陰影里,突然不見了。

    娟子快步追趕過去,往返了三個來回,一丁點蛛絲馬跡都沒找到。她氣喘吁吁地返回來同我說,太詭異了。

    我們決定等天亮以后,再來仔細(xì)查看。畢竟認(rèn)識吳老板多年,從未聽說他有上天入地的本領(lǐng)。

    娟子在附近河床發(fā)現(xiàn)幾個一次性衛(wèi)生碗筷,拿來讓我研究。

    一定能查找到線索。我語氣堅定地說。

    那一段施工便道,修到一處山體凸出的崖壁腳下。再往前,一部分是下游河床,一部分光禿禿的梯田和雜草叢??礈y量隊標(biāo)示出的路基紅線走向,山體凸出的巖頭,應(yīng)該處于紅線范圍內(nèi),也就是總包部指定的路基試驗段。

    我指著巖頭說,去那下面好好看看,特別是那塊巨石的背后。

    她剛鉆進(jìn)巨石旁邊的野草叢,便傳出幾聲尖叫。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害怕,娟子驚呼著,洞口、洞口!背后有個洞口。

    的確是個視覺死角,若不是刻意鉆到巨石背后,任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那個洞口。

    我上前一把捉住娟子,說,不能貿(mào)然進(jìn)去,趕緊去取裝備來。

    順便去偵察一番,看吳老板身在何處。她激動地說。

    洞口處于河床一側(cè),若不是枯雨季節(jié),很難顯露出來。進(jìn)入之后,便是一段緩而狹長的上坡,八十步左右,可供兩人并行。娟子有些急不可耐,快速穿過窄窄的甬道后,只聽見她在前方連連驚呼,好大的山洞啊!里面起碼可以容納好幾百人。

    話音未落,又聽見她帶著哭訴的強(qiáng)調(diào),大聲說,怎么沒見到那尊菩薩雕像呢?

    我猜,她一定是將山洞內(nèi)全都仔細(xì)地查看過一遍,才會如此失望。待我慢慢挪步進(jìn)去,她已經(jīng)蹲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洞內(nèi)的空間果然不小。最令人不解的是,地面平整而光潔,除了正中間有一堆柴火燃燒殘留的灰燼,周邊干干凈凈,像是有個酷愛干凈的人,長期居住在里面。我用手電筒,沿內(nèi)壁邊緣掃視了一圈,只見一堆捆扎得整齊的麥秸稈,壘起將近半人高。而且,手電筒照射的光影里,我似乎感覺麥秸稈在輕微顫動,忙厲聲喝問,誰在那里?

    娟子飛奔過去,猛然間,她從麥秸稈背后拎出一個人來,著實嚇了我一大跳。

    弟弟、弟弟,娟子一邊輕聲低喚,一邊張開雙臂,一把將他抱在懷中。

    那人竟然是她的弟弟。興許是太久沒有說話,或是突然受了驚嚇,他張大嘴巴,半天沒有發(fā)出聲音來。

    我提醒娟子,說,緩緩,等他緩過神來,別嚇著他了。

    她的弟弟,赤腳,穿著一套與體型極不相稱的衣服,給人一種衣服里面空蕩蕩的視覺。他的頭發(fā)及肩,蓬亂地遮蓋著蒼白的臉。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哭出聲來,然后一直喊叫著,姐姐、姐姐……

    原來,娟子的弟弟,也一直在找那個山洞。幾個月前,他在項目總包部的辦公樓前,給一個孩子畫像,遇到了吳老板。

    我說,他讓你待在這里面?

    他說,是的。只要我不出山洞,吳老板便給我飯吃,給衣服穿,他還給我錢。

    他讓你待在這里面干什么呢?娟子一臉疑惑地問道。

    讓我畫畫。

    他一把奪過娟子手中的電筒,照向崖壁,接著說,照著那些圖案的樣子,全部描摹下來。

    我們方才看清楚,崖壁兩米之上的范圍,每間隔一米多,就有一幅奇怪的圖案。在我走近仔細(xì)揣摩的時候,娟子的弟弟從麥秸稈后面,抱出來一大卷紙樣,基本上,與我在吳老板居住的三樓大廳里,見過的圖樣一致。

    我想,吳老板隱瞞著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娟子抓起弟弟的手臂,扭頭便要往外走,她嚷嚷著,這就去找吳老板,我要問問他,憑什么將一個大活人,囚困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我說,別沖動,我們先問明緣由,再同他理論不遲。

    為避免事態(tài)擴(kuò)大,我給吳老板打了個電話,讓他趕緊過來一趟。

    十五分鐘之后,吳老板獨自來到山洞里,見娟子與弟弟相擁在一起,他也愣住了。

    我說,沒想到吧?他們是親姐弟,竟然在這里面重逢了。

    我看不清他的臉色和面部表情,單聽他說話的語氣,似乎冷靜中夾雜著一絲無奈,他說,起初發(fā)現(xiàn)這個山洞時,他感到很震撼。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寢食難安,就想弄清楚這些壁畫的由來,還有這些圖案到底蘊(yùn)藏了什么意義。他查過很多典籍和資料,毫無頭緒。后來巧遇娟子的弟弟,他就想著,讓這個孩子將圖案描摹下來,托朋友,找專業(yè)途徑去打聽,應(yīng)該很快就有消息反饋回來了。

    我問,為什么不向總包部或者項目指揮部匯報呢?

    他說,這就是我為難的地方。這里地處路基紅線范圍內(nèi),如果向上匯報,這事情就麻煩了。等他們層層匯報,決定方案,再一級級執(zhí)行下來,又不知道要延期多久,我這項目,拖不起呀。

    可不匯報,你敢私自將這個山洞毀掉嗎?

    當(dāng)然不能。等我弄明白這些壁畫,才好有個判斷,再決定上不上報。

    經(jīng)吳老板這么一說,我頓時明白了,難怪總包部發(fā)來那么多催促工期的聯(lián)系函,他都無動于衷,原因就在這個山洞里。

    像是突然頓悟過來,吳老板反問我們,說,你們是怎么找進(jìn)來的?

    我將娟子爸爸的遭遇,大致跟他講述了一遍,省去我和娟子密謀跟蹤他的那個部分。

    沒想到,我尚未全部講完,就被吳老板打斷了,他說,等會兒,你說的那位扛菩薩雕像的大漢,是娟子的爸爸?

    我們?nèi)齻€人全都瞪大眼珠子,驚奇地看著吳老板,聽他繼續(xù)說:幾個月前的一個大清早,我從山洞出去的時候,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往回走的路上,見到過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肩上扛著一尊石雕,正往馬路旁邊的一口破窯洞里鉆。

    我還疑惑呢,什么人,這么大力氣,以為是位練家子。

    破窯洞呢?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吳老板說,前面路邊,這就帶你們過去。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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