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親喜愛向日葵。
初春的陽光照得小院暖暖的,母親喂飽圈里的豬,又給院子里的雞撒了些米,然后就開始在園子里種向日葵了。她把小鏟插進土里,形成一條縫,然后在大碗里掏出一粒飽滿的葵花子,小心翼翼地摁進縫中,再用小鏟輕輕拍一拍,一株就種好了。不一會兒,杏樹下,豬圈旁,滿院子都種上了向日葵,和煦的春風吹拂著母親年輕的臉龐,她的笑容如春花一般燦爛。
幾場春雨過后,葵花子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破殼而出了。綠綠的兩片葉子頂起土塊鉆了出來。又過了幾日,兩片葉子捧出嫩嫩的葉心,院子里一排一排地嫩綠明亮起來。
夏天來了,向日葵花開了,一朵朵金色的黃花揚起笑臉,朵朵圓圓的花盤開得蓬勃,開得熱烈,隨著風的吹拂,蕩漾著金波。
在縣城當工人的父親回來了,我和哥哥弟弟一起擁過去,父親把我們一個扛在肩上,兩個抱在懷里,我用大大的向日葵葉子遮在父親的頭上,我們在葵花漾動的園子里跑來跑去,母親微笑著看著我們,臉龐如夏花般絢爛。
那個生產隊掙工分的年代里,能干的母親總是早早地上工,六歲的我便時常蹲上鍋臺淘米做飯、刷鍋刷碗,往灶膛里填柴燒火,稚嫩的小臉經常掛著一道道黑線。
做好晚飯后,我背著三歲的弟弟站在門口等媽媽。夕陽的余暉將土路兩邊的楊樹影子拉得好長好長,羊群在揮動的鞭子下卷起陣陣塵土,羊兒們咩咩地叫著回了圈里。
調皮的弟弟在我背上可是一點兒不老實,一會兒掐我一下,一會兒擰我一下,后來干脆朝我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我嗷嗷地哭。他竟將我的小蘭花褂子咬開了一個洞(很多年來,我柜子里一直留著這件帶著洞的衣服)。
那時,我還夠不著鍋臺就做飯,一度成為母親的榮耀。
2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和父親的臉上多了幾分凝重。
一天晚上,母親安頓好我和弟弟睡覺,眼里含著淚水,開門出去了。我感覺有點不對勁,悄悄跟了出去。天黑得像鍋底,我看見母親穿過高高的向日葵向墻角的杏樹走去,幼小的我膽戰(zhàn)心驚,緊追過去,向日葵帶刺的莖葉扎得我胳膊好痛。我恍惚看到杏樹上拴著一根繩子,卷起一個圓圈,我歇斯底里地哭喊,將母親拖拽到屋里……
母親與父親還是和平分手了。那是一個陰云籠罩的日子,滿院子的向日葵都低垂著頭,黃色的花瓣蔫蔫地耷拉著,沒有陽光,沒有笑臉,它們好像承載著無限的心事。
父親蹲在窗戶底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二舅趕的馬車到了,他們把三節(jié)柜子、一口大缸、幾個墻皮鏡子、鍋碗瓢盆、幾袋玉米裝上馬車,用繩子攏住。準備走的時候,唯獨不見了我。
我躲在前院大奶奶家后園子里的海棠樹下,偷偷地哭泣,我不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我不想離開爸爸,我不想離開哥哥,我不想離開爺爺奶奶和我的小伙伴。
我聽見母親一直在呼喊:“彩云——彩云——”她一會兒去東院的云云家里找,一會兒去西院的成成家里找,一會兒去大奶奶家前院找,然后又逐家跑去問一遍,我依然沒有出來。
天漸漸暗下來,母親呼喊我的聲音有些歇斯底里,我不想讓母親難過,就從海棠樹下走回來,跑到父親面前,緊緊抱了抱父親,然后隨母親上了馬車……
天空中飄起雨滴,我望了望那一片低沉的向日葵,雨水正順著它們圓圓的臉龐緩緩落下來,顯得那么無助、那么茫然、那么不舍。它們也聽懂我撕心裂肺的聲音了嗎?它們也在流著淚水和八歲的我依依道別嗎?它們也在為我以后未知的人生擔心嗎?別了,我深愛的家!別了,我的向日葵!
多年以后,我一直無法直面那一片片搖曳在風中,那一株株長在院子里、田野里的向日葵,我怕它們那刻在我心上的烙印,揭痛心底尚未愈合的傷疤。
3
多年以后,我們把母親接到了我們生活的小城。每到春天,母親依舊將小小的院子種滿向日葵。夏日里,朵朵葵花,簇開成一圈圈絢麗的花盤,黃色的花朵柔和而鮮活,能嗅到滿院子陽光的味道。
那天,我?guī)е鴥鹤觼淼侥赣H的院子。夕陽里,母親正出神地盯著那一株株向日葵揚起的臉。鮮黃的花瓣絢爛奪目,如團團火焰映照著母親溫潤的臉頰,陽光里,母親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這一刻,我又看到了多年前向日葵那鮮活的生命力和熱情的感染力!
也許,生活就是追尋愛、領悟愛、感受愛、付出愛的過程,我們享受愛、回報愛,也被愛撕扯、被愛糾纏。
時光荏苒,歲月飛逝,在孩子們精心的關愛與照顧下,父親母親已經冰釋前嫌,彼此關心著。
四十八歲這年,我終于有機會與父親母親一起照了一張夢寐以求的圓夢照,我感激涕零,激動不已。看看這張美美的照片,我又想起小時候母親種的向日葵,我就像剛拱出地面的兩個芽托起的那個嫩綠的心一樣溫暖,又像秋天里一個成熟飽滿的葵花子的仁,被兩面的硬殼溫暖地包裹著一般幸福!
作者簡介:
陳偉,河北省平泉市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京西文學》《北方文化》《當代文學》《散文風》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