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夕,回老家參加同族一個老嫂子的葬禮。我走在深深的巷子里,望著兩旁的老房子,破舊的墻壁就像一幅斑駁的油畫。房檐上的雜草在風(fēng)中搖曳,路面崎嶇不平,坍塌的院落里荒草叢生,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種莫名的蒼涼感。回想起當(dāng)年發(fā)生在小巷里的故事,一張張鮮活的面孔仿佛就在眼前。
這條古巷已有六百多年的歷史,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門樓,以及門前殘缺不全的獅子造型的石頭門墩,仿佛在訴說歲月的滄桑。據(jù)家譜記載,元末明初,張氏先祖從山東青州身背漁鼓,一路賣唱遷徙而來,并在此買地建房,形成今天的東西兩巷。西巷由老大及子孫后人所建,俗稱“大門過道”;東巷俗稱“大槐樹巷”,為老二及子孫居住。兩條小巷彎彎曲曲,有二百多米長,從大街一直通到村外的打麥場,住了三十多戶人家,二百余口人。小巷曾經(jīng)熱鬧非凡,夏日的晚上,大家都端著飯碗聚集在巷口的大槐樹下,談農(nóng)事,說趣聞,天南地北,談笑風(fēng)生。古老的槐樹上掛著一口鐵鐘,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老隊長就敲響了上工的鐘聲,社員們便匆忙趕到樹下,聽候隊長派活兒。有剛把孩子哄睡的婦女,有揉著惺忪睡眼到來的年輕人,也有早早等候在樹下的老者。等大家到齊了,隊長站在一塊石頭上,高聲喊著:“××和××到村南梨窖前犁地,×××到村北工廠西邊地里把那道壟溝修好……其余的都跟我到六十畝谷子地施肥?!鳖I(lǐng)完了活兒,社員們便奔向田間地頭,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生產(chǎn)隊隊長友叔是一名退伍軍人,早年參加過淮海戰(zhàn)役。他常給我們講,參軍第一天就奔赴了戰(zhàn)場,當(dāng)他們夜晚急行軍進入戰(zhàn)壕以后,一個新戰(zhàn)士就被敵人的冷槍擊中頭部,為祖國的解放事業(yè)獻出了生命。友叔和他的戰(zhàn)友們在戰(zhàn)場上英勇拼殺,經(jīng)受血與火的洗禮,并在一次戰(zhàn)斗中負了傷。20世紀(jì)50年代初,友叔光榮復(fù)員,回到了家鄉(xiāng)。他被大伙兒推選為隊長,憑借那種實干精神,帶領(lǐng)大家春耕夏種、秋收冬藏,使我隊糧食連年大豐收,年終工值最高,社員分紅最多,成為全村紅旗小隊。
山叔住在巷子中間,每次飯點兒端一個藍花大海碗,碗里盛滿了米粥煮紅薯,邊走邊吃,到了大槐樹底下,米粥就喝了將近一半。然后找一個位置蹲下來,加入侃大山的行列。他是全村有名的車把式,每天套著馬車?yán)瓥|西,一年四季沒有閑暇的時候。春天往地里送肥,夏天拉麥子,秋天運紅薯、谷子,還有犁地。農(nóng)閑時拉土起墊地,搞農(nóng)田基本建設(shè)。我們隊有三匹馬和一匹騾子,都是山叔和隊長親自從集市上挑選來的。山叔經(jīng)驗豐富,懂馬識馬,只要一看馬的牙齒就知道是幾歲口,山叔常說:“七咬中渠八咬邊,中渠咬斷十二三。”1963年,我村遭遇了洪澇災(zāi)害,房屋倒塌。為了翻蓋房子,我父親請示隊長,用隊里的車到姚平去拉一趟白石灰。一大早,山叔趕著馬車就和我父親出發(fā)了,然而到下午四五點鐘,回來的卻是山叔一個人。山叔說,到姚平剛把石灰裝上車,駕轅的馬就得了急癥骨眼病,因為找不到獸醫(yī),眼看著這匹白馬兩眼翻白,四蹄亂蹬,一會兒就死去了。沒有辦法,只得回來換別的牲口。姚平離我們村來回少說也有五六十里地,當(dāng)山叔換了牲口將白灰拉回來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第二天,隊里的社員議論紛紛,有人說是我家把馬累死了,有人甚至向隊長建議讓我們照價賠償。一時間母親犯了愁,到哪兒去弄這么多錢賠隊里一匹馬呢?在這個時候,山叔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什么累死了?剛裝上石灰,馬就犯病了,怎么能是累死的呢?”隊長聽了匯報,給大家做了解釋,不再追究個人的責(zé)任。
凡伯和山叔對門,是一個勤勞聰明、說話幽默的人。他新中國成立前在皮行當(dāng)伙計,學(xué)會了熟皮全套技術(shù),后來獨立支撐家業(yè)開作坊,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一次,他到外地賣皮襖,為了證明自己的皮貨如何結(jié)實耐用,他讓客人看皮毛里子,一邊說一邊用手扽:“你看這皮貨多么結(jié)實,穿個十年二十年不在話下?!闭f著說著,冷不防把羊皮扽出一個大口子,他隨機應(yīng)變說:“你看看這茬口,多么厚實?!逼鋵嵾@張皮子已經(jīng)糟了,客人不懂,說:“真的很厚實!”便買下了皮襖。還有一次,他買了只小豬,養(yǎng)了沒多少天就病了,他就想著把豬處理了再買一頭。吃罷早飯,他把豬仔捆好,用簍子載到集市上去吆喝。很多人一看這豬哆哆嗦嗦,無精打采,都不愿意買。這時凡伯開腔了:“我這豬少了十元不賣。”別人說:“你的豬直哆嗦還賣這么貴?”凡伯說:“把你捆住,你哆嗦不?”大家想著是這個理兒,又問:“吃食好不好?”“吃槽子糕,你不給它買?!闭f得大伙兒哈哈大笑,結(jié)果,不一會兒他就把小豬賣了出去。
有一年,凡伯生病住院,正好和煤礦礦長同住一個病房,沒有半天時間就和礦長熟了。凡伯讓家人給礦長捎來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紅薯和梨,礦長被凡伯風(fēng)趣幽默的語言感動,從此兩個人成了好朋友。在一次煤礦招工中,凡伯唯一的兒子被特招為工人。在那個年代,能去當(dāng)一名工人是大家朝思暮想的事情,這讓很多同齡伙伴羨慕不已。
凡伯家是個四合院,院里種著一棵很大的石榴樹。秋天,滿樹石榴又紅又大,色澤鮮亮。我和他兒子年齡相仿,常在一起玩耍,中秋節(jié)前,大娘總要摘幾個石榴給我。過春節(jié),我們?nèi)ソo大伯大娘拜年,他們早早就準(zhǔn)備了花生、糖果,還有我們最喜歡的鞭炮。有一年,大娘用紅紙剪了兩只大公雞,吊在窗戶頭上,用馬尾絲和貼在窗外的紙片串聯(lián)起來。風(fēng)一吹,紙片就帶動著里面的兩只公雞一上一下地打架,樣子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社員們都夸大娘手藝巧,爭著讓大娘剪紙,家家戶戶貼起了大公雞。
明爺住在巷口,一生聰明耿直,是農(nóng)業(yè)地里的行家里手,犁耬鋤耙樣樣精通。早年參加村里的戲曲社團,出演過曹操、黃世仁等角色,嗓音渾厚,扮相逼真,受到全村人的好評。正月十五村里放焰火,他負責(zé)禮花的配藥工作,把火硝、硫黃、木炭按比例配好,元宵節(jié)的晚上,一筒筒禮花噴薄怒放,給全村人帶來歡樂。秋天放假,我和生哥就跟隨著明爺去犁地,他教我們?nèi)绾伍_墑,如何復(fù)壟。他說,犁地講究犁得平整,最后墑溝留得要小。我們在他的指導(dǎo)下一手扶犁,一手握鞭,吆喝著牲口,一直干到秋季開學(xué)。
前年山叔去世,就剩下80多歲的山嬸一個人獨守這處老宅。風(fēng)燭殘年的她,拄著一根榆木棍子,坐在老宅門口,當(dāng)我走近跟她打招呼時,老眼昏花的山嬸看了半天才想起我。我問候她身體可好,她說還能自理。她知道我是來送別老嫂子的,眼里充滿了悲傷與凄涼?!岸甲吡?,就剩下我們這幾個人了。”我知道,她指的是琴奶和玲嬸,她們也都已是耄耋之人。這幾年,年輕人都搬走了,老巷幾乎成了空殼。“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凡伯和老一輩的人早已作古,他的兒子也在十幾年前因病去世,兒媳婦早已改嫁。如今,凡伯家低矮的門樓,街門破舊,鎖已銹跡斑斑,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老屋,在風(fēng)雨中默默佇立。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再次和老巷相遇,卻恍如隔世,五味雜陳。
作者簡介:
張清亮,筆名秋韻,河北邢臺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河北名人名企文學(xué)院副秘書長,邢臺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