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
——高昌絕句品賞

湖南 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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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悲歌慷慨的燕趙之地的高昌，人品與詩品俱佳。其人即之也溫，其詩詠之也永。他是新舊詩壇的兩棲蒔花人，也是新詩與舊詩兼擅的詩家射雕手。在舊體詩詞的原野，他多面開弓，弓弦響處，紛飛箭矢奔向的是各種體裁的詩詞之紅心。中國書籍出版社印行的《高昌詩詞選》，收錄的就是他精誠所至的泥土芬芳，亂紅花影，霹靂弦聲。

絕句，是中國古典詩歌中定型并繁榮于盛唐的一種詩體，是中國古典詩歌中體裁最小的一種詩體，也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留下名篇勝句最多的一種詩體，那些好句好篇，至今仍芬芳我們民族的記憶，仍燙痛今日讀者的嘴唇。清代詩家與思想家王夫之在《齋詩話》中說：“自唐以來，不能作七言絕句，直是不當(dāng)作詩?！爆F(xiàn)代新詩的開山人物胡適，對前賢作的是同氣相求的回應(yīng)：“要看一個詩人的好壞，要先看他的絕句。絕句寫好了，別的詩或能寫的好。絕句寫不好，別的一定寫不好?！蔽疑钊黄湔f，并且對絕句也情有獨鐘，故按《高昌詩詞選》的原編順序，從詩部中選取若干絕句品賞，它們?nèi)缤L(fēng)荷托舉的清圓露珠，更似珠寶店里的貴重珍珠。我私心很喜愛古典詩話、詞話、曲話的重審美印象和感悟的點評方式，以及它們那點到即止的唯美語言，故我的點贊也只擬三言二語，言不盡意，如同款款而飛的點水蜻蜓，但也很可能欲休還說為小品文，那就算是現(xiàn)代的詩話了。

一

伊犁天馬

振鬣風(fēng)云起，揚蹄血氣騰。

天生千里足，惟盼脫韁繩。

馬，確實是使人一見而豪情陡生肘腋的動物，它一身而三任焉，既堪役使，復(fù)見用于交通，更可策之于征戰(zhàn)?！笆捠採R鳴，悠悠旆旌”，戰(zhàn)馬的嘶鳴之聲，早就響徹在《詩經(jīng)》的《小雅 車攻》篇中了，以后歷代詩人對之吟詠不絕，時至唐代，詠馬之詩更蔚為大觀，連多愁多病的晚唐才子李賀，竟單管獨吹復(fù)眾樂齊奏地寫出樂大型組詩《馬詩二十三首》。

杜甫有詠馬之名篇題曰《房兵曹胡馬》，高昌筆下的“伊犁天馬”，應(yīng)即是杜甫所泛稱的“胡馬”之子孫后裔，它與內(nèi)蒙的“三河馬”以及甘、青的“河曲馬”，號稱并駕齊驅(qū)的三大名馬，但它的獵獵雄風(fēng)，應(yīng)較后者猶有過之。高昌此詩的前兩句，直追杜詩的前四句，而后兩句則遠承李賀馬詩的“一朝溝隴出，看取拂云飛”之遺意，但高昌此馬亦非凡馬，它新境另開，其現(xiàn)代觀念與意識的抒寫，令人尋繹不盡。

二

雙同村截句

香榧越千古，山花笑一堆。

光陰權(quán)且住，小坐莫相催。

如同人之常有別名，“截句”“斷句”“律絕”與“小律詩”，皆絕句之別名雅號也。絕句藝術(shù)的突出特點之一，就是短中見長，小中見大，有余不盡。如白居易的歌行《長恨歌》共120 句，840字，固然是千古絕唱，但元稹的五絕《行宮》歌詠同一歷史題材，卻只有4 行寥寥20 個字，同樣也絕唱千秋。

高昌此作為五言絕句。首句寫時間，訴之于時間與視覺，次句詠小花，訴之于空間與視聽兩覺，其中以“越”與“笑“兩個動詞貫串其間。如此良辰美景，令人坐對而物我兩忘。詩人不禁忽發(fā)癡想，欲令光陰停駐而莫相催促，這是蕓蕓眾生面對美景良辰賞心樂事所具有的普遍審美情感。然此情難言，詩人便以樹下花前為背景，以”光陰權(quán)且住，小坐莫相催“之詩家語而言之，而不了了之。情韻悠長，令人玩味不盡，即在讀者的觀賞這一藝術(shù)的再創(chuàng)造中，補充延伸與擴展作品原有的意境，這是西方現(xiàn)代的接受美學(xué)之要義，也正是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的以少勝多之絕句藝術(shù)妙諦。

三

鄉(xiāng)情四韻（之二）

月映荷塘美，更深蛙唱催。

呱呱念游子，光腚那娃回。

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幾乎家喻戶曉，其實，它的姊妹篇《鄉(xiāng)愁四韻》毫不遜色，甚或而又過之。早在一九八二年，我即在《名作欣賞》發(fā)表《海外游子的戀歌》一文，率先向大陸讀者推介他這兩首力作。余光中所作乃新詩，高昌的《鄉(xiāng)情四韻》為舊詩，但同詠“鄉(xiāng)愁”主題則一，且“四韻”二字先見諸余作，這，是否可認為是當(dāng)代舊體詩詞向新詩借鑒取資之一例？

這是成功之一例。高昌此作四詩，分詠春夏秋冬四季之鄉(xiāng)愁，分別以香椿細葉、荷塘蛙唱、長桿打棗和紛飛雪花為構(gòu)思之中心。荷花，在古老的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出場，蛙鳴，也早已合唱在歷朝歷代的詩歌里，而高昌卻忽發(fā)新思與妙想，他移情于物，不直言自己懷鄉(xiāng)，而說月下荷塘之聲聲蛙唱，是在催喚昔日光腚童年今日已年華老大的游子歸來，全詩一句一轉(zhuǎn)，婉曲回環(huán)，不言懷鄉(xiāng)深情而深情懷鄉(xiāng)于斯歷歷可見矣。

四

繁星截句

繁星落湖面，千萬粒寒光。

偶爾波心動，一層層感傷。

“嚖彼小星，三五在東”，閃亮在詩經(jīng)中的星斗，也閃亮在整部中國詩歌史之中，直至五四時代，冰心的小詩仍曾以“繁星”為題，而當(dāng)代名詩人郭小川1959 年所寫的名作即名《望星空》，“星星呀，亮又亮，在浩大無比的太空里，點起萬古不滅的盞盞燈光。銀河呀，長又長，在沒有涯際的宇宙中，架起沒有盡頭的橋梁。呵，星空，只有你，稱得起萬壽無疆！”這，就是當(dāng)年轟動一時振聾發(fā)聵卻遭圍攻批判的詩中名句。

在大千世界里，美是多種多樣的，無論是自然美、生活美、感情美還是藝術(shù)美。有主旋律還需多樣化，深刻獨特的反面是一般化程式化，豐富多彩的對立物是單調(diào)貧乏定于一尊。在高昌的詩中，寒光為“?！保浴鼻f粒寒光”形容映照于湖面的寒光本已別開生面，而“一層層感傷“更是口語之新用，使抽象的”感傷“具體可感，且引人聯(lián)想。郭小川的《望星空》曾說：“望星空，我不免感到惆悵?！比粍t高昌所說的”感傷“是什么呢？是和郭小川一樣的人生短暫宇宙無窮的生命感喟和宇宙意識嗎？絕句藝術(shù)講求有余不盡，講求意在言外，講求思而得之，讀者就不妨各有會心吧。

五

好

好花風(fēng)去折，好劍銹來磨。

多少牛人夢，不堪腸斷歌。

中唐詩人顧況，有人所不熟知的《悲歌》，有如一闋撕心裂肺的《悲愴奏鳴曲》，千載之下仍動人情腸：“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無橋。我欲登山山路險，我欲汲井井泉遙！”全詩的抒情主人公是第一人稱之“我”，題目直接點明“悲歌”。高昌之作則是第三人稱的客觀抒寫，內(nèi)容雖也是悲歌，題目卻是反其意而用之的“好”。

宋人方岳《別子才司令》詩有如下名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比松斓刂g，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失與遺憾，尤其是有才者難展，才人坎坷，有志者不申，英雄失路，更是令人扼腕而長嘆息。高昌此作，前兩句之“好花”而曰“風(fēng)去折”，“好劍”而曰“銹來磨”，其句法與顧況之作相通，中國古典詩論稱為“逆折”、“翻疊”、“相摩相蕩”，西方文論稱為“矛盾語”，又稱“抵觸法”或“反論法”。如此以“花”與“劍”分而言之之后，詩人又以時髦之現(xiàn)代口語“牛人”入舊體詩詞，俗語新用，生鮮潑辣，增強了作品的當(dāng)下感與生活氣息。志士才人的好夢竟成了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斷腸之歌，短小的絕句不可能承擔(dān)一一實指的任務(wù)，而只能所寫為一所指在萬，讓讀者去思索聯(lián)想了。

六

湯陰岳廟（三首之三）

如今身價成潮漲，門票噌泠逐歲揚。

秦氏傳人今大佬，正隨廟客搶頭香。

岳飛與岳廟，是中國自宋而后的詩人歌詠不絕的對象，其中尤以元代趙孟 的《岳鄂王墓》詩和明人文征明的《滿江紅》詞最為有名，而清代狀元秦大士所制“人從宋后少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這一聯(lián)語，在民間也廣為流傳?，F(xiàn)代作家郁達夫呢，先后也作有《謁岳墳》《過岳墳有感時事》等名篇。

高昌接踵而來，他所作的《湯陰岳廟》三首，分別有對歷史的反思，對愚忠的批評，更有對借前賢往烈之名而圖一己之私的人與社會現(xiàn)象的諷刺。中國古代詩歌美學(xué)思想張揚“美刺”，“刺”，即是對丑惡事物的鞭撻與諷刺。亦有所謂“興觀群怨”之說，“怨”，即是指詩的批判各種不良人事的社會功能。高昌此詩怨刺的就是名實不符、表里不一，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又要當(dāng)婊子又要立牌坊。

如商人拜佛是為了財源廣進，官人燒香是為了平安著陸，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扒厥蟼魅私翊罄?，正隨廟客搶頭香”，此為諷喻，西方文論稱為反諷。絕句篇幅精短，詩人只能面中取點，以點概面，寫一葉而讓人知天下秋，繪一斑而讓人窺全豹了。

七

觀兵馬俑坑

終于出土見天青，猶狀謙卑侍帝廷。

國際歌朝泥俑唱，不知能懂幾人聽？

在我有限的見聞內(nèi)，所知最早詠兵馬俑之詩，是清代不著名的詩人黃航的《觀秦兵馬俑雜感》，其中的“冢下絕無藏匕客，何須兵馬俑三千”，不失為調(diào)侃譏嘲的好句。新詩呢？印象最深的是余光中寫于1988 年的《秦俑》。“黑闃闃禁閉了兩千年后/約好了，你們在各地出土/在博物館中重整隊伍/眉目栩栩，肅靜無嘩的神情/為一個失蹤的帝國作證”，時空交感，虛實相參的想象，是余詩的獨門絕技。2014 年8 月，他在西安算是 實地新來，在留言簿的題詞是：“一鋤鋤，找回/一個失蹤的帝國/我似乎聽見秦始皇在咳嗽?！逼渲?，重復(fù)了他近三十年前的舊作中的得意之句。

當(dāng)代的舊體詩詞呢？高昌的《觀兵馬俑坑》應(yīng)是其中的翹楚。其中不僅有時空錯置的構(gòu)思聯(lián)想，更有結(jié)句的愈無理愈妙的對泥俑的拷問。現(xiàn)代的思想與觀念，有如一束啟蒙的強光，照亮刷新了眾所爭詠的古老的題材對象。絕句寫作的藝術(shù)要義之一，是第三句頓挫轉(zhuǎn)折，結(jié)句則別開新境，悠然不盡，讓人思而得之，高昌此作的結(jié)句兼詰問不正是如此嗎？

八

景山槐下四問

圣君果是江山主？萬歲當(dāng)真萬歲乎？

青史已隨陳葉爛？皇權(quán)難把老根誅？

1956 年8 月，我將自己青澀的名字寫進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的新生花名冊，不久后便和同學(xué)少年登臨景山，齊聲朗誦公劉當(dāng)時的名詩“登上景山最高處，京華歷歷在目。炊煙相招，鴿哨相邀，半城宮墻半城樹”(《登景山》)。雖然少不了去憑吊崇禎上吊的那棵槐樹，但當(dāng)時并沒有想到要向那末路帝王提什么問題。

及至半個多世紀過去，風(fēng)吹黑發(fā)，雪滿白頭，有緣讀到高昌的《景山槐下四問》，不免感慨叢生。此詩可說是《觀兵馬俑坑》的姐妹篇。屈原的《天問》全詩多達一百七十余句，全用問句成篇。高昌這首絕句連發(fā)四問，如勁弩連發(fā)四矢，不唯在句式與結(jié)構(gòu)上遠承《天問》之遺風(fēng)，在古今絕句創(chuàng)作中似乎得未曾有，更可贊的在于對所詠對象的現(xiàn)代觀照、思考與批判。

清初思想家唐甄在其《潛書》中早就說過：“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近幾年前，歌頌吹捧帝王的電影、電視劇、歷史小說甚囂塵上，幾使人不知人間何世，高昌此作與它們相較，相去何止霄壤！

九

天壇回音壁

巧匠當(dāng)年筑此墻，堂堂金碧飾輝煌。

可憐黔首呼聲遠，何日回音到帝鄉(xiāng)？

尚在青青子衿的時代，我也曾和同窗一游天壇。在回音壁前，只是驚嘆其巧奪天工，戲聽彼此呼喚的回聲。直到書生老去讀高昌的《天壇回音壁》，不僅驚醒記憶深處塵封已久的前蹤舊夢，而且也得到了一番詩美的體驗和思想的啟示。

作人貴直，作文貴曲，作詩不宜如直頭布袋，作絕句更應(yīng)講求平中見曲，尺水興波。高昌此詩正是圍繞“天壇回音壁”五字回環(huán)往復(fù)，結(jié)撰成章。首兩句對回音壁的歷史及外觀做了必要的交代和描繪，詩人繼之筆鋒一轉(zhuǎn)，所謂回波倒轉(zhuǎn)，結(jié)之以發(fā)人深省的詰問：江湖之遠的底層百姓的民聲，何以達廟堂之高的天聽？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時空交匯中，讀者自會以古證今，以今證古，展開古今互證的聯(lián)想和思索。這是關(guān)心民瘼情系蒼生的真正的詩人之問，如暮鼓，如晨鐘。法國大文豪雨果的箴言有之：“詩存在于思想中，思想來自心靈?！敝型庥袆e，詩理攸同。

十

張家界遐思

奇山秀水自多情，未必張家擅此榮。

一界青巖分俗念，白云深處淡浮名。

新時期伊始的一九八零年，張家界還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其時星移斗轉(zhuǎn)，百廢俱興，年屆不惑的我也夢想挽回那虛擲已久的青春歲月，于是在有緣初訪這座后來名滿國中兼海外的名山時，詩興忽然襲來，情不能已，于是寫下自己的舊體詩之處女作《登張家界》：“浪涌連山到碧空，拍天聲急我從容。飛身直上三千丈，心在狂濤第一峰！”數(shù)十年后讀到高昌的《張家界遐想》，十分嘆服他胸襟的清華曠遠，讀之俗念頓消，也欣賞它在眾多詠張家界詩作中一枝秀出。

張家界又名青巖山，此詩語言智巧，從“張家”獨擅奇山異水之榮領(lǐng)起，有疑故問，然后巧嵌“界”名，一以點名，一以區(qū)分，點醒的是山名亦兼點明詩題，區(qū)分的則是人間眾生俱有的俗念。白云之純潔，浮名之世俗，對比鮮明。“白云深處淡浮名”，乃是詩人“遐想”的精義。如此篇末點題，歸結(jié)全篇，是詩的智慧也是人生的智慧。具有這種人生智慧而身體力行，則是摒棄名韁利鎖之后的大超脫大境界也。我雖尚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十一

金鞭溪印象

打著跟頭翻出家，細流淘似野丫丫。

金鞭抽得風(fēng)兒跳，幾朵頑皮小浪花。

金鞭溪，是張家界萬山叢中的一溪流水，因溪邊有一座高聳入云的金鞭巖而得名。此溪是張家界十大絕景之一，它流經(jīng)的峽谷約十余華里，此谷因之也被譽為世界最美的一道峽谷。一年四季，金鞭溪水清淺活潑，蹦蹦跳跳一路前行，一路唱著不知起于遠古何時的古老兒歌。

詩，是美的價值的尋覓與發(fā)現(xiàn)，也是訴諸文字的美的創(chuàng)造與表現(xiàn)。高昌此詩極盡繪景傳神之妙，寫出了此溪不同于它溪的“這一個”獨有的意態(tài)風(fēng)神。首句敘其來歷，次句描其外形相貌，三句交代溪名之由來，四句描繪其風(fēng)中翻浪跳躍前行之狀。全詩妙用口語，活色生香，一片天機云錦，一派天真童趣，只可為金鞭溪獨有專享，不可移易與其他溪水共用也。全詩只是藝術(shù)再造了大自然中的一幀美景，并無微言大義，亦無深遠寄托，但它美而且美在天真，能讓讀者得到美的愉悅與享受，這也就夠了。

十二

御筆峰遠眺

高低遠近莽蒼蒼，攬霧吞云氣勢昂。

御筆揮來群嶺跪，寧無一個挺胸膛？

御筆峰，乃坐落于張家界天子山自然保護區(qū)的石峰，公認為武陵源砂巖大峰林的標(biāo)志性景點，在民間傳說中曾演化為造反稱王的向王天子御用之筆，此峰即由此得名。有人賦詩云“天子山中藏御筆，張家界上寫新詩”，其中當(dāng)然有可讀之作，但也有一些作者頭腦冬烘，觀念陳腐，仍喋喋不休地為“天子”歌功，念念不忘為“御筆”頌德，身為現(xiàn)代人卻不知“換了人間”。

眾士諾諾，一士諤諤。高昌此作可稱風(fēng)景抒情詩，亦可稱為詠物詩，不論如何，既要描繪客觀物象，也必須有作者自己的主觀寄托。此詩首二句氣象雄張，寫盡題目中“遠眺”的蒼莽磅礴之狀，第三句并未按慣常的寫法陡作轉(zhuǎn)折，而是順流而下，出之以“御筆揮來群嶺跪”，讀者以為結(jié)尾會要按照陳舊性思維習(xí)慣性套路下滑收場了，不料作者于結(jié)穴處觸底反彈，一問喝止，意蘊彌長，引發(fā)讀者無盡的歷史的與現(xiàn)實之聯(lián)想，其詞法句法章法，應(yīng)叢李白的絕句《越中覽古》得到過啟發(fā)，但卻一新面目。由此可見，舊體詩詞要創(chuàng)新，首先要更新思想觀念，與時俱進，沒有新的思想觀念與藝術(shù)觀念，一味蹈常襲故，古色古香，焉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當(dāng)代詩詞？

十三

謁無名烈士墓

從來四海五湖里，本自千紅萬紫間。

可惜問君無姓字，獨邀春雨吊空山。

這是很少人涉足抒寫的題材，高昌此作獨具手眼，寫來空靈蘊藉，動人情腸。

從1840 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人民為了獨立、自由和解放，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血雨腥風(fēng)，艱難苦斗，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青年才俊血灑疆場，即以八年抗日戰(zhàn)爭而論，中國軍民的傷亡人數(shù)就高達三千五百萬人以上，幾近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中軍民傷亡總數(shù)之一半。高昌此詩并未書寫具體的歷史時段，他以高明的藝術(shù)概括，選取和熔鑄一個憑吊的場景，創(chuàng)造了可供讀者聯(lián)想和想象的廣闊藝術(shù)天地，中國古典詩論稱為“片言可以明百意”，西方文論稱之為“期待視野”和“召喚結(jié)構(gòu)”。詩的首句概括廣闊的空間，次句從時間的角度描狀烈士們正當(dāng)青春年華，“五湖四?！迸c“千紅萬紫”兩兩相對，以“從來”與“本自”之虛詞綰合呼應(yīng)。第三句憑空急轉(zhuǎn)，點出烈士之“無名”，結(jié)句以“春雨”和“空山”的客體意象，以“獨邀”與“吊”的主體情態(tài)，補足題中之“謁”意，如此寫景收束，謂之“實下虛成”，更覺其情綿邈?？傊娨庀罂侦`，筆致清遠，而悲劇的力量卻直擊人心，在寂寂的空山里，于瀟瀟的春雨中。

十四

芒種瑣憶

麥熟唏噓憶舊年，而今機割走農(nóng)田。

剩來一把銀鐮月，系縷鄉(xiāng)愁掛在天。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早從《詩經(jīng)》開始，“鄉(xiāng)愁”就是中國詩歌的一個傳統(tǒng)母題，從兩千多年前的《采薇》到今日余光中的《鄉(xiāng)愁》與《鄉(xiāng)愁四韻》，不知留下了多少佳篇勝句，照亮了國人的眼睛，滋潤了龍的傳人的心田。

然而傳統(tǒng)的母題與熱門的題材，在一些人的筆下就容易流于“熟”與“俗”。所謂“熟”，就是雷同化，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內(nèi)容與表現(xiàn)手法令人疲憊地重復(fù)；所謂“俗”，就是一般化，平實無味，了無生機，缺少有才氣的詩作必不可少的清新空靈之趣。高昌此作不重復(fù)他人，也不重復(fù)寫過《鄉(xiāng)情四韻》的自己，而是去熟生新，力求奇創(chuàng)。你也許會說首兩句并無多少新創(chuàng)，但它們卻是后兩句的蓄勢與鋪墊，是少年時揮鐮收割的農(nóng)事記憶的抒寫，和今日機械收割的現(xiàn)實交代。陸游《遣興》說“詩無杰思知才盡”，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畫家馬左尼諾認為，“詩人和詩的目的都在于把話說得使人充滿驚奇感”，高昌詩的后兩句在形似的“鐮刀”與“彎月”之間展開聯(lián)想，掃空“俗”與“熟”之平庸，力求“新”與“奇”之創(chuàng)造，如此抒寫鄉(xiāng)愁，可謂另辟蹊徑，前所未有，其意象和語言之新美，如花之始開。

十五

秋分雜感

石澗巖巔疊翠波，濤頭浪底靜中過。

流光難得勻秋色，人事依然長短多。

秋分，是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中國的古典詩歌對它獻上的作品，可以編織成許多美麗的花環(huán)。宋人李樸的《中秋》詩，就曾說“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云衢千里明”,這大約就是“平分秋色”這一成語的典源吧？時至清代，薄命詩人黃景仁低吟“殘星水冷魚龍夜，獨雁天高閶闔風(fēng)”，他的《道中秋分》，就是花環(huán)中凄美的一朵。

當(dāng)代舊體詩詞中詠秋分的詩詞似不多見，高昌的《秋分雜感》是出色的一首。元人楊載《詩法家數(shù)》說：“絕句之法，要婉曲回環(huán)，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多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fā)之?！备卟嗽姀摹捌椒智锷鄙l(fā)開去，在首二句的寫景之后，出之以逆向思維而非從眾思維，第三句“流光難得勻秋色”轉(zhuǎn)筆振起，令人欲罷不能：平分秋色人所熟知，作者竟說“難得分秋色”，他究竟要做什么翻案文章？讀到結(jié)句懸念頓解，作者并非仍從自然景觀著眼，而是從人間世事落筆：“人事依然長短多！”由自然而紛紛攘攘的人間，全詩新意頓出，而人間的領(lǐng)略過無數(shù)長短與不平的讀者，自是可以思而得之。詩貴創(chuàng)造，詩貴發(fā)人之所未發(fā)，信然！

十六

黃河壺口有懷

襟懷誰似在山澄？起看驚濤九萬層。

多少清流翻濁浪，滔滔入海作奔騰。

高昌此詩，是明朗與耐讀的統(tǒng)一，是確定性與模糊性的統(tǒng)一，是義有單解與義有多解的統(tǒng)一，充分表現(xiàn)了好詩所具有的彈性之美。

杜甫《佳人》詩有云：“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彼倪@一名句其實源自《小雅·四月》：“相彼泉水，載清載濁?！备卟娛拙浼磫柧?，為下面數(shù)語張本。它是純寫自然現(xiàn)象，還是也兼寫人間的人？從次句而言似乎純是寫黃河壺口瀑布之景，但從首句“襟懷”一詞觀之又似乎兼及社會之人。最可疑的是第三句轉(zhuǎn)捩之句，“清流”與“濁浪”兩相對舉，是否有言外之意？“清流”除指清徹的流水，歷來也喻指志行高潔之士。高昌詩中的“清流”既照應(yīng)首句在山泉水清，是否也包含傳統(tǒng)中此詞之寓意？“多少清流翻濁浪”，是否也暗示不少人改變了自己的初心，未能堅守底線而隨波逐流，甚至同流合污？

語言的多解性或多義性，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批評之用語，為英美新批評派主要代表燕卜蓀之名著《模棱七型》所首創(chuàng)，朱自清曾譯為《多義七式》。此意中國古也有之，南朝齊梁間人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中所說之“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唐人皎然《詩式》之“兩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均指一言多意，而北宋蘇東坡的“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更是從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以來，便為人所廣引。高昌此詩，不是亦可作如是觀嗎？

十七

攸縣見洣水西流有感

滾滾奔流只向西，清高格調(diào)豈隨低。

懶同眾水爭滄海，獨抱家山夢一畦。

蘇軾在《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中說：“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我見過青海的倒淌河，窄窄的河水真?zhèn)€是倒淌而流，故由此得名。不意湘省攸縣的洣水亦復(fù)西流，我去過攸縣，無緣一見，今日得以從高昌之詩中相識。

天下之水多為東向，西流之水則是反常的另類，世人見之往往止于獵奇而已。真正的詩人卻具有寫詩所必具的詩性思維，他們訴之于敏銳的藝術(shù)感覺，新穎獨特的意象，生鮮活潑的語言，以及與之相伴而行的別有洞天和懷抱的詩之思考。高昌此詩就是如此。首二句寫 水滾滾西向而流，而非東向趨地勢之低，“清高格調(diào)”乃移情于物之?dāng)M人化，后兩句出人意外，是對“清高格調(diào)”的展開與補足?！氨姟迸c“獨”是多和少，“滄?！迸c“一畦”是大和小，兩兩對照與反襯，寫物亦是寫人，所謂一喉而二歌，一筆而兩寫，詩人的哲理思索與人生寄寓并未訴之于非詩的直白和說教，而是含蓄于詩的意象與意境之中。讀如此好詩，讀者自然如一首流行歌曲所唱“掌聲響起來”！

十八

登大雁塔

放眼長安錦繡城，繽紛朱紫各營營。

白云一朵無牽掛，雁塔何勞留姓名。

提起西安的大雁塔，人們總難免要想到有關(guān)歷史上的兩樁賞心樂事。一是登高作賦。唐玄宗天寶十載（752），杜甫和岑參、高適、儲光羲、薛據(jù)等友人登大雁塔而賦詩，有如同題詩競賽，杜甫的《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一枝獨秀，乃時代之預(yù)言，千古之絕唱。另一則是雁塔題名。唐代新科進士會宴于曲江之后，常題名于大雁塔，二十七歲中舉的白居易就曾題有“慈恩塔下題詩處，十七人中最少年”之句，其意氣風(fēng)發(fā)之狀，令千載之后的我門仍宛然可想。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漢代的司馬遷早在《史記·貨殖列傳》中概而言之，何況當(dāng)今？高昌此詩的首二句就題起意，是對司馬遷的古語之現(xiàn)代性新釋，寫今日紅塵之攘攘俗世之營營，后兩句則反傳統(tǒng)的雁塔題名之道而行之，以“白云一朵無牽掛”狀高潔之境界，以之自警自勵，以“雁塔何勞題姓名”反言見意，別調(diào)獨彈。在今日眾多詠大雁塔的舊體詩詞中，這首詩可謂角度獨特，面目一新。

既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又有益于社會蒼生，這種功名心無可厚非，甚至應(yīng)該肯定。但名利卻是一把雙刃劍，名利熏心而不擇手段者，可不慎歟？

十九

江油留句——誦《靜夜思》有感

九州山水到江油，千古鄉(xiāng)愁滾滾流。

舉首依然那輪月，傷心最是一低頭。

千年走一回的李白，同時在中國詩歌史中瀟灑走一回，坐定了最重要的黃金般的章節(jié)。如果要評選出中國三位偉大級或最偉大的詩人，除了屈原和杜甫，另一票當(dāng)然非李白而莫之他屬。新詩詠李白詩的最杰出者，當(dāng)推余光中熱誦人口的《戲李白》《尋李白》《夢李白》和《與李白同游高速公路》四詩，以及楊景龍(筆名揚子)的將會廣誦人口的《天才》《高音》和《詩王》等篇章，當(dāng)代的舊體詩詞呢？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高昌的《江油留句》。

絕句篇幅短小，其藝術(shù)奧義之一，就是短中見長，少中見多，余味曲包，味之不盡。詩人到李白的故里豈能無詩，但從何說起，哪里下筆？高昌巧妙而集中地抒寫誦李白的懷鄉(xiāng)名篇《靜夜思》的感受，詩中的中心意象則仍是李白詩中舉頭之望，低頭之思，即天上之月，地上之人。首兩句時空闊大悠遠，分別以“九州”與“千古”界定，后兩句聚焦于李白吟詠時的形象，分別以“依然”與“最是”綰合，切地切人切詩切事，全用口語而追懷之韻味深長。柳宗元的《江雪》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由千山而萬徑而孤舟而獨釣，畫面的時空由大而小而聚焦于釣竿，高昌此詩亦復(fù)如此，空間意象由大而小，最后歸于“一低頭”的特寫，這是有心的繼承，還是無意的巧合？

二十

荷塘小立

老荷撐起老時光，多少鄉(xiāng)愁已泛黃。

枯葉橫斜寒瓣仄，當(dāng)年蝴蝶去何方?

在《鄉(xiāng)情四韻》之中，高昌已經(jīng)寫過“月映荷塘美”，不過，那還只是全詩的背景而已，他似乎對兒時的故鄉(xiāng)荷塘念念未能忘情，可一而可再，故專門另作《荷塘小立》一詩，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企圖以詩筆去挽回遺失已久的少年時光。

“老荷撐起老時光”，此時應(yīng)已深秋，兩個“老”字不僅有疊字之妙，而且以“撐起”斡旋其間，更有虛實相參之美，這也是作為新詩人的高昌所熟知善用的新詩之詞法與句法。“多少鄉(xiāng)愁已泛黃”屬于同一機杼，訴之情意覺的不具形之“鄉(xiāng)愁”,竟然具有歷經(jīng)時日之“黃”的色彩視覺感，可見鄉(xiāng)愁之久遠濃烈，無可排遣。留得枯荷聽雨聲嗎？不，詩人蕩開一筆，詢問當(dāng)年兒時蝴蝶的行蹤去向，如此情深癡問，無理而妙，無須作答而情味深長。詩，是最高層次的語言藝術(shù)，沒有對語言的藝術(shù)敏感以及驅(qū)遣語言的高段位功夫，怎可奢想寫出什么好詩？從高昌此詩，我們可以體味王安石提出的“詩家語”是何等言簡意賅，而18 世紀至19 世紀之交的英國湖畔派代表詩人、文藝批評家柯勒律治也曾說過：“散文是把字句排成最好的次序，詩是把最好的字句排成最好的次序?！敝型廖骶?，詩之定律常可互通而歷久長青。

二十一

雷

翻墨濃云滾滿天，如磐風(fēng)雨壓塵寰。

橫眉果是英雄膽，躍上重霄吼一番。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蘇東坡已時近千年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也許啟發(fā)了高昌“翻墨濃云滾滿天”的詩思吧，而“如磐風(fēng)雨壓塵寰”一語，也當(dāng)是從魯迅《自題小像》的“風(fēng)雨如磐暗故園”脫胎而來，但如果僅止如此，那高昌此詩也只能說是淵源有自而略有創(chuàng)新了，我也難以在此征引評說。

柳暗花明，不，平地一聲雷，在讀者的審美期待中，后兩句卻破空而來，振起了或者說“吼”起了全篇?！皺M眉果是英雄膽，躍上重霄吼一番”，這一物我交融極具動感富于陽剛之美的詩句，在讀者心頭留下的是隆隆不絕的洪聲與回聲。詩有多義，前文已有所闡說，詩也重在暗示，一般而言，暗示是好詩所應(yīng)具的條件?？梢哉f，詩的重要藝術(shù)奧秘之一就是暗示，是意在言外的暗示，而非意盡言中的直白與說明，是刺激和調(diào)動讀者的想象力，而非堵塞和窒息讀者的想象力。高昌此詩的后兩句，由于暗示而形成了讀者的心理懸念與審美期待，詩中的“雷”的內(nèi)蘊是多義的，其表現(xiàn)方式卻是暗示的。我國傳統(tǒng)詩歌美學(xué)強調(diào)弦外之音，象外之旨，言外之意，味外之味，法國象征派詩人馬拉美說：“一語道破，則詩趣索然，品詩之樂，端在慢猜細忖?！弊x者朋友，你說此詩中的“雷”是暗示什么呢？

二十二

四十五歲生日自壽

生朝歲歲憶良辰，總是兒童節(jié)里人。

我有深情吟不老，詩心永遠在天真。

中國詩歌中的“祝壽詩”源遠流長，人所熟知的“萬壽無疆”之頌詞，即出自《詩經(jīng)》中的《豳風(fēng)·七月》與《小雅·天?！分?。自頌生日之詩出自何時何人，我尚未及確考，但至少在唐代詩歌與宋代詩詞中就屢見不鮮，如白居易和陸游的有關(guān)之作即是。流風(fēng)余韻及于后世，著名的就有清人趙翼眾多的生日詩，以及袁枚的八十自壽之作。當(dāng)代詩詞中，啟功亦莊亦諧的《六十六歲自壽詩》名著一時，高昌的《四十五歲生日自壽》亦頗可一讀。

高昌生日與六一兒童節(jié)巧合，故此詩由此生發(fā)，抒寫他“我有深情吟不老”的精神狀態(tài)與自我期許，闡示了“詩心永遠在天真”的詩學(xué)原理。晚明思想家李贄首倡“童心”說，清人袁枚繼之以“性靈”論，王國維則云“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童心，就是天真純粹絕少污染與雜質(zhì)的光明心境，就是對世界的好奇心與想象力的飛揚，就是活潑清新甚至不乏童稚美的語言的溫床。思維固化、想象鈍化、語感僵化、老于世故、城府森嚴、性情刻薄、精于算計等等，均與詩尤其是好詩無緣。源自不老的童心，詩成珠玉在揮毫，高昌優(yōu)秀的甚至有些堪稱杰構(gòu)之詩作，包括本文所引之諸多絕句，出示的就是不會過時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