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后與新時期魯迅研究的“立人”脈絡

關鍵詞：王得后錢理群 《魯迅研究筆記》 立人

2021年，商務印書館推出了王得后先生的《魯迅研究筆記》。這是一部十分特別的著作，著者王得后先生是新時期之前（1976年）就進入北京魯迅研究室的“老一代”學者，選編、評點者則是新時期以后“第三代”學人的重要代表錢理群先生，雖然他們年齡差距僅僅只有5歲，錢理群在評點中也以“得后兄”相稱，但是如果按從事學術事業(yè)的嚴格時間算來，王得后先生無疑還是屬于所謂的現(xiàn)代文學“第二代”。如此一來，這一本《魯迅研究筆記》也就成了兩代學者的“共同結晶”：既是新中國“第二代學者”王得后先生關于魯迅的論述，又是“第三代學者”錢理群先生親自選編、評點的成果。在我看來，這種著與編、評的獨特組合傳達出了一種意味深長的含義：在兩代人之間存在著一種內在的學術聯(lián)結和思想認同，王得后先生的魯迅論，以“立人”作為理解和闡述魯迅的基本立場：“我覺得我從他的全部著作與譯文中發(fā)現(xiàn)了他以‘立人為出發(fā)點和中心，提出了一系列互相關聯(lián)的觀點?！倍X理群的編選、點評也刻意突出了他本人對魯迅“立人”追求的認同，包括他如何在人生道路上受到了王得后先生等人的影響。

2017年，在悼念王富仁逝世的文章中，錢理群第一次提出了魯迅研究“生命學派”的概念，第二年，在汕頭大學首屆新國學高峰論壇的書面發(fā)言中，他又再一次論述了20世紀80年代的“生命學派”的問題，他說：“這樣的魯迅研究，已經把學術研究和自己的生命、研究對象（魯迅）的生命融為一體。對我們來說，研究魯迅就是與魯迅不斷進行精神的對話，思想的交流，是一個生命成長、人生境界不斷提升的過程。個人的生命發(fā)展史是與自己的魯迅研究史緊密糾纏在一起的?！卑凑者@一概括，我們可以梳理出來的完整清晰的“生命學派”的學術脈絡，包括王富仁的“反封建思想革命”，也包括錢理群的“心靈的探尋”。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將魯迅的思想與文學視作現(xiàn)代中國人人生與生命探索的重要表現(xiàn)，“反封建”是在掙脫專制主義的奴役中贏得人的基本權利，而“心靈的探尋”的方向則是現(xiàn)代人自我精神發(fā)展的基本走向。在20世紀80年代，像錢理群、王富仁這樣的“第三代學者”正處于國家學位教育改革、新生力量在高校崛起的歷史時期，所以在“與時代同步”的節(jié)奏中，他們的學術建樹很快就進入了知識界的視野，引起熱烈的反響，產生了強烈的沖擊。在那些新鮮的激動人心的結論此伏彼起地炸裂開來的時候，人們更容易相信“歷史突變”的現(xiàn)實，將每一份新的成果都當作與舊時代“決裂”的標識，一時間竟沒有耐心來冷靜地回看歷史的過程，發(fā)現(xiàn)那些轉折起伏的內在脈絡，挖掘思想運動的潛在的動能，于是，在時代的追光燈打不到的暗處，有像王得后先生這樣的默然堅實的身影，只有到了所有的“思潮”都呼嘯而過，歷史的潮流再次瀉入了相對平穩(wěn)的河床之時，那種種刀削斧砍般的運動痕跡，那滄海桑田的歷史軌轍，才會慢慢地浮出水面，成為我們注目和記錄的對象。

王得后先生的魯迅研究就是這樣。《魯迅研究筆記》收錄了他自1981年至2016年間的魯迅研究論述總計20篇（包括選自《〈兩地書〉研究》的3篇），可以說是先生三十五來魯迅研究的代表之作。從中，我們大約可以梳理出先生學術思想發(fā)展的基本路徑，窺見其文學研究的重要特色。早在1981年9月，在后來震動中國學界的“第三代”學人剛剛完成自己的碩士研究生學業(yè)的時候，王得后先生的思考就已經跨出了“階級論”的束縛，在一個更為廣闊的人生關懷與人性關懷的視角上解讀魯迅。他為紀念魯迅誕辰周年而提交的論文《致力于改造中國人及其社會的偉大思想家》十分明確地論述了“立人”的價值：

魯迅獨特的思想是什么呢？是不是可以這樣來概括：以“立人”為目的和中心，以實踐為基礎，以批判“根深蒂固的所謂舊文明”為手段的，關于現(xiàn)代中國人的哲學，或者說是關于現(xiàn)代中國人及其社會如何改造的思想體系？魯迅著作的精華是對于現(xiàn)代中國各階級和階層的社會心理的精確描繪和批評。

人、立人、現(xiàn)代中國人，這些概念對于今天的讀者而言已經是十分稀松平常了，幾乎引不起任何思想的漣漪。然而，回到新時期以前的歷史，我們就會知道，這都不是那個年代的術語和理論方式。正如有人歸納說：“在以往關于魯迅思想研究的文章中，對于魯迅思想發(fā)展的動因都曾接觸到了這樣兩個問題，一是階級斗爭的事實教育了魯迅，一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武裝了魯迅?！彪A級、階級斗爭、馬克思主義才是魯迅思想闡述的核心詞匯。雖然時至今日，這些詞匯和闡述方式依然有著它們不可替代的價值，揭示了魯迅思想這一龐大系統(tǒng)的重要側面，但是，顯而易見的是，它們集中強化了作為“階級一員”的魯迅在現(xiàn)代政治斗爭中的選擇，卻嚴重忽略了作為個體的“人”在現(xiàn)代思想文化發(fā)展中的精神與情感，并且在很大程度上離開了魯迅思想發(fā)動之際的“原初話語”與“自我邏輯”。四年之后，王富仁公開提出：“在我國逐漸形成了一個以毛澤東同志對中國社會各階級政治態(tài)度的分析為綱、以對《吶喊》《彷徨》客觀政治意義闡釋為主體的粗具脈絡的《吶喊》《彷徨》的研究系統(tǒng)，這個研究系統(tǒng)曾對《吶喊》和《彷徨》的研究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但隨著研究的深入開展，也逐漸暴露出了它的一些嚴重缺陷，現(xiàn)在有必要以一個新的更完備的系統(tǒng)代替這個舊的研究系統(tǒng)。”王富仁由此發(fā)出了“回到魯迅那里去”的呼吁，這其實就是尊重和還原魯迅作為“現(xiàn)代文化進程”中的個體所表達的思想和語言的基本事實，而表述這一基本事實的魯迅思想就是“立人”，就是作為一位“現(xiàn)代中國人”對“人”的認知和設計。從魯迅研究史來看，王得后先生的確就是“立人”思想的更早的論述者。

王得后先生不僅在新時期之初就大膽挖掘了魯迅思想的“立人”核心，而且也如同數年后王富仁“反封建思想革命”的論述一樣，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關于魯迅的闡釋系統(tǒng)?！遏斞秆芯抗P記》雖然只是一部論述選編，但我們也可以從中見出作者圍繞“立人”構建自己學術思想的種種努力。

輯一中的三篇論文是對“立人”思想的系統(tǒng)解釋，《致力于改造中國人及其社會的偉大思想家》類似緒論，《魯迅思想中的人性問題》是進一步透視魯迅對于“人”的一系列基本命題的理解和回答：人性、獸性、人道、人道主義以及國民性、階級性;《〈魯迅教我〉題記》是論者以“立人”為中心構想的一個宏大的魯迅研究計劃，整整二十條設問繪制出了設想中的魯迅研究方案。錢理群為此感嘆道：“這本是可以寫成一本‘大書的?！?/p>

輯二是以《兩地書》為例，具體觀察魯迅在具體的家庭與親情關系中的人性、心理與靈魂。他從魯迅的手稿獲得啟發(fā)，結合《兩地書》原信的參照、比對，試圖進入魯迅幽微的精神世界，在私人的愛情、友情與親情交往中，深入發(fā)掘魯迅的人道主義、個人無治主義以及丈夫與妻子、母親與兒子、父親與兒子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這是魯迅最真實的“人性”，也是“人”的魯迅的真實選擇。研究將對“人”的魯迅的“還原”貫徹到了個人生存的細節(jié)。

輯三中的三篇論文討論魯迅與孔子思想的分歧。這不是一般性的文化思想的研究，不是對魯迅與孔子的社會學說、教育學說的泛泛比較，而是集中在一個方面，即他們如何定位“人”，如何看待人的價值和意義?！棒斞甘菫槿松乃枷爰遥鬃右彩菫槿松乃枷爰?。因此，魯迅與孔子，在為人生這一點，有一些共同的思考，魯迅認同孔子的一些觀點，是必然的。不過，魯迅的為人生，是要改良這人生，療救社會的病態(tài)，改善人性，推動社會向前發(fā)展?？鬃拥臑槿松?，是想挽救王綱解紐的社會，培養(yǎng)君子，把社會拉回周王朝的鼎盛時期。因此，魯迅與孔子分歧多于認同，而且分歧是重大的、根本的?！边@種比較和辨析，同樣為我們呈現(xiàn)了魯迅“立人”的時代特征。

輯四的四篇論文，集中剖析魯迅與左翼文學的異同。在過去，我們通常斷定魯迅和左翼文學都是現(xiàn)代中國的“為人生”的進步文學，甚至也籠統(tǒng)地將魯迅一并歸入左翼文學的范疇加以理解和敘述。這自然也有它的重要理由，但是，執(zhí)著于魯迅獨特歷史價值的王得后先生卻依然要刨根究底，通過他的精準解剖揭示魯迅的與眾不同，王得后先生深刻地指出，魯迅與許多左翼文學的重要差異就在于魯迅始終堅持“立人”的理想，而后者則可能因為其他原則而放棄或犧牲“立人”：“魯迅步入左翼文學陣營，沒有改變他的‘立人思想，而是吸納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特別是普列漢諾夫的文藝理論?！薄皻v史表明，魯迅文學比左翼文學的思想根基更深厚，美學品位更豐富，更具開放性，更有可供后人借鑒的資源?！?/p>

輯五收入七篇雜文，都是對當下各種社會問題的有感而發(fā)，但這些感慨多半與魯迅的思想相互交織，可謂是“魯迅風”的延續(xù)，或者按照編者錢理群的定義來說是從魯迅出發(fā)，“接著繼續(xù)講”。接著什么講呢？當然還是為了人生，為了“立人”而不屈抗爭：“從魯迅出發(fā)，闡釋魯迅，然后按照魯迅的思想和思路，思考我自己和我同時代的人的生存、溫飽和發(fā)展的問題，提出新的思想?！?/p>

近四十年來，王得后先生不僅以對“立人”思想的闡釋為中心，建構起了一個較為完整的、有機聯(lián)系的魯迅研究系統(tǒng)，而且在這一學術領域里，他比別人更加堅持和篤定，始終全心全意、專心致志地做“祖述魯迅的人”。正如錢理群所說：“我的研究逐漸轉移到當代知識分子思想史、精神史的研究，富仁也開拓了‘新國學的新領域，而得后始終心無旁騖地堅守在魯迅研究崗位上。盡管九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紀以來，不斷有人回避、遠離魯迅，甚至以批判魯迅為時髦，得后依然毫不動搖地以自己的新研究回應一切對魯迅的詆毀與攻擊。這樣，得后就成了‘新時代少有的魯迅的‘守望者?！?/p>

《魯迅研究筆記》的另外一個特別之處就在于它不僅僅是王得后先生的個人學術結集，而且是“第二代”學人的思想如何與“第三代”學人發(fā)生內在精神聯(lián)系的生動記載：王得后先生的代表性文字被錢理群親自選擇、編輯并評點，我們讀到的不只是王得后先生的個人獨白，更有錢理群的理解、認識和思考，可以說這是一個學術史上十分罕見的文本，兩代學人面對同一個話題——關于魯迅，產生了強烈的思想共鳴，引出了深刻的精神交流，形成了對時代、社會以及自我的各自思考。在我看來，發(fā)生在這兩代人之間的交流和對話，具有彌足珍貴的歷史意義。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中的代際分野問題是在“第三代”學人涌現(xiàn)后才引起人們注意的。1989年，作為對新時期十年的某種總結，北京師范大學三位年輕的博士首先定位了“第三代”學者的歷史價值以及內在焦慮，他們的判斷是：“第三代的基本成員，大都為‘文革后首批招收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作為一個研究群體，他們引起學術界的普遍矚目是其學位論文集中發(fā)表之時?！睆哪菚r到今天，學術史不斷得到梳理和追溯，當今的基本共識已經達成：在新中國建立之初即投身于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一代像李何林、王瑤、唐弢、賈植芳、錢谷融等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第一代”;在20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初畢業(yè)走進學界的屬于“第二代”，如嚴家炎、葉子銘、陸耀東、范伯群、樊駿、楊占升等;新時期以后出現(xiàn)的則是“第三代”。按照這個標準，王得后先生一路坎坷的求學與人生經歷可能多少讓他承受了歷史的代際尷尬。先生1934年生，1957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中間遭逢時代之禍，無緣學術多年，至1976年方才調入北京魯迅研究室從事專業(yè)研究。而數年之后，富有銳氣的“第三代”就破繭而出了，“那其間，人們是怎樣爭相傳閱、熱烈議論這些充滿新鮮感的文章，是怎樣驚喜地注視和歡呼著一代學術新人的出現(xiàn)”。也就是說，在“學歷”上十足的“第二代”學人王得后先生實際上被歷史推擠到了他那個時代的最后一刻，他的默然的思考和研究都不得不遭遇更年輕也更受時代青睞的后起者的遮蓋和屏蔽。平心而論，在這種歷史的夾縫中堅持自己的思考，堅定自己的立場是需要何等的定力和意志！

所幸的是，歷史代際的關系并不都是單純的競爭和代替，或者說我們曾經想象的“進化”。在精神發(fā)展的領域，不僅有姿態(tài)和方法的超越和否定，也有思想和情感的聯(lián)結與認同，尤其在那些社會歷史充滿波折頓挫的時期，人生和生命的經驗并不都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翻新更迭的，多少代人的郁結也會形成思想的盤桓，在某些歷史的關節(jié)點久久徘徊，沉淀著、等待著思想突破的蓄能。如果我們不甘于成為一位自我感覺良好的輕率的進化論者，就最終會切實體會到這一份“盤桓”的分量。錢理群為王得后先生論著所寫的“評點”就是在細細咀嚼這一歷史的分量。因為魯迅，兩代學者心靈相遇;因為“立人”，他們共同把握了中國現(xiàn)代文化進程最不能“告別”的思想;因為當代的我們遲遲無法完成某些精神的更新，他們不得不一再重復著自己的宿命，而且穿過歷史的烽煙，摸索思想的脈絡，和更多的前前后后的人們跨代攜手，守望未來。錢理群先生寫下的點評，不只是閱讀的表達，更是深情的呼喚，是信念的銘記。他說到默然的王得后如何深深地影響了他的學術，說到同一代的王富仁如何與自己同氣相求，又說到樊駿、楊占升、王信等“中年一代”的共同追求，錢理群要努力記錄的就是這歷史頓挫之后的思想的“盤桓”，是這一些看似固執(zhí)的思想之流所積蓄著的沖毀暗礁、涉過險灘的力量：“我們的學術研究從一開始就有極強的社會責任感，歷史的參與感，心中始終有一個‘中國問題，有一種用學術的方式參與正在進行的中國社會變革的自覺意識。這樣的研究，就自然不是為學術而學術，而具有某種實踐性的品格，并且把自己的人生選擇和學術選擇、做人與治學融合為一體。”1989年，在更年輕一代學者的眼中，“第三代”異軍突起，領時代之風騷，是莫大的歷史機遇，但也會遭逢新生代的持續(xù)挑戰(zhàn)，因為他們過于執(zhí)著于現(xiàn)實的“泛意識形態(tài)”批評，終究還是未能確立“文學本體”的藝術高峰。

三十多年過去了，大概那時的青年一代誰也沒有想到，這理想中的藝術高峰并沒有在我們的土地上拔地而起，倒是歷史逡巡的步履一再令我們驀然回首，重新打量那些百年歲月的遠端，那些與人的現(xiàn)實生存糾纏不休的文學的舊話題。其中，頻頻提及的就有魯迅，就有魯迅的“立人”，于是乎，在這條思想脈絡上固執(zhí)堅守的王得后先生還會被更年輕的學人記起、讀到。在一個可以預見的將來，我們還會與王得后先生相遇。

作者：李怡，文學博士，現(xiàn)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院長，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代表性著作有《中國現(xiàn)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現(xiàn)代四川文學的巴蜀文化闡釋》《七月派作家評傳》《現(xiàn)代性：批判的批判》《日本體驗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作為方法的民國》《文史對話與大文學史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