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與女性的自我確證
——從“人之鏡”看20世紀90年代中國女性抒寫中的“鏡子”意象

⊙郭進潔 ［華中科技大學，武漢 430074］

20 世紀 90 年代，中國女性文學逐漸形成，以林白、陳染為代表的女性作家在寫作中逃離男性社會關(guān)系、拋卻男性邏各斯，甚至力圖在兩性關(guān)系中消弭男性的蹤影。但是正如黑格爾所說：“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她只有在愛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倍谂烟又?，女性成為孤獨個人，“一個人戰(zhàn)爭”下的孤獨絕望感迫使女性去對象化自身，如何尋找確證感就成為不得不直面的問題。

或許是拉康的鏡像理論給此時的女性抒寫提供了思路。按照拉康的說法，嬰兒初次面對鏡子上的“虛像”就會歡呼，因為他發(fā)覺了心理自我的出現(xiàn)，隨后的一系列動作則使他認知自我全貌，并在鏡子所反映的社會關(guān)系中建構(gòu)了自我身份。既然鏡像可以成為嬰兒認識自我的起點，助力了“我”的形成，那么沿著拉康的思路，女性似乎也可以在鏡像中完成主體的重新建構(gòu)，于是，鏡子作為工具大量出現(xiàn)在90 年代中國女性文學的抒寫中。

作家試圖讓女性借助鏡像認識到自我身體的存在和美感，讓鏡像中的自我成為對象化的自我，以女性對身體的發(fā)現(xiàn)和對欲望的正視，實現(xiàn)其確證感。但這種鏡像能實現(xiàn)女性真正的自我確證嗎？中國女性主體確證的前路又在何方？這是本文試圖探討和回答的。

一、對鏡自照，如何建構(gòu)？

首先，逃離男性目光后的自我凝視，提供了女性發(fā)現(xiàn)自身的前提。主體在自我建構(gòu)過程中，往往需要承載他人目光的審視與期待，但在鏡像中進行自我建構(gòu)時，只有女性自我的凝視，沒有他人的目光，也沒有他人的言語規(guī)訓，女性得以將身體掌控權(quán)握在了自己手里，從而對自身做或?qū)徝赖哪?，或欲望的體驗，使從鏡像中確證自我成為可能。

林白是90 年代女性文壇中運用鏡像的代表，在她筆下，主人公的對鏡自照坦然而大膽：

簾幕低垂。女人解開衣服，她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乳房勻稱柔軟，小巧可愛。

——林白《同心愛者不能分手》

在鏡子里她看到自己細腰主乳，她有些病態(tài)地喜歡自己的身體，喜歡精致的遮掩物下凹凸有致的身體。有時候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會把內(nèi)衣全部脫去，在落地穿衣鏡里反復欣賞自己的裸體。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體迷惑住了……

——林白《致命的飛翔》

在自我凝視中，女主人公通過對鏡像自我的觀照，以對自我肉身美感的認知，喚醒了自我審美和認同，使自我在鏡像里實現(xiàn)了確證。在上述抒寫中，女性認識到自己身體的美感不再是因為他人贊美和入侵，而是通過自我目光的細致觀看，從而獲得從外界無法得到的女性經(jīng)驗。我們注意上述描寫中，女性目光投注于鏡像時是“欣賞”的，是“自戀的”，是充滿無限的憐愛與欲望的——從帶有缺憾的現(xiàn)實逃離，每一次對鏡自照的欣賞，都伴隨著無限的幻想和沉溺，鏡像的我是想象中的無比可憐可戀的自我。由此，女性獲得對肉身審美的肯定，并得到一份身份的認同與心靈的確證感。

通過鏡像確證自我并非偶有行為，鏡子實際已成為貫穿主人公成長全歷程的一個意象，伴隨著主人公生命體驗的增長和每一次的主體建構(gòu)。林白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第一章“鏡中的光”里寫道：

喜歡鏡子，喜歡看隱秘的地方。亞熱帶，漫長的夏天，在單獨的洗澡間沖涼，長久地看自己，并且撫摸。

母親是女孩獲得生命經(jīng)驗的第一來源，可是幼年的多米孤獨生活，獨自成長，她沒有陪伴，也感受不到關(guān)愛，從心底亦很難感受到自我的存在，鏡子便成為她認識自我的物質(zhì)載體。通過對鏡像私我的觀照，多米懵懂地發(fā)現(xiàn)自己，開啟了自我性別的體認。

成年后的多米經(jīng)過苦戀和流產(chǎn)，意識到把自己交付給男人的不可靠后，她在地鐵口流逛，直到來到了寡居的梅琚家：

梅琚家中的鏡子依然如故，仍是那樣地布滿了各個房間，面對任何方向都會看到自己。多米在這樣的房間里心里覺得格外地安寧……

多米是脆弱敏感的，此時的她剛經(jīng)過一場情殤，更是一位頹廢的逃離者。但在鏡像中，她不必再屈從于男性凝視，也不必煩惱于如何取悅男性，在純粹女性的目光中，她們認識自我，承認自我，坦然而無懼地觀照女性本身最深刻的生命經(jīng)驗。

林白的大膽之處就在于，她讓女性從鏡像中的身體確證了自我，并在此更近一步，寫到了女性對自我欲望的滿足：

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體迷惑住了，她感到（或者是想象、幻覺、記憶）一只手在她的身體上撫摸和揉搓，手給予肉體的感覺最細密、最豐滿，它的靈活度導致了無窮的感覺層次！

——林白《致命的飛翔》

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往往是被觀看、被撫摸的，而林白使用極富修辭的手法，改變了原有的主客體關(guān)系，以“鏡子”觀察、欣賞自己身體，并隱秘地展現(xiàn)了女性的欲望。埃萊娜·西蘇說：“作為一個女人的生存是不能被闡述的，它必須去感覺，它必須使自身被感覺到。”可感覺是如此縹緲和虛無，自慰或許成為其實在化最直接的手段——通過自我感受，女性開啟了身體的自我認知，發(fā)掘了掩埋深層的欲望。因此，當林白開始讓女性在鏡像自我前正視并大膽表露自我的欲望時，女性已經(jīng)從原有的樊籬中掙脫，完全確證了肉身的自我。

然而值得我們思索的就在這里，肉身自我的確證，實現(xiàn)的是不是人的確證感？林白之后，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棉棉的《糖》，把女性欲望泛化，成為簡單的身體消費，從而陷入俗世的肉體狂歡。中國女性抒寫何以走入此般藩籬？我們又該何去何從，如何尋找新的自證之路？

二、“失去籠子的囚徒”——“軀體寫作”在中國的失敗

與林白同時出現(xiàn)在文壇的女性作家陳染，她曾寫過一個頗為有趣的比喻：“無論在哪兒，我都已經(jīng)是一個失去籠子的囚徒了?！痹诖私栌眠@個比喻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軀體寫作”在中國的水土不服：自上而下的政治解放運動打開了中國女性的“籠子”，但由于缺乏獨立的女性主義運動，使得女性獨立意識尚未走向自覺，仍然是“失去籠子的囚徒”。

中國沒有獨立的女權(quán)運動，根本性地決定了中國和西方女性解放的質(zhì)的區(qū)別。比起西方女性直接面對穩(wěn)固的男權(quán)制社會，中國女性在覺醒期面臨的是外族入侵，于是最早接觸到西方女權(quán)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和男性結(jié)盟，女性權(quán)利讓位于民族解放斗爭——因此，中國婦女解放是男女共同奮斗的結(jié)果，甚至男性的貢獻可能大于女性群體的努力。并且在長期男尊女卑的環(huán)境里，使得女性的自我意識漸漸消磨殆盡，而伴隨社會解放與新中國的成立，一系列對女性的優(yōu)待政策使她們身份得到了認可，但這些都是外界帶來的，女性內(nèi)心的獨立意識還尚未萌發(fā)。因此，中國的女性文學缺乏深刻的社會根基和思想源泉。

林白讓女性在鏡像前坦陳自己的身體和欲望，實際上是一種作為“舶來品”的軀體寫作策略。西方從兩性文化濫觴之際，便注重個體的獨立意識，在個人主義孕育下，又有女權(quán)運動的推動，其軀體寫作策略是個體思維在創(chuàng)作中的行動實踐。但在中國，缺乏文化根基與女權(quán)運動的身體寫作，既不表達對愛情與欲望的拆建重組，也未曾訴求政治參與、經(jīng)濟獨立等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難免流于表面，在社會反響層面也無可奈何地偏離了創(chuàng)作意圖。而且，由于中國婦女是“被動”解放的，普遍的婦女大眾未能內(nèi)在地萌生女性自我意識，林白女性書寫中的身體和欲望的覺醒，和現(xiàn)實中多數(shù)女性群體的生命經(jīng)驗是隔膜的，她們已經(jīng)習慣了自己的被觀看的身體和被掩埋的欲望：

出門前，她（維伊）佇立在鏡前精雕細琢、用心良苦地隆重打扮一大場，她先用林子梵（男）的目光審視自己，然后用自己的眼光，最后，又用陌生人的目光對自己上上下下仔仔細細苛刻挑剔地斟酌了幾番，才走出家門，招手打車。

——陳染《時間不逝,圓圈不圓》

約翰伯格曾在《觀看之道》里面提到，當女性出現(xiàn)在這個社會的時候，就有男性的目光在凝視著她，女性長久的作為被觀看對象而存在，最終會不自覺地將這種目光內(nèi)化到自己眼睛里來審視和要求自己，從而成為男性目光的奴隸。上面這段書寫就是女性審美趣味被男權(quán)話語同化后的典型表現(xiàn)：女性時時刻刻被男性規(guī)訓著，即使在無人之境，面對鏡像中的另一個自我，也還是要從男性視角的“滿意”獲得主體的滿足。這樣的確證感，仍舊只是“第二性”的確證，無法讓女性真正確立自我的價值，這是90 年代女性確證的失敗，也是中國女性抒寫不得不正視的問題。

三、回歸人的主體的確證感——類本質(zhì)與現(xiàn)實本質(zhì)的尋找

我們發(fā)現(xiàn)，90 年代女性的鏡像抒寫中，女性通過對鏡自照和軀體策略，尋找到的是肉身的自我——這種外在物質(zhì)性帶來的確證感，要么不具備普遍意義，要么因過多男性趣味的同化而變得虛假。而且，女性不可能永遠駐足于鏡子前來欣賞和確證自我，那么，如何承載著鏡像帶給我們的幻象與啟迪，開啟新的女性自證之路，就成為我們不得不直面的問題。

筆者認為，女性要想獲得本質(zhì)的確證，應該回歸人的主體確證感的找尋。長久以來，女性在父權(quán)文學中被模塑為負面性和超越性的女性符號，既要被剝奪“筆”所帶來的權(quán)威性，還要淪為文化中被放逐的他者。于是當女性想要確認自己的主體性時，就下意識地走向了一個和男性尺度對立的方式——認識和發(fā)現(xiàn)性別自我，企圖以此得到主體性的確證。事實上，這是一種二元化的思維，亦顛倒了順序——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首先是獨立的主體的“人”。所以，女性要實現(xiàn)性別確證，或許首先要實現(xiàn)的是作為人的主體的自我確證感。

人的本質(zhì)是什么？我們要如何找到“人之鏡”？

馬克思所言的類本質(zhì)和現(xiàn)實本質(zhì)或許可以給我們提供思路——所謂“類本質(zhì)”是指“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zhì)，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這是對自覺勞動與創(chuàng)造的呼喚；“現(xiàn)實本質(zhì)”則指對社會關(guān)系的擁抱：“人的本質(zhì)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比欢腥さ氖?，作為人的尺度的女性，需要實現(xiàn)的類本質(zhì)和現(xiàn)實本質(zhì)，恰恰是90 年代女性“對鏡自照”抒寫中所略過的，從中我們也不難看出這種“確證感”探索失敗的原因。

走出林白對鏡像帶來的確證感的探索與開拓，我們從“類本質(zhì)”和“現(xiàn)實本質(zhì)”的追尋中再次出發(fā)，踏上新的自證之路。

所以，活在現(xiàn)實之中，活在富有活力的生活中，建立與世界的象征性關(guān)系的和諧，或許在成為建立女性主義詩學方式的同時，也可以成為女性自我確證的又一途徑。

①〔德〕黑格爾：《美學第二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327頁。

②③⑥ 林白：《林白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頁，第89頁，第89頁。

④⑤ 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第283頁。

⑦ 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28頁。

⑧⑨ 陳染：《陳染自選集》，現(xiàn)代出版社2006年版，第248頁，第455頁。

⑩?〔德〕卡爾·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頁，第1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