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木
我是一頭牛。
季節(jié)一個接一個地消失。
這個時節(jié)會消失很多動物。黑燕成群結(jié)隊在天空上呼喊、叫嚷,然后組隊飛走了。等來年天暖了,又成群結(jié)隊地來了,沒有一張熟悉的嘴臉。那長尾巴的黑狗子在田間、地壟、樹枝上穿梭著,撿拾花生、栗子、果仁,這會兒忙得都停不下來打個招呼。
成群的羊倒是不寂寞,在牧羊人的驅(qū)趕下,他們悠適閑散地爬上山,像是被風(fēng)吹散的幾卷棉花,一大片一大片,白得耀眼。
討人厭的蒼蠅倒也不少,“嗡嗡嗡”地能煩死人。
太陽一出來,草木上的白露沒了,氣溫也升上來了。
我是一頭牛。
冬季,我最喜歡找個向陽的地方慢慢反芻胃里的食物,開始我的思考。
洋洋就在我不遠處,我不喜歡他每天跟著我,我煩他。他上躥下跳沒個安靜的時候,他的無聊總是會打擾我的思考。今天他卻意外地安靜下來,一個人撅著屁股,吸溜著鼻涕,拿著樹枝在草叢里扒拉著螞蟻窩,抑或是他也在思考。
我躬身于這片土地已經(jīng)很多年了,具體的年數(shù)我沒有數(shù)過,但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老了就意味著智慧,我懂這片土地的規(guī)律,我懂人類生活的規(guī)律,我懂太陽月亮之間的秘密,我懂螞蟻、老鼠的卑微,我懂忠誠、卑劣與生存。
我長久地生活在這黑白的世界中,把一切都看得最真實,人類也從不對我隱瞞什么,當然我也從不泄露什么。我開始衰老。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生命的終結(jié)。十幾年來,我一直致力于躬耕這片土地,我熟悉它,它也接納我,我希望最后也能歸于它。
我臥在學(xué)校對面的山坡上,百無聊賴地注視著學(xué)校的操場。那里站著幾十個學(xué)生,我分辨不清那其中是否有毛毛,她也經(jīng)常跟在我后面,但她總是很安靜。
學(xué)生唱起歌來,童稚的聲音和在一起,吼出了一股初生牛犢不怕天、不怕地的氣勢。伴隨著歌聲一面旗幟緩緩地升起,那面飄舞的旗幟閃著紅光,像浪一樣在我眼前翻滾,我身體的血液也像浪一樣翻滾。要知道現(xiàn)在的我對這個世界完全沒有探索的欲望,我余下的生命只用來反芻和思考。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一面旗幟?我的身體不受思考的控制沖了出去,那面旗幟刺激了我,燃起我重新奔跑的欲望,我的牛角因為期待而變得鋒利,我的腦袋渴望得頭暈?zāi)垦#易分鹬?,我的腦子中只剩下那面像紅浪一樣翻滾的旗幟。
我是毛毛。
當國歌響起的時候,我的嘴巴唱起來,可我的腦子卻飛走了,飛過草尖、樹梢,越過房屋,來到山頂,凝望著山的南邊,那是河流的方向。我來到一幢建筑前,透過玻璃窗,鋼琴店里一個男生坐在一架三角鋼琴前,他看起來和我一般大,舞臺燈聚在他的身上,形成一個神圣的光圈,他的手指翻飛在黑白的琴鍵上,聲音緩緩地穿過玻璃進入我的腦海,周身車水馬龍,人群嘈雜,我只聽得到那鋼琴聲。我在記憶里努力地搜尋,卻找不到一絲熟悉的旋律。正當我迷失在這旋律中時,一頭牛瘋了一般沖進人群,身邊盡是逃竄尖叫的身影。
牛的后面還有一個瘋狂追逐的身影。
牛像一個狂熱的教徒,試圖用它的撞擊來證明它熾熱的信仰。圍觀的人群狂歡呼喊,讓牛更加興奮,牛圍繞著旗桿喘著粗氣,對近在咫尺求而不得的欲望發(fā)出筋疲力盡后的號角。
喘著粗氣的牛最終被帶走了。
一場鬧劇散場了。
“毛毛,你家的牛和你一樣夠瘋的?!边@個嘴賤的又來討嫌。這個討嫌的男生是我同班的同學(xué),我討厭他的幼稚和惡劣的玩笑,他一點都不重要,我就不介紹他叫什么了。
我是毛毛。我懶得搭理他,翻了個白眼,和身邊的同桌婧婧說話。
討厭的男生悻悻地走了。
真是丟臉!牛怎么會發(fā)瘋,肯定是弟弟洋洋故意鬧得。
這節(jié)是王巽老師的語文課。我最喜歡上他的課,他謙遜儒雅、博學(xué)多才,聽他講話,像一灣溪水流過你心底,清澈涼爽,你會不自主地平靜下來,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我從不在他的課上搗亂,我很積極地表現(xiàn),王老師對我的印象也很好。
可是今天的課,我敏銳地感覺到他似乎興致不高,而且一個眼神也沒有瞥向我的方向。我在想,是不是剛才那場鬧劇惹到他了,讓他不高興了。
此刻,我的臉升騰起一絲紅潮。我感覺自己受到了嘲弄,丟了臉。
我很在意他的看法,但他的眼神不帶任何表情,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越是猜不透就越是胡思亂想,導(dǎo)致我在課堂上頻頻出錯。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王老師的時候。
我們學(xué)校校長辦公室兼圖書館也鎖著一臺立式鋼琴,古老的木質(zhì)紋路包裹著黑白琴鍵,平時幾乎沒有人打開它,它在那里不知道沉寂了多少年。當新老師來的第一天,我們圍在門口看著王巽老師打開那架鋼琴,生澀地彈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曲調(diào)從里面?zhèn)鞒鰜?。我甚至想伸出手摸一摸那黑白琴鍵,感受它們是怎么發(fā)出旋律的,可是我的手還沒到鍵盤,就被另一個女老師的眼神瞪回來了。我的眼睛跟著王老師的手指觸摸到黑白琴鍵,感受到旋律的震動。
我想起那個夏天,爸媽接我去他們的工地住了一段時間,當我們路過一幢閃著光的摩天大樓時,看到了那個優(yōu)雅地彈鋼琴的男生,他從容、隨性、專注。這個場景停留在我的夢里很長一段時間。
下課后,我看見教室外王老師和隔壁班的唐敏潔老師不知道聊了些什么,陰郁的臉又復(fù)蘇起來。我突然很討厭那個女人,她怎么到處勾引人,我希望她離王巽老師遠遠的,不只是她,我希望每一個女生都離王巽老師遠遠的,我甚至希望他能獨屬于我。
這種難以啟齒的念頭時不時就會閃現(xiàn)。我其實常常被自己這種可怕的想法嚇到,但是這是我最真實的情感。
我是奶奶。
“沒傷到人吧?!蔽覇柕?,傷到人了那還了得,多少都賠不起啊!
“那倒是沒,就是把娃嚇到了……”
我是有兩個孩子、一頭牛、一群雞、三畝半地的奶奶。
我有些心疼地撫摸著牛頭,上面暗紅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干。
這頭牛和我一樣老,老得一模一樣。松弛的肌膚,眼角擦不干凈的分泌物,疲軟的神態(tài)。一樣喜歡在太陽下打盹兒,在地頭上一樣地慢下來,連走路也一樣地蹣跚了。老牛只是靜靜臥在那里,新鮮的草料也引不起老牛的什么興趣,安靜得和他們口中發(fā)瘋的牛絕不是同一頭。
我打發(fā)走那些人,回頭看見洋洋畏畏縮縮躲在大門口。我知道他怕的不是我,是怕我手中的鞭子。他犯錯后,我總是會用這根鞭子狠狠地抽他,讓他記住教訓(xùn)。
幾十年前,老漢倒是很愛耍弄這根鞭子,他親自上山選了一棵棗樹,專門挑選年齡不大的棗樹,截取了一段樹枝,剝皮晾曬雕刻,編制編繩,他用了整整一個冬天,制作了這根鞭子。在后來分地的時候,因為這根鞭子村里主事的那些人沒敢給我們家分那塊誰都不想要的廢地。幾個娃能順順利利不受欺負,那也得給這根鞭子算一份功勞。后來,他又用這根鞭子抽著幾個娃快速長大擔家,抽著老牛在地里再加把勁。娃長大成家后,他輕易不再用這根鞭子了,只是在農(nóng)閑時,取下來用手輕撫鞭子手柄的紋路,它在歲月的打磨下,光滑潤澤,有了自己的精氣。我常拿起這鞭,在空中空甩幾個跟頭,看著塵土在光線中飛揚,時光似乎有一瞬間的停歇,嘆一聲再把它和那些農(nóng)具掛在一起。
老漢走后,我時常和牛說話,牛在和老漢在是一樣的道理。我絮絮叨叨家里、地里、村里的各種瑣碎,牛不作聲地臥著,像原來老漢聽我說一樣聽著。牛頭上留的那塊血漬看得我想掉眼淚,我又啰里啰唆和牛說了半宿的話,說盡了我的難處,說完心里就沒那么壓得慌了。
我夢見了老漢,他光著干癟消瘦的身子,頭變成了牛,他對我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牛語,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毛毛和洋洋躺在我的兩側(cè),他們緊緊地靠著我,壯實的小身板給我捂出一身汗。毛毛的右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角,洋洋汗津津的腦袋枕在我干癟的乳房上。
這對乳房曾經(jīng)飽滿豐實,養(yǎng)育了五個兒女,現(xiàn)在他們都如長大的燕子一樣出去覓食,留下兩個小雀一樣的孩子,成了我新的任務(wù)。沒完成任務(wù),我怎么敢下去找老漢去??墒且贿B好幾天都夢見他,我想這些征兆足以提醒我早早做些安排。
我摸摸睡在身邊的兩個小家伙的臉蛋,柔軟、光滑,曾經(jīng)我和老漢撫摸著五個兒女的臉蛋,愛意滿滿地看著他們,一眨眼他們就長大飛走了。
第二天,天未亮,我牽著老牛出了門。
我出門后又回來叫醒洋洋,帶上他吧。
他迷迷糊糊地從被窩爬出來,卻還是很高興。
現(xiàn)在的集市,沒有早些年熱鬧。那時候,農(nóng)具、家禽、家畜、衣服、鞋子、吃食、玩具,雜耍的、照相的、唱歌的都有,街道兩邊都是人,人挨著人挪步。大姑娘小媳婦最愛逛集市,她們聚集在衣服攤、鞋攤前挑著、選著;老農(nóng)聚集在農(nóng)具、牲畜的地方挑著、選著,小孩子尖叫著在人群中竄來竄去。現(xiàn)在集市零零散散沒幾個攤位了,也看不見什么年輕人了。
大半個早上過去了,也沒什么人來問牛。
洋洋已經(jīng)開始不耐煩了,我給了他兩塊錢,讓他玩一會兒就趕緊回來。
日頭升上來了,錢花完了,洋洋滿臉通紅,渾身汗涔涔地跑回來。
倒是有個后生來問價錢,我看他滿臉橫肉,額頭戾氣重,我突然舍不得老牛讓他牽走。
回程還是我們兩人一牛。
一陣嗩吶聲傳來,越來越近,白色的隊伍緩緩地往遠處的田地走去。含糊甕聲的哭夾雜在送葬的隊伍中,白色的圓孔紙飛舞在空中,我站在太陽下有些眩暈,眼前全都是黑影。
我叫洋洋,我最好的朋友叫徐子浩。
徐子浩有一部手機。我們一起的同伴中,只有他擁有一部手機,所以他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們中的頭兒。徐子浩的爸媽真疼他,對他真好,專門給他留了手機方便聯(lián)系,我爸媽從不肯在這些玩樂上給我們花錢,更不可能給我們買手機。
徐子浩有時候有些小氣,非得你求著他,才讓你一起玩兒。
不過,我們?nèi)匀皇亲詈玫呐笥?。你們不要不信!我們曾一起拜過把子呢,我們學(xué)電視劇里舉辦了正式的儀式,我從家里偷了奶奶藏起來的酒,還綁架了家里的一只雞,我抱緊雞,徐子浩拿著小刀想劃破一點雞皮取點血,那只雞不停地撲騰掙扎,最終還是撲騰走了,我們只好作罷,只喝了酒、拜了拜了事。所以,我常常懷疑他不讓我看手機是因為我們的酒里沒有血,但這讓我們都少了一份束縛。
我平時都會等他一起上學(xué),之所以我們總是一起是因為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秘密。我們偷偷攢了三百二十八塊錢,等我們攢夠五百塊錢的時候,我們就開始我們的計劃——去北京。我爸媽和徐子浩爸媽都在北京打工,只有過年的時候他們才會回來。我倆想去北京,看看北京長什么樣。爸媽他們沒時間回來,那我們可以自己去找他們啊,等我到了北京,爸媽看我長大了,都能自己去北京了,說不定會給我買一部手機呢。
我把錢用紙包好,藏在一個破舊的玩具小汽車里,我學(xué)習(xí)科利亞把那節(jié)丟失的車廂埋在院里槐樹十步遠的地方。我牢牢記得步數(shù),經(jīng)常注意自己的腳是不是長大了,免得找不到我的小汽車。
我照例去山上玩耍。我碰見了瘋女人,瘋女人在撿拾干樹枝,打成捆準備帶回家。平時我們一伙來玩時,碰到瘋女人,會向她扔石子,讓她走遠些。今天我一個人遇見她,有些害怕,害怕她突然發(fā)瘋,但其實我們誰也沒有真正見過她發(fā)瘋。不過大家都叫她瘋女人,聽說一旦被瘋女人抓住手的話,她會拉著你的手不放開,然后用小孩子的眼睛來和魔鬼換取金子。
瘋女人抱著一大捆干樹枝完完全全地霸占了這條小路,我一時有些猶豫,究竟要不要繼續(xù)前進,可是那樣我就會和瘋女人狹路相逢。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瘋女人已經(jīng)走近我,放下干樹枝,她的手伸向我的那一刻,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的都是惡魔尖利的牙齒、惡臭的泔水,以及恐怖如斯的眼睛。我全身僵硬,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可是伸到我面前來的卻是一顆杏子。在她眼神的示意下,我拿起了那顆杏子,應(yīng)該是她在山上那顆樹上摘的。
杏子甜里帶著點酸,我望著她那圓厚的背影,想起媽媽回來時,也是笑瞇瞇地把手里攥著東西遞給我,或是吃的,或是玩的,等拿到東西的那一刻,心里所有的不高興都消失了。媽媽,我想你了,我攢夠錢就來找你。
我是女老師,唐敏潔。
我常常怨恨父母的短視和偏心。
“敏,師范是免學(xué)費的。”
“咱家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嗎?你下面兩個弟弟怎么辦呀!”
“這出來分配工作的!”
“你看看村里誰像我們一樣,把姑娘供到讀大學(xué)啊!她們哪個不是早早出去打工補貼家里啊……”
父母輕而易舉地決定了我的人生。多年以后,我才察覺到父母對我的愛的方式和弟弟截然不同,我們一個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父母的寵愛,另外一個千方百計地努力討好卻換不來一點溫情。同樣,我們的人生也一樣,一個后面有父母無限地支持和推舉,一個被輕易地打發(fā)了。等我覺悟的時候,一切早已經(jīng)成了定局。
我時常深夜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為父母的偏心哭,也為自己的命運哭。難道是我一生的命運了嗎?
我已經(jīng)不是當初那個我了,我越來越討厭這個地方。
我和王巽是一起被分配到這里,記得剛來的時候,我充滿了憧憬,這些學(xué)生望向我們的眼神,好奇、儒慕、明亮、純凈,我恨不得用全世界最華美的詞語形容一群孩子的眼睛。
沒等三個月,我就被氣哭了。
我的內(nèi)衣被那些壞學(xué)生從晾繩上扯下來,到處甩。當我看到那白色的胸罩在他們的手上扔來扔去,甚至丟到地上當垃圾踢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最后是王巽趕走學(xué)生幫我拿回來,他用一個塑料袋幫我裝好,遞給我的那個瞬間,我的血液“唰”地集中在臉上,羞恥中帶著惱怒。我一把抓過那個塑料袋沖進校長辦公室,向他哭訴這些學(xué)生的惡行。校長袒護他們,說都是些孩子,估計就是好奇,還拐彎抹角說作為女老師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這個平時經(jīng)常表揚我、贊賞我的中年男人此刻不屑油膩的神情,讓我著實錯愕不已。他對女性的不以為然讓我一瞬間停止了哭泣,滿心充滿了憤恨。
胸罩事件最后處理的結(jié)果只是對幾個男生批評了幾句,你們沒有看到那群不以為然的學(xué)生,他們被批評后沒有一絲懺悔的神情,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跑了。還有更過分的事情,上課的時候,在我背轉(zhuǎn)他們寫板書的時候,后排幾個大齡男學(xué)生故意發(fā)出奇怪的叫聲,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要不是,要不是服務(wù)期……”王巽知道我要說什么,他只是沉默。我們都知道沒過服務(wù)期,是要賠錢的,那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更重要的是我們的檔案,沒有領(lǐng)導(dǎo)的簽字是不可能被放走的。
兩年了,在這個地方我什么都沒收獲到。從那以后,我就知道做一個溫柔可親的老師是干不成事的,老師們看不起你,學(xué)生不服你,領(lǐng)導(dǎo)對一個年輕女老師更是不以為然。
那時候只有王巽陪著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對我的情愫,可是我注定不屬于這里,我堅決不會留在這種地方的。
我越來越煩躁,整個心已經(jīng)逃離這里了。我認識的同期的老師有從山里調(diào)到城里的,一想到能有機會調(diào)到城里,我整個心都活絡(luò)了,可是一沒錢,二沒有背景,根本辦不成事兒,王巽在這件事上什么忙都幫不上。
王巽說我變了。
我承認我變了,我越來越厭惡這困住我青春的地方,我對這個地方剩下的只有麻木和逃離。
我開始積極地相親,拜托認識的人給我介紹城里的老師、公務(wù)員之類的,這也算是“曲線救國”的另一條路子了,我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上面了。
大家都叫我瘋女人。
我拉住那些男孩的手,只是因為有時候太想念我的孩子。
“我想抱抱你,可以嗎?”
“不要?!?/p>
“就像媽媽一樣抱一下?!?/p>
“你又不是我媽媽?!?/p>
……
“你讓我抱一會兒,這個就給你了?!蔽一蝿又掷锏囊话砥?,引誘著他。
我把洋洋溫柔地摟在懷里。
“我想我媽媽了?!?/p>
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再次撫摸一下我孩子的小手、小腳丫、小臉蛋。
我把洋洋抱得更緊了,他掙扎著,試圖擺脫我的禁錮,可是我不想放開他,我怕放開他后,他再一次地離我而去,我再也不想摟著他冰冷的身體,我喜歡現(xiàn)在這種有溫度的、柔軟的身體。
我讓他乖乖的,我脫下我紅色的外衫,隨手掛在牛角上,我想把我豐碩的乳房塞進孩子的嘴里,然后抱著他,輕輕搖晃著,哼著歌兒,可是他不聽,只是哭鬧。我很氣,我拍打他的屁股、他的背,粗魯?shù)匕盐业哪填^塞進他的嘴里,可是他咬傷了我。
我用牽牛的繩子把他的手腳綁在一起,把他和老牛拴在一起,這樣他就跑不脫了。我再也不怕丟了他。他在那里哭喊著,跳著嚷著,卻也拉不動老牛半分。
老牛卻突然發(fā)了瘋。
老牛拖著孩子幼小的身體瘋狂地奔跑,拖出一道漫長的血路,聞著血腥味的老牛更加癲狂,不管不顧沖向揮舞的紅浪,一面紅色的旗幟。
我是奶奶。
我的葬禮正如我想要的那樣享盡哀榮。
五個兒女又一次地聚集在我的身邊,村里的人也來看我最后一眼,我想看到的人都來送我最后一程,我滿心寬慰卻也滿懷愧疚,我沒臉待在這個世間。
那天,當我趕到學(xué)校的時候,只看見一地的血,地上的小人渾身上下被混合著血液的塵土包裹,面目模糊,看不出形狀,我眼前的黑影不斷地變大變大,直到完全吞沒我。
等我醒來,我不敢再去看那可憐的小人。我取下那節(jié)鞭子,抽在奄奄一息臥在那里的老牛,都怪我啊,要是我早點賣了它,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抽完這頓鞭子后,我徹底病倒了。我閉上眼就會看到洋洋模糊的面孔,喊著:“奶奶,我疼,我疼,我疼……”
這一刻,我渴望死亡的到來。一方面,我早就預(yù)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將到達終點,或早或晚,我早有心理準備。另一方面,我滿懷愧疚和悔恨,我沒辦法面對即將趕回來的兒子兒媳,看到他們我就會想起自己的失誤,這才是真真正正折磨我的原因。若繼續(xù)留在這充滿痛楚和折磨的塵世,我將會被眼淚所淹沒,這不是我這老邁的軀體能承受得了的。
話雖然這么說,可是在踏上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時,我還是猶猶豫豫,我還想再見一眼我的孩子們,我還想再看看我的院子、我的田、田壟邊上的幾棵棗樹、我養(yǎng)的豬和雞們,還有老牛。
死亡并沒有帶給我痛苦,反而在一場睡夢中我就這么平靜地走了。
這種平靜的死亡方式是我所期待的。是的,一直以來我都有在思考我的死亡方式。那些痛苦漫長、渾身疾病纏繞的,是我最恐懼和不忿的,我害怕看到這樣的自己,沒有尊嚴地乞求上天多給我一分鐘又一分鐘,僅僅是為了證明生命的時鐘還在這個世界不停地搖擺著?,F(xiàn)在,我沒有給任何人造成負擔,自身也沒有過多的痛苦,我可以走了。
我可憐的兒女??!他們身后站著一排的兒女,屬于他們的責(zé)任僅僅是個開始。
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突然亮了,我的心再也不用裝那么多東西了——兒女的工作、家庭、生活,孫子、孫女的學(xué)費,等等。死亡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壞事兒。也許等到我這個年紀,他們就會明白我的擔憂和孤獨。
我的靈魂離開我的軀體,看著終于從各地趕回來的兒女,看著跪在我床前的兒子,我可憐的兒子啊,頭發(fā)早已白了一半,我看著他蒼老的臉淚眼婆娑。
我得走了,我雙眼逐漸模糊,漸漸有些看不真切他們,我看著他們給我穿上身前早準備好的衣物、鞋襪。他們哭泣著,滿臉悲痛,他們或許依舊沉浸在失去我的痛苦中,卻不知我對這個時刻的來臨已準備很久。
鳳雛站在屋外的樹丫上等待著我,我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我的院子、我的兒女、我的?!?/p>
我是男老師,王巽。
雨一直下,下到了晚上。瀟瀟雨幕中,一輛黑色的小汽車把唐敏潔送到學(xué)校門口。
那一刻,我有種沖動,質(zhì)問唐敏潔:“送你回來的人是誰?”可是,我以什么資格呢?一個關(guān)系良好的同事的關(guān)心,還是一個傾慕者的愛戀,無論她說出什么答案,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會回應(yīng)我想說出的話。
深夜,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我們的婚禮上,我騎著高頭大馬,身上掛著紅色的錦緞花簇,在眾人的艷羨目光中,輕輕踢開她乘坐的轎門。我們各持大紅花繩的一端,緩緩走進燈燭輝煌的房間。這種幻想引發(fā)了一個男人原始的欲望,在這種欲望的驅(qū)使下,我蜷縮到床上的某個角落。正當我沉浸在一種難以自拔的興奮和恍惚中時,門口傳來敲門聲。我嚇了一跳,手微微一抖。我趕緊把衣服穿好,沖到門口,深呼吸幾次后,拉開門。
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是我的一個學(xué)生——毛毛。
“毛毛!這么晚了,你怎么跑來了。”我很詫異她這個時間來找我,我記得她家里有事請假了。
她低著頭不說話,我只好先讓她進來。
毛毛是一個比較優(yōu)秀和努力的學(xué)生,平時上課也很積極。這里的學(xué)生資源都比較差,父母比較重視學(xué)習(xí)的,都轉(zhuǎn)到縣里的學(xué)校去讀書了,剩下的多是家里條件不好的,大多數(shù)孩子上完初中,就會隨父母出去打工。我一再地對他們說,走出外面世界唯一的途徑就是讀書??墒沁@句話能有多大的說服力呢,我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嗎。他們半信半疑地聽著,通過各種媒體方式了解到的那個外面的世界,對他們來說充滿著巨大的誘惑。對我亦是如此。
朋友圈的同學(xué)、朋友,他們豐富的生活,常常讓我自卑和煩躁。
毛毛經(jīng)常來找我,只要她想學(xué),包括別的學(xué)生,只要他們想,我都會欣然接受他們,額外地給他們講一些東西。
她說她喜歡鋼琴。
我沒有告訴她,那可能是她暫時奢望不到的東西。
她突然一把抱住了我,作為一個成年男性,就算再怎么瘦弱,面對一個十三歲的女孩,仍然占有力量上的絕對優(yōu)勢。此外,我保證我絕對是一個正人君子,我對自己的學(xué)生絕對沒有任何超越師生情感的想法。另一方面我也不想用暴力手段傷害一個還處于什么都不懂的年紀的女孩,我輕松地拉開她環(huán)抱著我腰的手,抬頭卻看到門口的唐敏潔,她睜大眼睛,一臉震驚的表情,我知道一切都讓她誤會了,不僅是誤會我對她的感情,更誤會的是我的人品。
我追出門口,唐敏潔已經(jīng)迅速回到自己的宿舍并反鎖了門。我敲門良久,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我怕引起別人的注意,放棄了繼續(xù)敲門的行為。
同時,我馬上感覺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急需處理又轉(zhuǎn)身回來,但毛毛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晚上,我輾轉(zhuǎn)良久才睡著。
我是毛毛。
洋洋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屋子里面外面都是哭聲,我卻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
洋洋的死召回了離家很久的爸媽,他們倆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來,只能看看兒子不成形狀的臉孔。他們捶胸頓足地哭號著,媽似乎要把肺哭出來,一邊哭一邊咳嗽,漸漸喘不上氣來。爸的哭更顯悲慟,“哇”一聲嚇跑了屋外枝頭上徘徊很久的鳳雛。爸哭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在屋里亂轉(zhuǎn)起來,似乎在找什么,最后他抓起一把鐮刀,鐮刀太久沒用,刀片都生銹了,他沖進牛棚想要砍死奄奄一息的老牛,一群人跟著他出去,拉著他勸著,一陣凄厲地哭號又在隔壁牛棚響起。
奶奶握著爸的手一直重復(fù)一句話:“都怪我??!”
“媽,這事不怪你。”奶奶在得到這句話后,似乎了卻了心中的一項重大的負擔,合上眼睛,永遠地睡去了。
我從這間屋里晃蕩到另一個屋里,眾人七手八腳地忙著各自的事情,他們大人好像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情。沒有人管我,我就坐在角落里陪著洋洋。洋洋身上都有味了,我摸摸他露出來的小手,又冷又硬,可我竟不覺得害怕,只是孤獨打心底涌起,眼淚也隨之滾了下來。
外面下著雨,我又冷又餓,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學(xué)校。敲開了王巽老師的宿舍門,又鬼使神差地抱住他。我大概是太冷了才會想要抱住他,當然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是我覺得自己可能要離開了,要跟隨父母離開這里了,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想用擁抱來表示離別。不管哪種因素影響了我,我都擁抱了他,我其實有很多話想要說,包括我的感情、我的夢想、我的困惑,太多太多,但是我最終什么都說不出口。
我只能孤獨地離開,離開這個小山村,離開洋洋、王巽、老牛、婧婧、討厭的同學(xué)……
洋洋曾羨慕我有機會跟著爸媽去大城市,他恨不得立刻比我大上很多歲,這樣爸媽帶的人就是他了。而現(xiàn)在洋洋只能永遠地孤獨地躺在這片土地里。
我感覺自己突然間長大了,所以才會孤獨。
我看著那頭奄奄一息的老牛,它和我一樣孤獨。
責(zé)任編輯:柴思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