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與高達

韓撲 關(guān)彤

有很多文人喜歡夜晚，無數(shù)好文章也是文人與夜晚的合作。

阮籍披衣起來彈琴的時候，李璟正在靜聽春雨，李賀跟蒲松齡在孤燈下看山鬼妖狐掉眼淚，蘇軾在跟朋友一起看月色，朱自清落單了便自己去荷塘，魯迅望著奇怪而高的夜空說“夜是造化所織的幽玄的天衣”，川端康成看到海棠花未眠，錢鍾書則正在幫自家貓咪花花跟林徽因的“愛的焦點”打架。

周維新說，跟“書畫家”這個社會標簽相比，他認定自己首先是一個文人。

他也喜歡靜靜的夜晚。

再有，和錢鍾書一樣，周維新也是“貓奴”一枚。

如果說白天是工作、事業(yè)與生命的交集，那么夜晚就是情感、天賦與生命的交集。我們生活的每一次進步，都伴隨了若干未知的消失。夜晚，與我們生命中那些原始的東西相遇，那是純粹的，也是質(zhì)樸而美好的重逢。

黑頭兒和三角頭

黑頭兒是會做夢的，三角頭卻不會，周維新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

好幾次，夜闌人靜時，睡在床頭的黑頭兒會猛地站起身，四處張望的同時，喉嚨深處發(fā)出異于往常的喵嗚聲。起夜的周維新?lián)崦陬^兒的額頭，輕聲問：“你怎么了？夢到什么了？”

周維新篤定，黑頭兒一定是做夢了。他也確信，三角頭沒有夢。因為睡在床尾的三角頭，那根粗實的大尾巴滑落床沿時，它的鼻下還是一如既往的、輕輕的、均勻的呼吸。

黑頭兒和三角頭是周維新家的兩只貓，黑頭兒通體雪白，因鼻尖上有塊黑色斑點得名。兩年前，周維新的兒子周郎在車位旁發(fā)現(xiàn)有只瘦弱的小貓，短暫交流后，便把它帶回了家。后來周郎因經(jīng)常出差，便將它寄養(yǎng)到父親家。

三角頭則是周維新養(yǎng)的第二只布偶貓，先頭的那只被好奇心害死了。朋友怕周維新和愛人難過，又特地送來一只。三角頭的得名，當然是來自周郎喜歡的老游戲《寂靜嶺》。

小家伙們的加入，讓周維新的生活變得不一樣。陽光燦爛、安靜恬然的午后，周維新會抱著黑頭兒或者三角頭，聚精會神地坐在跨屏電腦前，熟練地用五筆輸入法撰寫繁體字的學(xué)術(shù)論文。那一刻，他覺得懷里的小東西還挺暖和的。

入夜后，周維新也會不厭其煩地將貓糧、清水、貓砂等盆盆罐罐搬進臥室，一邊翻看枕邊的詩書，一邊任憑黑頭兒和三角頭從床上追逐、翻滾到床下，絲毫不介意它們擾了他追尋“三李”的浪漫與清幽。

某個瞬間，他也理解了蒲松齡筆下《鴿異》《石清虛》里的癡癲，那種“超越友情、跨越親情”的牽絆。

其實周維新沒想過自己也會養(yǎng)貓，“原是兒子‘甩包過來的，結(jié)果卻成了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開皇磚外錦灰堆

最近，周維新覺得貓?zhí)至?，得減肥。于是，他總趁愛人不注意，偷偷地把便宜的粗顆粒貓糧摻進兩只貓的鱈魚罐頭大餐里。

在周維新的客廳中，有一幅鑲著木色邊框的畫，題名為《開皇磚》。畫中，瞇著眼的三角頭慵懶地躺在朱砂色的磚塊上，標志性的粗尾巴活靈活現(xiàn)，仿佛還在隨意搖動。走近細看，又會發(fā)現(xiàn)不同，畫里的三角頭竟長著兩只瓦藍瓦藍的眼睛。

周維新不喜歡有些人“記吃不記打”的訓(xùn)寵方式，認為那有違貓性，所以三角頭和黑頭兒自由慣了。來去自如的三角頭，一定看過那幅《開皇磚》，它也一定曾在看到畫后，跑到鏡子前，確認自己眼睛的顏色。

不少朋友見過周維新筆下的黑頭兒、三角頭或者其他的創(chuàng)作，“說不太像吧其實還挺像”的評價不少，“畫畫嘛，就應(yīng)該既像又不像，要寫意，最好還有一點兒夸張”。多好玩的一個貓奴，而且得意。

創(chuàng)作之初，“開皇磚”拓片一共有兩張，一張朱拓，一張墨拓。一次朋友到周維新家做客，瞧見了便挪不開眼，一個勁兒地稱好?！澳卦诩毠?jié)上處理得更完美”，于是，周維新便將墨拓那幅送人家了。

“可別小瞧了那塊，是東晉永和九年的金磚，就是書圣王羲之寫《蘭亭序》的那一年?！辈坏絻沙咭姺降姆酱u，周維新花了大價錢。許是怕冷落了金磚，周維新特地采取了錦灰堆的構(gòu)圖，在磚印旁拓上了其他時期的元素。

兩棵丁香

新的這一年，周維新忽然很想種丁香樹。

周維新出生在家境殷實的人家，父親周鐵衡是齊白石的入室弟子，山翁還曾給周鐵衡刻了一枚“手藝買賣官”的印。

周家老宅在今天沈河區(qū)正陽街176號，距沈陽故宮只一街之隔?！皹巧蠘窍戮砰g房！”記憶深處，老屋的后院里，就有兩棵長勢喜人的丁香樹。

那兩棵丁香原本是王光烈家的，王光烈與周鐵衡是摯友，就住在周家相鄰不遠。昔年，王與周都曾在報館供職。命運多舛，后來王家敗落，搬離老宅。臨別，王光烈將兩棵丁香樹托付給了周鐵衡。

春末丁香盛放的時節(jié)，周家院里到處氤氳著花香，一簇簇、一團團的花蕊，不僅朝朝暮暮延續(xù)著故人的情誼，也在多年后盤繞著周維新對老宅、親人的思念。

在沈陽故宮西路，也有許多棵丁香樹，一到花期，白的通透，紫的妖嬈。

那些樹，大多數(shù)是周維新在那兒供職時種的。

二小姐和孫子

周維新的外祖母馮氏出身冀南望族。外祖父夏吾學(xué)識淵博，兼善理財，因避難入贅馮府后，讓本就疇壟膏腴的馮府錦上添花，不僅在當?shù)亻_設(shè)了油坊、當鋪，還在外埠創(chuàng)立了鐵工廠，“外祖父府上有五十個炮手，一人兩把鏡面匣子”。

周維新的母親夏語冰，正是夏府的二小姐。

嫁給周鐵衡后，夏語冰繼承了父親的理財之術(shù)，馳騁商海殺伐果斷。每次周鐵衡進京，夏語冰都會為丈夫打點好拜見老師所需的禮物。上好的錦緞是給如夫人的，難得一見的煤氣燈和沈陽稻香村的點心是給齊白石的，府上的少爺、小姐個個也都安排了禮盒……帶去的禮物，多到要雇京城挑夫挑著扁擔送進齊府。

周鐵衡有唐、宋兩張古琴，一把名叫“風(fēng)樂游”，另一把是“雪夜冰”，琴囊是夏語冰親手縫的，里面還絮著一層薄薄的棉花。琴囊上鑲嵌的扣子，是以前皇宮里的貴人用過的，純金鏤空，無比精致，“都是我娘在北京大柵欄對面的估衣鋪淘回來的”。

七竅玲瓏的二小姐，也有辦不到的事。

在老宅時，夏語冰曾養(yǎng)過一只貓，叫“孫子”。后來世易時移，夏語冰抱著孫子戀戀不舍地搬了家。很明顯，不諳世事的孫子對老宅更加留戀。搬進新屋后的第二天，住所里哪兒都找不見孫子的影子。原是頭天夜里，孫子憑著記憶，自個兒偷偷跑回了老宅。許是受不住命運的起伏吧，幾次往復(fù)，執(zhí)拗的孫子徹底不見了，就連在它最愛的老宅，周家人也再沒尋見它。

不知貓的心里經(jīng)歷了什么，貓與人不一樣，也說不清，緣分說散就散了。

飛翼HG

在周維新搬家之前，他那間帶天窗的斜頂篆刻室里，一整面墻碼放著硬紙殼包裝的玩具，都是各個型號的機器人玩具——高達。

周維新的夫人姓余，但周維新總覺著給兒子起名“周瑜”有些不妥。碰巧，當年與周郎在同一產(chǎn)房出生的新生兒中，他是唯一的男孩。就叫周郎吧！

于是，難掩驕傲與喜色的周維新，“凡爾賽”地給兒子起了這個詩詞里高頻出現(xiàn)的名字。

與其他小孩不同，因為父親在沈陽故宮工作，有經(jīng)常外出參加學(xué)術(shù)交流的機會，周郎童年很早便接觸了電腦、VCD等時髦貨。他三歲時，周維新到日本交流，回來時給兒子捎回了一套鋁鑄的“火柴盒”小汽車套裝。車門能打開，車輪子還能自由轉(zhuǎn)動，在孩子眼中，高級得不得了，可遇而不可求。

還有那動輒幾十元一本的動漫月刊，月月買的話指定實現(xiàn)不了，于是周郎便每個月租一本，拿回家讓父親用掃描儀把內(nèi)容掃描下來。

周郎擁有的第一個高達機器人叫飛翼HG，是他用壓歲錢買的，一百多塊錢，是當時周維新兩個月的工資。

到現(xiàn)在周郎也說不出高達到底哪里好，但它們就像《瘋狂的麥克斯》里連著翻斗車的甲殼蟲車或《北斗神拳》里的天帝一樣，卷著漫天廢土，咣當一聲就直直地撞進了少年的心底。

除了無窮無盡的愛，與廢土感一道而來的，還有蜂蜜色天空下無法停止的想象。

五金市場

周末休息，到三好街醫(yī)大二院對面五金交易市場淘工具，是能讓周維新和周郎感到愜意的一件事。

那時每到周末，父子的身影便穿梭在一排排檔口里，翻揀挑選著趁手的工具。有時可能是一把錘子，有時也可能是啟動后雜音四起的電鉆。

小工具總有大用處！回到家里，周郎握著電鉆，見釘子就擰，把父親從世界各地帶回的奇貨一一拆解，倍兒有成就感，“帶勁兒！”

就像不在意黑頭兒和三角頭的胡鬧一樣，周維新對兒子的行為也沒有責備，反而還經(jīng)常手舞足蹈地跟兒子一起“搞破壞”，“年輕人嘛，就是要勇于嘗試，動手能力很重要”。

只不過，爺倆的狂歡可苦了那些好東西，拆開來容易，裝回去還能正常運轉(zhuǎn)的，不多。

周郎一路“帶勁兒”地成長，一路興高采烈地摧毀著家中大小物什，周維新從不像夫人那樣心疼?！叭艘欢ㄒ獞延忻半U精神，不能怕踏空，有七成希望，就一定要試試?！薄岸硕陕铩！备缸觽z有不同的表達方式，卻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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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時周郎一度很矛盾，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最喜歡的竟然是設(shè)計?？砂床烤桶嗟刈x了十幾年書，快考大學(xué)了才想到“我得去學(xué)美術(shù)啊”，爭吵一觸即發(fā)。

深知學(xué)藝之苦的周維新，不舍得讓兒子再遭罪，最后，周郎還是老老實實地報考了理工科。

但該來的風(fēng)暴總是要來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周郎通知周維新，“我要考美術(shù)研究生！”看著一點兒美術(shù)基礎(chǔ)沒有的周郎，周維新愣了。

終究我們是一樣的材質(zhì)。

在備考美術(shù)的那段日子，補習(xí)班里周郎年紀最大，“身邊都是準備考大學(xué)的高中生，他們還有筑夢時間，我沒有”。從四面八方襲來的緊迫感，壓得周郎透不過氣。好在，最后周郎如愿了。

研究生畢業(yè)后，周郎的藝術(shù)天性得到充分釋放，他扎著長辮，說著不算流利的英文，進了一家汽車公司，“設(shè)計汽車后視鏡”，跟他想的做整車設(shè)計差遠了。

兩年后，一位意大利設(shè)計師走進了他們的團隊。雖然還是做設(shè)計，但在意大利老師的指點下，周郎終于懂了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的原因，“你看法拉利、布加迪，為什么經(jīng)久不衰？那是因為意大利的設(shè)計中有雕塑一樣的美感，從各個角度看都很和諧?！?/p>

后來，周郎喜歡上了摩托車，在ADW車友會上，他與一位27歲的長沙小伙兒有了“化學(xué)反應(yīng)”。聊了幾拍，長沙小伙兒便豪擲200萬，讓周郎自立門戶?，F(xiàn)在，周郎的公司主要設(shè)計“大男孩的洋娃娃”。

定格

2021年年尾，北京故宮博物院出了一本《書畫里的故事》。這本書很厲害，用1200線速的掃描設(shè)備和遠紅外線技術(shù)，將全球65件宋畫全方位掃描，將科技辨別宋畫真?zhèn)蔚倪^程展示給世人。

從微信公眾號上看到這條最新的動態(tài)后，周維新趕忙從電腦上下載了每幅畫作的圖片及說明。

在沈陽故宮工作了35年，離開10年，周維新想享受安寧，卻又害怕跟不上時代，沒有長進。

就像周維新給自己取的號“兩聽室”一樣，他深知山外有山的道理，詩書畫印、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的吳昌碩，號大聾，周鐵衡自詡為吳昌碩的私淑弟子，修為不及大聾一半，便取號半聾?！拔夷?，是人家大聾一半的一半，八樣才能里只剩下了兩樣，故曰兩聽。”

在家里，周維新最喜歡的地方是鋪滿整面墻的投影幕布，他下載了大量的經(jīng)典動畫片，其中有不少是周郎喜歡的。

工作之余，周維新會盤腿坐在地墊上看動畫片，兒子喜歡的《天空之城》，還有經(jīng)典的《貓和老鼠》，“動畫片的色彩真好看！”當看到憨態(tài)可掬的藍色機器貓出場，周維新有時會一躍而起，快步跑到電腦前，按下暫停鍵，把那一幀他喜歡的畫面定格下來，“學(xué)學(xué)人家的構(gòu)圖”。

“鋼鐵俠就是這個樣子，做得像才能有更大的市場。”“湯姆的胡子如果換成藍色的，估計也能不錯?！比缃?，父子倆經(jīng)常暢談著各自最新的創(chuàng)作方向，沒有評價，只做交流。

過了年，黑頭兒就要步入中年了，不知道它減重到底成功沒有。密封在包裝盒里的高達還嶄新如初，但飛翼還沒有真正地翱翔過。雪融后，滿城的丁香花就要開了，味且不淡，從樹旁路過不可能不注意到它們的存在。三角頭也許已經(jīng)不再糾結(jié)自己的眼睛到底是不是藍色。

可貓究竟是怎樣想的，又有誰知道呢？

傳說里，貓對人的情感，可以在貓的世界里互相流傳，就像伏藏一樣永遠不會湮滅?？墒?，人的所愛之物、所念之情總會涓涓相通而不絕，這卻不是傳說。

赤子眼中，仿佛天地間未改如初，永遠一派白茫茫的原樣。

我們一輩輩都走過了，但因真情與靈魂的存在，畫里的人與夢里的人，和煦目光里的人，永遠都是最開始的模樣。

永遠都是。

作者簡介：

韓撲，原名韓強，曾用筆名方歇。遼寧省散文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沈陽市文史研究館研究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記憶》主編。作品發(fā)表于《遼寧日報》《今日遼寧》《沈陽日報》《沈陽晚報》《南方都市報》等報刊。出版著作《左手翻史書》《非議名著》《黃金家族》《智業(yè)》《兵法》《點破天機三十六計》《三國十講》《局內(nèi)局外》《刺客》《沈水散葉》《沈水金蘭》等。參與編寫《遼海名人辭典》《遼海歷史名人傳》《實勝寺志》《沈水風(fēng)華》等。

關(guān)彤，在《今日遼寧》《當代工人》《沈陽文旅》等雜志發(fā)表作品多篇，出版物《共和國脊梁》作者之一?，F(xiàn)供職于沈陽日報社，專欄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