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 咩
荒宅在村里不是稀罕物。人搬走了,院落沒了人氣,精氣神便一下子跌落下來。就像一個人丟了“魂”,昨天還明眸皓齒,“突”地一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唇周圍還起了些參差不齊的胡須,給人敬而遠之的感覺。
院子長時間沒人打理,天井里就會長出一些野草,散漫、凌亂。沒人知道它們原先在何處、是何時從地里鉆出來的。有些草生長力野蠻,平日里不動聲色,一場細雨就能讓它長足氣力、脫穎而出,在天井的草堆里鶴立雞群。在時間靜滯、空間封閉的宅院里,盡管它們通體綠色,盡管它們生機勃勃,但當它們和院里的靜物,門窗、雞舍、壘臺、盆罐等組合在一起,伏在門縫往里看去,心里總感覺會滲出絲絲涼意。春去秋來,野草干枯變黃,和周圍的土色幾乎相融一體,這些草的況味便更加詭譎,給院落的荒寂作足注腳。
因了荒宅,我從小對野草便無好感。何況,它們也太普通了些!五顏六色的花、形態(tài)各異的菜、魁梧有型的樹,它們能和哪個比呢?只有隨意地分布在房前屋后,做著并不出彩的裝飾。洋江的野草種類不少,有些也帶著顏色、散著香氣,成片地伏在田野,引著蟲兒、蜂兒、蝶兒在深深淺淺的綠意里熱鬧。原先一望到頭的路跡被遮擋了個嚴實,它們讓田地忽然變得不可捉摸。走進去,生怕踩到了廢坑崴了腳,或被玻璃渣子或木柴尖劃破皮膚,我們肆無忌憚地奔跑開始變成觸摸前行。抑或,草叢里突然竄出一只黃鼬,或游出一條青蛇,又讓我們驚嚇一跳,三番五次,這些綠意一如深不可測的灣水,令我們沒了繼續(xù)向深處進軍的勇氣。但野草是躲不掉的,唯有變換的季節(jié),讓野草由綠到黃,由肥到瘦,草間漸漸露出堅硬的土地,它們遮擋起來的一切才不顯得那么神秘。
當冬季深沉,田野只剩下白茫??莶莸臅r候,它們一如進入暮年的老人。我們三五個玩伴跳進去,像躍入一幅潦草的油畫中。我們沒有彩筆,但懷里揣著熱乎乎的火柴。我們的手凍得像胡蘿卜,但攥著火柴時卻如浸泡在溫潤的水流里。腳下的枯草被我們一步一步踩得“咔嚓”脆響,像是它們無助的怨憤呼叫,但在北風強勢的席卷中,這些脆響不值一提。這些臨近末日的野草,在一年四季里,從未像今時今刻這般狼狽。
我們圍在一起擋住風,小心翼翼地燃起火柴,輕輕放進茂密的草叢間。干柴烈火,迅速成勢,一條火蛇順風蜿蜒前去,并成片帶起周邊的枯草,火勢繼而又浩浩蕩蕩,帶起熱浪撲向我們,我們的臉上熱辣辣的,熏得要流眼淚。我知道,那是即將消失的野草在做著最后的掙扎。
它們成片地消失,我們放肆地追逐。我們像突破了荒宅藩籬的進攻軍,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看著它們大笑。火焰和黑煙過后,地上盡是黑漆漆的草灰。風漸漸小了,火勢開始不卑不亢;遇到前方結著冰的溝渠,草燒盡后,火就熄滅了。
當我們學到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們冬日的所謂侵略,不過是無聊的游戲罷了。這堅韌的生命啊,原來它們是打不死、燒不沒的。當它們于春日從泥土地里重新醞釀出綠色、氤氳出綠意,你很難只是將它們視為卑微和瑣碎的存在。它給乏味的世界帶來色彩,就能讓人們生發(fā)出喜怒哀樂,而不是某種單一的情感。
孫大勇/ 圖
是?。∈撬鼈円荒晁募军c綴著大地,是它們年復一年生生不息。哪怕從農村游走到都市,也能引著蟲兒、蜂兒、蝶兒聚在一起熱鬧。它們不是生搬硬湊的,他們不怕四季交替,它們更不用擔心城市的冷嘲熱諷。它們比起宅院里的野草,更頑強,更勇敢,更值得敬佩。
也許再次遇到荒宅,我還會從斑駁的縫隙中透望進去,冷寂驚悚的感覺絲毫不減。但是無論那草是綠是黃,我一定會多看一眼,并心生敬畏,還有那源自心底的一絲感謝。